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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色金山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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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故滞留的夜里,男人讲起了不为人知的年少故事。

-----正文-----

湿泥还没来得及晒干,落日留下的最后一抹光也消逝了,乌鸦完全融进树林阴影中,只有翅膀拍打叶林的声音和偶然的鸣叫示意着它们仍在。马蹄溅起飞泥,潮湿的气味在寂静中仿佛更加刺鼻,马夫鼻子拧作一团,眉下生出几道难看的褶子,探出身点燃挂在马匹两侧的灯。难得能添一次高纯度的燃料,前方三五米的路也能一览无余,但马夫还是扯着绳子让马匹降了速,依照培训手册一一确认:货箱的锁扣没有松动的痕迹,车上的乘客也没有探出头来提出意见。

马夫满意地回过头,原本宽敞的道路上赫然杵着一个人影,鬼魅般挡在马车正前方,马夫吓得连忙勒马,同时炸出马鸣和人的尖叫声,成群的乌鸦从树林中飞起,形成一道阴云。现场一地狼藉,火石落下马车向林间滚去,早知如此就该用箱子将这些圆滚滚的货物装一遍才好。

“我的天!发生什么事了?”一个男人跳下车想要追上火石,却发现货物们滚向四面八方,他难堪地走向马夫希望讨个说法,对方只是耸肩指了指前方挡路的人,“我不知道,波特先生,或许您直接问他比较合适。我去清点货物。”

“对不起!我无意造成这一切!”拦路者主动摘下兜帽走来,灰色的大胡子几乎遮住了嘴,但语气中还是能听出道歉的笑意,待他站到自己跟前,波特才发现自己还比对方矮上半个头,怒气一下子被浇了大半,紧绷的肌肉也松弛下来。

“你要什么?问路?”波特打量眼前这个壮汉,从脚踝到小腿爬着一条触目惊心的长疤,斗篷闷出一股难闻的体味和湿泥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波特警惕地摸向腰后的匕首袋,“要钱?多亏你,我的钱现在都滚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不不,你误会了。”男人笑着后退一步,从斗篷下摸出一张名片,“我是托德,栗色金山的安全员,按规定我得为这个辖区负责。如果不换套轮子,明早我就得喊人去山底搜救你们了。第一次跑这条路?”

将这片阴冷的多发事故之地唤作栗色金,就和行会头子拍着胸脯称这单有得赚一样荒谬。波特扯过名片揣进兜里,大嗓门将马夫喊来,闷气都从嘴里倾泻而出。

“换完这破轮子就走,老子去搬火石!”

“对不起,恐怕你们得在这待上一夜了!”托德抢先一步打断,比波特嚷得更响,“地还没干呢,而燃料物资不得在异常环境中运输!”

“我他妈迟了是会被扣钱的,和你们这群拿公粮的人不一样!”

托德灵巧地绕过波特,变魔术般又掏出张卡片放到马夫手心里,动作灵活得与这一身壮硕的体格十分不符,“喏,延误证明!没关系,我这有过夜的帐篷,我相信咱们能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他朝波特眨眨眼,走到马车另一侧拉开车门,“请下车吧,小姐!今晚可以围炉夜话了!”

他抱下一名同样穿棉麻衣裤的小女孩,大概八九岁模样,有和波特一样的褐眼睛,总算是为枯燥无味的树林增添了一抹亮色。托德探出头开始指点:“天色已黑,各位这就开始换车轮,装货物吧。我去拣点柴——顺便带小孩!您可没时间照顾她对吧,波特先生?”

“我叫托德·维克,你呢?”托德终是得到了那充满敌意的许可。

“乔伊·波特,爸爸好像很讨厌你。”

“不,你看错了。准备好一场冒险了吗,小乔伊?”

看见女孩皱起的鼻头,托德尴尬地将她放下来,将腰间的提灯递给她,“我们的路就靠你来点亮了”。‎‍‌成‎‍‌人‌‍‎‎‌用的灯对乔伊来说有些重,她两手紧紧抓着才能拿稳。

他们走向黝黯的树林,马车像个发光的太阳悬在身后,此时更像是矗立在茫然大海中的灯塔,确保两人随时都能折返回到营地。但这样的探险对年少的孩子同样刺激,灯火随乔伊的颤抖在夜色中忽明忽暗,想必她一直都被父亲保护得十分周全,在这一点上托德倒是有几分羡慕。可惜湿柴生不了火,他们必须得往林子深处走一些,托德任着乔伊走到哪就跟到哪,随女孩的灯火破开黑暗,隔着树叶踩踏泥土会听到山林独有的声音,夹杂间歇性的鸟鸣和松鼠窜过枝头的嘎吱声,他倒是十分享受,乔伊反而被这危机四伏的环境吓得够呛。

“你知道吗?小乔伊,以前就算是倾盆大雨也能在夜里拉火石的,但有一次偏偏出了大事。”灯火猛一闪,托德心生愧疚,恐怕自己突然出声才是吓到孩子的最大元凶,他拿回提灯牵起乔伊的手,“看来我得让这次冒险变得更有趣一些。在很久以前……在这里还不叫栗色金山的时候,也是昏暗的黑夜,同样是雨后未干的湿土,那时候的路比现在更差,一支运输火石的马车队就在一公里外的地方打滑滚进了山沟。”

“所有人都快急死了,因为城主——当然不是现在的莫纳阁下——他的女儿大婚,连着几日歌舞升平把城里的火石耗了个干净,不踩着点补充燃料就得一夜灯黑,这么紧张的日子偏偏就是出了意外。”

也不知是山体滑坡还是大人们此起彼伏的埋怨震落了碎石,男孩跳到一旁躲掉从山腰滚下的小石头,马匹趴在地上舔舐挂满伤痕的前腿,男孩轻轻抚摸它已经缠在一起的鬃毛,大人们忙里忙外也没空让男孩插手,他就一屁股坐在马旁边。如果忽略人们口中抱怨的话语,这晃荡的灯火与人声鼎沸的情形可以看作一次篝火晚会,毕竟这死气沉沉地树林让人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自打他跟大人们跑起货来,就没在林子里见过活的动物了,也不知道是跑光了还是死光了。男孩靠在马身上,马匹的体温驱散了他的疲倦,袭来一阵睡意。

突然一声枪响惊动马儿,也引发了人群骚动,男孩连忙避开铁蹄踩踏,惊魂未定中才看见鸣枪的是个黑发女人,褴褛布衣下能看到不少疤痕。

“我不会伤害你们,但是要一个人带路。”女人声音铿锵有力。

人们不受她威胁,纷纷握着用来防身的利器,两个随行护卫也从容掏出火枪,他们也不是第一次遇到劫匪。女人见状叹了口气,眉头却不皱一下。紧接着四周的山坡纷纷站起黑影,数起来有四人,都穿同样破旧的衣服,每人一支枪瞄着运输队逼近,现场顿时鸦雀无声,只听得见碎石滚落和粗重的呼吸声。

“要去哪儿?”有人打破沉默发问。

“为了彼此的安全,我只会告诉带路的人。有人自愿吗?”

人群再次沉默,人们相互投去恳求和质疑的眼神,都希望对方是那个站出来的人。女人示意伙伴保持不动,自己收起枪观察这场关乎信任与勇气的考验,她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人群之后瘦小的身影上。

“那个牵马的小子,就你了,过来。”

人群马上为男孩让出一条道,不约而同地忽略了男孩祈求帮助的表情,还有甚者小声喊出“叫你呢!快去!”一把枪马上瞄准这起哄的人让其乖乖闭嘴。女人便主动走向男孩,手刚伸出去后者就吓得回缩了两步,她还是坚持拍了拍男孩的肩膀,“你熟悉这座山吗?”

男孩一时疯狂摇头。

“好的,你熟悉。”女人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半拉半拽地将男孩带上山坡,直到两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黑夜里,示威的四人才收起枪快速跟着跳进林子,人们马上松了口气,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从远离特洛伊城的方向下山去,是一条精确又含糊的指令。放眼望去,四周的树林都长一个样,像一张全靠剪影演出的戏剧幕布,幸运的是没什么人会在这座山上放陷阱打猎,他们所面对的最坏处境也不过就是迷路。

“我们应该找根绳子把这小鬼牵起来!”走在队伍最后的尖嗓子男人突然提议,“他一溜烟钻进草里谁也找不到!”

“谢谢你的提醒,本杰明。但除了城里的家伙,没人会给人上绳子。而且你知道,这小子踏错一步也骗不了你。”

“倒也是,看来是我们被栓太久了!”尖嗓子得意地笑起来,仿佛谏言其实是为了得到女人的肯定。

众人的脚步声一开始还整齐有序,但是一直向高海拔的方向走——按照男孩的说法,这是要“翻过山”——还维持着几乎要小跑的速度,人们的行为多少变得有些松散,也没有先前的精力去刻意压低脚步声。男孩除了偶尔提醒要转向之外一言不发,月光没法穿透密集的树林,男孩好几次回头也看不太清大家的表情,但他还是惊讶于竟然没人累到喘气,就算是常年跑货的大人也会受不了这行军般的折腾。

女人拽住他:“小子,你也不用走这么快。这么暗我还以为你会看不清路呢!”

“晚上不黑还指望和白天一样亮吗?”

“你说话注意点!”尖嗓子又叫起来。

“没事没事,我还怕他是个哑巴呢。”女人发现男孩在发抖,只是叫嚣得像只受惊的鸟,“但有些地方就是没有黑夜,人们在夜里也能享受光明。”

“难道那里的太阳不落山?”

“特洛伊城晚上也会有太阳,我连着几天都被晃得无法入眠。”

男孩开始摇头:“你在说谎。别以为我没见过特洛伊城,看起来就和我们抬头看到的星星差不多,的确不是一片漆黑,但是也没你说的那么亮。”男孩的步子又开始快起来,却被女人一把按住,他十分着急,“他们肯定不会等我,我不回去就拿不到明早的工资了!”

“你当然看不见。总有人相信,一些人的黑夜就该比另一些人长。”女人的声音比刚才更加生冷。她回头看向同伴,大家都双手一摊,只有尖嗓子的本杰明将整个裤兜翻出来,窘迫地拎着空荡荡的口袋,女人被这夸张的动作逗笑,语气才婉和许多,“不用赶急。城里人会给一大笔钱让你们忘记今晚的事故,你当然得有份。”

“我的衣服都进不了城,你穿得还不如我呢……怎么会知道城里人的事?”

话说一半就响起子弹上膛的声音,尖嗓子穿过队伍站到女人旁,零散的月光刚好打在他脸上,就算看不见表情,男孩也能感受到他的怒气,以及队伍里弥漫着不满的情绪。女人也没有阻止这一切,对着那黑漆漆的枪口,男孩楞是硬着头皮把后半句说完了。

“我还知道今晚的特洛伊城一片漆黑,没有星星。”女人放男孩按意愿的速度继续走,她朝尖嗓子一笑,喊来之前举枪制止人群起哄的男人,“克罗斯,麻烦你和本杰明换个位置吧。”

越是穿过层林,土壤的味道就更加难以捕捉,冷风中能闻到骑马驰骋旷野的气息,整齐的衣物让男孩占尽了优势,不像其他人那样开始在鼻息前搓手,揉碎呼出的白气。绵密的月光映在树影后,他知道这是最后的屏障,往后就能将矮草一览无遗。男孩回头看向露出疲色的众人,然后一鼓作气冲过树林。

“到中程了,之后从这里下山便是。”男孩背着月色,起风时语气听起来没那么颤抖,或许会被人误以为是风吹散了声音。

匪客们树林里探出身子,他这才看清他们的模样。本杰明的尖嗓又响起,鼻下黑色小胡子一抖一抖,抱怨完好不适应光线又马上赞叹山顶的风景。那个被叫做克罗斯的棕短发男人恐怕一直都不太高兴,眉间才满是皱纹,相比本杰明的喧哗,他只是稍微眯了眯眼,就去提醒领头的女人慢些抬头看月亮。还有两个男孩不太有印象的人,厚唇女人一边念叨“深呼吸”一边扶着男人走,后者皮肤黝黑,一头长时间未经打理、已经长过肩的黑发,破烂的衣裳浸满了暗红的血迹。

“真是好空气,怎么不能来支烟呢?克罗斯,你少皱点眉吧。”最令男孩在意的那个女人终于走上前来,大笑地按着棕短发男人的额头不松手,眼下的泪痣也跟着弯成了月牙。男孩一阵恍惚,没法将那个凛然鸣枪的匪人与眼前这个人结合在一起,她却在片刻中收尽笑意朝男孩走去,像过境秋风,“这里可以眺望特洛伊城吧,你怎么不回头看看?”

“……恐高。”

夜间的空气凉爽干燥,男孩鬓角却挂着豆大的汗滴,见女人步步逼近,他几乎耗尽了毕生勇气让自己站定在原地。所有人都可以转身欣赏夜景,唯独他不行,风正顺着山头向树林吹,汗水滴在男孩鞋尖上,他不想浪费这转身的时间。

“这样啊,马修需要重新包扎,那我们就暂时休息会儿!”

话音未落,男孩从女人身旁窜出去,像一只未经驯化的山猫,抓草拉低身子往无人的方向滑了下去,那是只有在山上长大的人才能掌握的秘诀,经年累月与泥石流搏斗的生死时速练就了这一技巧。真令人头疼,女人也不忘感叹,训练这么久的转胯躺滑竟然没有这野小子动作做得标准。只要落入林中就能完全藏身黑暗,没有人能马上追踪到男孩的去向,女人也知道仅靠跑不可能抓住他,当然也没人打算去追。

本杰明直接开了枪。因为子弹破风的速度要快得多。

子弹打在身旁草丛,克罗斯一向很靠谱,但事情却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男孩在尖叫中胡乱翻动,身体失去平衡开始滑向陡峭的一侧,他转身尝试抓住什么,却只听到草根被扯断的声音。男孩突然明白了女人的意思,余光里的特洛伊城不见灯火,漫天星星都没法照亮这座宏伟的城市,这一瞥像一块石头重重砸在男孩心头,原来没了火石,城里人也得过和他们一样的生活。他勉强降了些速但马上就要滑进林子里,那里没有能抓住的杂草,只有等待着他滚落舍命撞上一下的粗树干。也许他第二天早上会被某个渔民从河中打捞出来,如果那时还有一口气在,他就去试试除了跑货之外的工作,但是一想到河床有很多坚硬的砂石,男孩又开始后悔今晚的一切。

他听见克罗斯大吼的“费米娜”响彻山间,他还以为那是个永远不苟言笑的沉闷男人,不过这喊的是谁?自己可不叫费米娜,男孩有些羡慕这种被人担心的感觉,若是运输队中有任何一人站出来制止这群人带走自己,他也不会这般乱来吧。但他和手里攥着的东西一样,是山上的野草。影影绰绰之中,男孩感受到炽热的体温,他下意识抱紧对方,发现身体摩擦的疼痛消失了。

手肘早就被草皮磨出了血,耳旁呼啸的疾风几乎要带走他的意识。就这么昏过去也好,男孩想,不知道身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恐怖的事情,但是只要够快就不会感受到痛苦,那么一瞬间他祈祷自己能不用落到河里,而是永远停留在山上,生于斯长于斯,他没法想象河水的冰凉。

男孩似乎听见渔民在叫他。

“你终于醒了。我就是为了避免绕山脚才找人带上山的,这下可好了。”眼前是他想要逃离的叫做费米娜的女人,男孩也不知道该是失望还是惊喜。

女人本就破旧的衣服早已被撕裂得干净,完全称不上蔽体,结痂的疤痕上又添新伤,他尴尬得不知向哪看去,抬头才发现对方的发间满是杂草和细枝。费米娜面色凝重,男孩在她眼中见到了不可思议的事物,他顺着目光看去,映入眼中的是一间被高林环绕却灯火通明的农庄。他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明亮的房子,牲畜都伏在暖洋的橘光下,他记忆中最富足的大人也要在睡前小心翼翼地吹灭蜡烛。

有些人晚上也会有太阳。

他大脑除了这句话一片空白。

“别发呆,你能不能走?”

男孩麻木地点点头,刚提腿起身就倒在地上,才发现自己的左腿完全用不上力,鲜血缠满了小腿,与费米娜狼藉的躯体如出一辙。“坏了,”费米娜连忙护住男孩,体温和触感都同他失去意识前一样,“趴下!”

枪声响起,树叶和泥土落在两人身上。

农庄方向传来脚步声,“什么畜生!出来!”他听见双管猎枪上膛。

费米娜压低声音:“别出声,也别动,就当你不存在。清楚吗?我不会搭上自己去救一个蠢货。你就在这等着。”

脚步愈发靠近,男孩似乎能感到枪口正冲着自己,他一手按住小腿伤口一手捂住嘴,心脏几乎快跳出来。费米娜则弓着背等待猎人走近,枪管搭上灌木丛瞬间她离弦一般扑过去将人按倒,顺手抬高枪管向天上开了一枪。空气中立即弥散刺鼻的火药味,巨响震得男孩一阵耳鸣,他扒开灌木底,正好看见费米娜一脚踩在人手腕上将猎枪踹出去,惨叫声与骨头断裂的脆响同时响起,男孩止不住地反胃,下一秒费米娜就被抓住脚踝重重砸在地上。

“臭娘们——怎么逃出来了!跑就算了,你找我干什么啊!”猎人狠抓起费米娜的头发往地上摔,却反被逮了胳膊,费米娜反扣男人的双臂用膝盖摁在地上,后者开始颤抖地嘶喊,“我能怎么办啊,你说我能怎么办啊?不抓你进去,就是抓我进去,我这些鸡羊狗的都得有人喂呀!”

“不关你事!而且你有手有脚的……啊!你真他妈是个混蛋!”猎人胡乱抓到了费米娜身上的淤青,撕扯刚才落山被石头刮伤的口子。费米娜疼得咬牙切齿,瞬间松了力,猎人赶忙将她撞倒。

他一见费米娜那沾满脏泥的脸,声音里带上哭腔:“你不要怪我……我也是被逼的……你要,你要怪就去怪城里的大人!”

猎人的手不自觉掐住她脖子,费米娜眼神越是恐怖,他就越加用力。

一声枪响,猎人吓得尖叫,跳得不比惊起的鸟儿低。

男孩趴在地上紧紧抱住那双管猎枪,但手听使唤怎么也没法再上一次膛,握住枪栓却抖得用不上力。猎人气愤地向他冲去,他扣动扳机只剩下哒哒的机械音,嗓子也似乎堵住发不出尖叫,他害怕得闭上了眼。

费米娜将猎人扫倒在地,山谷中紧接又一声枪响。猎人看着费米娜,不可置信,眼睛直到最后都没有闭上。

“老大!你没事吧!”尖嗓子从树林中跳出,手枪摆弄来摆弄去猎人的头,确定对方不剩一口气,“死不瞑目——真恶心!”

克罗斯急忙脱下衣服撕开,给费米娜围上,他已经习惯见到费米娜遍体鳞伤,但在看见她颈间的淤青时还是不由得愣住。克罗斯没说话,给猎人补了两枪,深呼吸之后又补两枪,弹夹打空更令他怨恨,手指还在不断地扣扳机。

直到那名叫马修的虚弱男人遮住男孩的眼睛,这场暴行才被终止。

猎人一死,农庄彻底成为无主之地,一行人不得不在此借宿一晚,费米娜与马修的身体也没法强撑着走出这座山。几人取用农庄里的面粉井水十分顺手,尤其是马修和厚唇女人——他们叫她伊丽莎白还能从置物架上精准找出要用的胡椒或盐,伊丽莎白还熟练地给男孩倒了小杯葡萄酒。

费米娜坐上沙发,身上已经缠上干净的绷带。

“我们曾经在这住过一段时间。刚才那个……袭击我们的男人也尽了地主之谊。”

“要不是他检举的我们,特洛伊早就改名易主了!欸欸,老大这次你可别说一码归一码啊,我都有点看不下去了!”尖嗓子本杰明随怨气一拉绷带,男孩疼得直哼哼,“这小鬼还算对得起咱们,不枉老大直接跳下去。”

伊丽莎白打掉本杰明的手白他一眼,又乐呵呵地看向男孩:“你叫什么名字?”后者犹豫半晌才挤出一个音节。

“托德。”

“嗯……听起来就没在说谎!你这么聪明,应该已经知道我们都叫什么了吧?”伊丽莎白给托德扎了个蝴蝶结,后者看向费米娜和马修,发现大家身上都是同样的蝴蝶结。伊丽莎白和本杰明争吵起来,其他人笑作一团,炉火摇曳扰乱大家的影子,屋里金橘色的调子就像站在山崖上看落日,余晖洒满特洛伊城一般,只不过干柴的裂声替代了耳旁的夜风。

“托德帮了不少忙,我希望向他正式地介绍一下。”克罗斯站在沙发后,双臂撑在费米娜旁。

他们是政治犯。近日是城主女儿的婚期,因此特洛伊城万人空巷接连举办了开一周的游行盛典,城主那挥霍无度的性格早就将国库储备耗得一干二净,奈何天公不作美,恰逢整日暴雨拖延了火石运输的进度。费米娜一行人也是临时决定越狱,所以身上除了缴获的武器什么也没有,黑灯瞎火之中逃出了特洛伊城。要知道自从申明中立国身份后,特洛伊城还没有出现过大范围的能源短缺问题。令托德意外的是,费米娜、克罗斯和马修本身就是特洛伊人,他们不仅对自己成长的家乡恶语相向,甚至就在特洛伊建立了反叛军,而本杰明和伊丽莎白则是在城外主动加入队伍的退役雇佣兵‍‌‍‎兄‌‍‍‌‎妹‎‎‍。乡下人不看报纸倒是件平常事,但托德这种各地跑货的工人却对他们的事毫无耳闻,火石运输队的成年人们显然很快就意识到了费米娜他们的身份。不过托德每天都忙着连打几份工,有时间停下来到酒馆听八卦才奇怪呢——要么想办法加入工会,要么想办法自力更生,就是这么一回事。

其实在今晚之前,他们对农庄主人的怨恨远没有歉意来得多,直到他想要杀死费米娜,直到他们看到特洛伊城赏给他足够奢侈后半生的财富,名义上是证人庇护,实际上过半的背叛与举报都要归因于此。然而费米娜还是决定体面地安葬逝者,毕竟后者的遗体已经承受了不少恨意,没有人反对,但朝阳初升时逝者才得到妥善处置,一方面是因为伊丽莎白认为应该珍惜所剩无几的休息时间,另一方面则是马修坚持要为逝者弹奏最后的安魂曲。

“还真的有一笔丰厚的封口费呢。不过此后再没有发生这种事,特洛伊城都快变成安全规范的代名词了,也就没机会再赚上一笔。”托德一手抱柴堆,一手托着已经熟睡的乔伊,她怀中还抱着灯,“跟着大人跑货很累吧……这萍水相逢的缘分,我干嘛记得这么清楚呢。”

特洛伊城的确易了主,却没有改名,但人们的生活总归改善了些。托德并不知道这其中是否有费米娜一行人的参与,但自从他有闲钱订报以来就没见过他们的名字,他终归只是山里长大的孩子,也梳理不清特洛伊城近二十年的风雨变化。记忆中有一次政治动荡造就的全城大停工,但托德也只是在邻国听到的消息,也没将政变和费米娜他们联系起来,直到他回到久别的栗色金山才唤起了年少的记忆。他曾有一张克罗斯留下的纸条,上面有联系到他们的方法,但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做工中遗失了,何况就算能够找到费米娜,又有什么用呢,特洛伊城早就共和了。

托德的确能够到城里打听打听,但他始终不愿意踏入特洛伊一步。

“嗯……我闻到肉和香料的味道了,就等着我的柴火是吧。”他拨开灌木丛,对上波特先生毫不掩饰的厌恶。

“我有理由相信,你是等到货物都装好才回来的,”波特的衣服被汗水浸湿一片,“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没有空手而归?”

托德骄傲地显露腿上的伤疤:“哎呀,这不是腿脚不便嘛。”

他早已回到熟悉的栗色金山,这重生之地。

想必终有一天会遇到听说过他们名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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