成都七月，如火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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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七月，如火中天。

电视机里报道着近日中暑死亡的频发事件，桌旁的电风扇有一搭没一搭地吹着，刘三吃着豆浆油条，听老婆一边收拾儿子身上衣服，一边絮叨着:“今天期末考完，明天我们就上青城山一趟，下学期就初三了，给你娃求个学业进步。”

说罢，老婆踢了刘三一脚，指挥道:“那个人听到没得？你明天开车送我们，莫让你兄弟又把车借起跑了！”

刘三在木讷中被惊醒，连忙答应道:“晓得了，没得事。”

然后，他继续用油条沾着豆浆，心里开始想着近日工作组上没有绩效的事。

“爸，豆浆落桌子上了。”

儿子刘一一的喊声把刘三拉回现实，他擦了擦嘴角与桌面的豆浆，起了身，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走，去上学，今天好生考，我先送你去学校，再送你妈上班。”

和所有中年阳痿的男人一样，刘三偶尔会陷入一阵恍惚的迷茫。

到了公司，刘三按时坐到了工位上，和身旁一向沉默寡言的小黄打了招呼，便看见组员小李一脸难色地走了过来，报告道:“刘哥，王主管叫你去一趟。”

“啥子事呢？”

“王主管说部门绩效不好，可能要改组。”

“啥子？”

小李继而解释着他道听途说的一些公司安排，什么绩效不行，什么人员调动的，刘三听得奇怪，打住了他，自己急匆匆地跑去王主管的办公室，敲开了门。

屋内，烟云环绕。

王主管此时右手掐着烟，左手握拳，压在桌上，眼神被放在半空中发呆，眉毛紧皱。

听见敲门声，目光下放，王主管看见了刘三，立刻带上一副讨好的笑脸，指着座位说道:“老刘来了啊，坐，坐。”

刘三没有坐下，随手把门关上，直截了当地问道:“王哥，究竟啥子事喃？”

王主管轻轻叹气，敲着桌子，惋惜说道:“总公司那边，说我们这个季度的成绩不好，让我们调整下人员架构，专人专事，我谈了很久，改不了。”

“那咋个调喃？”

“你负责A项目，老余负责B项目，下面那些组员，之前主要负责啥，就去哪个组。”

刘三理了理思绪，靠在门上，缓缓说道：“那样的话，我这边的小李，小黄，就去跟老余，他那边的小段，小何，过来跟我？”

王主管点头道：“嗯，就是这样。”

“我听说小段，小何，最近提了离职？”

“是，所以他们跟你一个月，过渡一段时间，然后趁这段时间我让人事帮你把人补齐，就OK。”

刘三一摊手，眉毛微微颤动着，瞪起眼睛：“那我基本就是从头带人了啊！咋不让我去负责B项目？A项目本来也比B难啊！”

“唉……”王主管把烟按死在烟灰缸里，面色无奈道：“这点我跟总部讨论过，首先是你一直AB项目都有负责，老余没咋碰过A项目，其次是你这边最近也没啥成绩……”

刘三立刻接话道：“但是算总的，我们组一直都是排前头的。”

王主管吸着沉重的空气，从脸上挤出谄媚的笑，说道:“老刘啊，我也没办法，最近AB项目都没啥成绩，上面要求必须改……”

“但！”

刘三僵硬的指尖猝然举起！却又在半空中缓缓放下。

“我晓得你也没得办法。”

回到办公室，小李凑过来问道:“刘哥，以后啥情况喃？”

刘三瘫在座位上，慢慢说道:“以后喃，你跟小黄，去跟老余做B项目，其他人跟我做A项目。”

“但我听说小段小何下个月就要走了哦？”

刘三笑着摆手，面色轻松：“没得事，我从头招人做就是，关键是看你们干不干。”

小李嘴里抿着，感觉不是滋味，念叨着:“刘哥，我这边是一直跟着你做的……”

刘三轻拍一下桌子，眉飞色舞道：“你娃儿，这个有啥子蛮？我又不是要死了，以后见不到了。你以后只做B项目肯定更赚钱，还更轻松了，巴适得很，你来这儿上班，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啥喃？”

小李把自己放在原地，缓缓吐着字：“我……我不晓得了……”

刘三点点头，胳膊肘碰了碰身旁的小黄，“你咋个想喃？”

小黄嘀咕道：“我没意见，只是觉得改来改去，乱得很。”

“没得事，下个月才可能改组，我等会儿再去问下小段小何的想法，大家先上班。”

“好嘛。”小李答应着，和小黄一起，看回了自己的电脑屏幕。

刘三也按动了自己笔记本的开机键。

只听噼啪一声，电脑黑了屏。

“我靠，咋回事？”

刘三左右检查了电脑，确认无法重启，拿去后勤处看了看，被告知没有备用的电脑，他抱着笔记本，看着后勤的人，站在公司的过道上，僵硬地立在那儿，像是一棵无处生长的树。

“没得事，我下班拿去修，周末加班。”

说罢，刘三走回自己的工位，拿起手机，想要做点什么，却不知道该做什么，恍惚中想起老婆说明天去青城山，于是搜索起青城山来，随便抓起一段文字喃喃着：“青城山的天师洞中，有“天师”张道陵及其三十代孙“虚靖天师”像，其始建于隋朝大业年间，三面环山，一面临涧，古树参天，古分幽静……”

刘三蜷缩在工位上，一字一字地念着，直到下班。

给老婆打过招呼，刘三下班后直奔去了电脑维修店。

维修店的小哥正戴着高倍放大镜，拆卸着一台似乎精密的笔记本，看见刘三来了，抬眼点了点头，喊道：“哥，修电脑啊？”

“嗯，笔记本开不了机了。”

“稍微等下嗷，我这边把这机子弄完，就来帮你看看。”

“没事，不急。”

刘三坐在墙角，呆呆地看着地面，感受暑气在面前沸腾起来。

空气受热后膨胀收缩，远方的房屋显得时大时小，刘三看不真切，仿佛海市蜃楼一般，他尝试抬头望天，却只是微微目光上移，便感觉如针刺眼窝，眼睛闪烁着流泪，脑浆都开始蒸腾起来，感觉所有清醒的想法和精力都在如火的呼吸中被吐出去，只留下一个干枯的肉身。

恍惚中，刘三似乎把笔记本递给过店家小哥，又似乎等了许久，店家小哥摇晃着刘三的肩膀，把他拉回现实。

“哥，你这电脑修不了，有一个关键元件坏了，我得进货，现在订的话，周日上午才到货。”

刘三心里估量着留给自己的工作时间，确认周日晚上得熬夜加班，无奈地叹着气，说道：“没事，那你订吧，我周日中午来拿电脑。”

付过订金，刘三拿起手机看了看，已经是晚上八点。

到了家门口，刘三便听到刘一一的哭声，急忙慌乱地开了门，看见儿子坐在沙发上，一把一把地抹着眼泪，脸红肿着，鼓胀着扭曲在一起，妻子叉着手，站在儿子面前，面显怒色。

刘三问道：“咋个了？”

妻子严厉说道：“你儿子，语文考试，作文都没写完！”

“怎么没写完喃？”

儿子立刻哭着吼道：“作文材料我没读懂，多读了几遍！作文写晚了，还有几排没写！就被收走了！”

妻子继而骂道：“才初二，那么简单的作文你都不会写，我不晓得明年中考你娃儿咋个办？明年咋个办？”

儿子嘶吼回去：“我会写！我就是没写完！”

刘三抱着妻子，慢慢安慰回屋：“没得事的，没得事，娃儿只是一不小心没写完而已，娃儿聪明滴，这次吸取教训，以后就晓得了，说一下就够了，没得事。”

等把妻子安慰回屋，刘三回了客厅，看见刘一一也逐渐停止了大哭，脸上一抽一抽，鼻涕被涂抹到了脸颊，看着心疼，拿起纸在儿子脸上一遍遍地擦着。

“没得事，爸爸晓得你在好生考，没问题的，以后注意就是，况且作文没写完，也扣不到好多分，莫担心。”

刘一一咧着嘴，看着父亲，“爸，我有好好学习，我在好好考试。”

刘三轻轻抱着刘一一，拍着他的肩膀，“没得事的，没问题，爸爸肯定相信你，妈妈也相信你！只是她太担心你了，所有才那么凶！她还是爱你的！”

儿子抱着父亲，头缓缓靠在父亲的肩膀，靠了很久，慢慢就睡去了。

把儿子抱回床安顿好，刘三用微波炉热了晚餐，匆匆吃过晚饭，洗漱完毕，走回了卧室。

妻子坐在床上，吹着风扇，看着电视。

刘三轻声道：“一一睡了。”

看着妻子，刘三又堆起微笑，小声说道：“没得事，我已经教育他了，下次他肯定不会犯错了。”

妻子抱起被子，靠在自己的胸口，呢喃道：“我是不是太凶了？”

“没事，我也给儿子说了，妈妈只是急了，但妈妈肯定还是爱他的。”

“我下次尽量不那么凶。”妻子把脸埋进了被子。

刘三坐上床，把身子慢慢靠过去，手缓缓抱住妻子的肩膀，温柔地将她放下。

“没事的，下次我回来早点，就没事的。”

“嗯……”妻子答应着，声音中带着难过，然后便不再说话。

刘三只觉得一天的疲惫都重重地压了在了他的手中，炙热，而后麻木，刘三模糊着，把手冲妻子的肩上抽开。

他做了个梦。

梦中，母亲把儿时的他抱在肩上，轻声安抚道：“三娃儿不哭，三娃儿不哭，没事，没事。”

刘三看着这一幕，眼泪从坚硬神经最深处流出。

“妈！”

刘三站在那儿，觉得母亲离自己不远，但他却无法挪动一步，只能在原地哭诉着。

“妈，我好累啊。”

母亲没有回应面前的刘三，只是抱着孩子，继续安慰道：“三娃儿不哭，三娃儿不哭，没事，没事。”

刘三只觉得眼泪把眼前的一切模糊，仿佛整个世界都开始模糊起来，恍恍惚惚的，就像是一整个世界充满着厚厚的一层浓雾，不够刺骨但无比厚重的力量压在他的胸口，喘不过气，想要挣扎，却无法发声，只能用力地，用力地呼吸。

迷迷糊糊中，刘三突然觉得周身一轻，仿佛落入了某个宁静祥和的去处，让他觉得很安心。

第二天，酷暑依旧。

刘三早早带着一家出了门，日近中午，才买完票，站在了青城山脚下。

“听说山上有素菜馆子，我们直接到山顶，吃午饭吧。”

如此商量后，一家人便开始了登山。

整体而言，山里还是比市区凉快一些，纵然蚊虫多了些，但只要一直走着，便不会又蚊虫停在皮肤上。

刘三一路上左右看着，只觉得山清水秀，这里的种种都是他许久没有看过的，显得充满新意，再加上略有些饥饿，心里便也期待起山顶的素菜馆子来。

“刘三，我走不动了。”

妻子喊住了他。

刘三回头，看见妻子双手按着膝盖，喘着大气，儿子倒还好，一脚踏在台阶高处，跃跃欲试。

“这才走一半，不走了吗？”

妻子摇摇头：“没办法，我走不动了，我还要留力气下山。”

刘三往下走了几步，来到妻子身旁，轻抚她的肩膀，帮忙理了理气息，“没事，我带一一去山顶求签，你先回去嘛，路陡，小心点儿。”

妻子显出惋惜的神情，“你们也要小心点儿嗷。”

“没得事。”

刘三目送着妻子下山，消失在拐角处后，继续陪着儿子上山。

刘一一嘀咕着：“不是妈妈说要去山顶的嘛？”

“是啊。”

“那她咋不去了喃？”

“妈妈尽力了，妈妈累了，不要怪她。”

“嗯。”

爬了许久，刘一一突然又说道：“爸。”

“咋子了喃？”

“我也累了……”

“没事，爸爸背你。”

于是，父亲把儿子背到了山顶。

山顶素菜馆子。

刘三和刘一一，各要了一碗素面。

刘一一尝了口，小声说道：“爸，好难吃哦。”

“不会哦？”

刘三也尝了一口。

只觉得一阵辛酸苦辣顺着食道，在身体里奔腾起来。

刘三身子颤动着，声音里带着哭腔。

“是啊，为啥子这么难吃啊？”

“为啥这么难吃啊！”

青城山顶，三十六山峰云雾环绕，人潮汹涌，来往游客不绝，众生嘈杂。

突有鹤鸣于云端，似有仙人骑鹤过天门，轻点浮尘，天地之间，泛起涟漪。山中泉水顿作翻滚急涌，滔滔不绝，自下而上，倒灌于天！三十六山峰云雾澎湃，轰隆作响，愈演愈烈，化作浓雾，直压山脉，似苍天在上！

天际大磐顿开，有声如雷鸣，念道：“张继先，尘缘已了，还不飞升？”

天师洞中，虚靖天师神像显出法相，有一金光神人一脚踏出，说道：“贫道八百年前立誓，为天地众生再修道八百年，如今八百年已过，道心已成，当去矣！”

又一顿，神人叹道：“红尘自误八百年，今日真我已见我！”

素菜馆前，刘三看着儿子，放下碗筷，不舍说道：“爸爸要走了。”

“爸？”刘一一完全不解，吃惊地看向父亲。

刘三继续交代着：“好好照顾好妈妈，她怕一个人。”

刘一一似乎明白了什么，冲过去紧紧抱着父亲。

“爸！”

“没事的，一一，你是个聪明的好孩子。”

刘三站起身，轻轻松开孩子的拥抱。

他向外走了几步，缓缓回头，温柔说道：“一一啊。”

刘一一此时站在原地，已经哭成泪人。

“记得，也要多为自己活一点。”

刘一一在原地，泣不成声。

刘三继续向外走入，慢慢踏入了云雾之中，一开始还能看见模糊的身影，继而便是轮廓，最后整个人完全隐入了云烟之中，直到云雾缓缓退去，似一阵风烟，什么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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