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夕放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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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宫宴上发现孙权时,曹丕也没有太惊讶。
对方本就是热衷弄险之人,越过大江偷偷潜入魏都更是一回生二回熟,只不过上回他去的是邺城,这次来的是洛阳。
如此算来,自己也该巡幸一番建业或者武昌,跟孙权扯平。
曹丕端起酒盏挡住自己看向赵咨身后那名随从的眼神,心里琢磨着该何时去往吴都,去的时候又该带多少兵马。
扮作随从的孙权不知是没有察觉到魏帝的目光,还是压根不在乎自己是否暴露,对上位者频繁投来的视线毫无回应。他给赵咨斟酒的姿势颇为流熟,跟从前真这样伺候过谁似的,而赵咨也着实是个人才,他家至尊给倒的酒,他就那样单手接过从容饮下,仿佛身边的人当真只是一个小小的侍者。
曹丕没点破他,直至宴毕。
宴后孙权自然是让曹丕给扣下了。
魏帝带着一个吴人入禁宫,也不知明日这件事会被传成什么样。不过曹丕此刻没心思想那么多,他是个诗人,情绪上来的时候就缺点耐性,或付诸笔端或见于言行神色,总要把心思抒发出来才好。
他今夜就要把孙仲谋带回去,谁也不能拦着。
等回到宫中屏退左右,只和孙权共处一室的时候,他又婉约起来了,灯都不点,站在一片月色下眼巴巴地看着孙权。
孙权很擅长猜曹丕的心思,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发出了这种能力,不管曹子桓怎么遮遮掩掩欲说还休,他总能猜到对方所求为何。
只是曹子桓要,他不一定给就是了。
他站到曹丕跟前,挡住了清辉,在一片阴影中亲吻了对方。此状有如偷情,但跟曹子桓偷情是不能急色的,于是那一吻也只是点到为止。
曹丕整张脸都藏在暧昧不清的夜色中,衣袍倒是被月色照亮了,帝王十二章的纹样幽幽地泛着微光。他卸下了帝王的架子,没正形地靠到了孙权身上:“仲谋怎么来了?”
曹子桓投怀送抱,孙权当然不能推拒,他伸手把曹丕揽住,掌心一片沁凉丝滑。
龙衮的料子。
他隔着衣料在曹丕后背轻轻摩挲,龙鳞似的凹凸的刺绣和绸缎水一样的触感在他掌中交替:“‘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你说我为什么来?”
“这不是会寻章摘句吗?”耳边传来一声嗤笑,曹丕这是还记着赵咨的话。
孙权信口胡诌:“诗三百,我一目十行,就看见了这首。是心有所想,目有所见。”
曹丕不信他的鬼话:“你怕不是把《子衿》认成了我父亲的《短歌行》。”
“是啊。”孙权坦然承认,“我记得从前你同我在公瑾家饮酒,你与公瑾曾对酒当歌,吟诵的就是《短歌行》。”
那实在是太久以前的事了,孙权想起来都觉得那仿佛是上辈子发生的。他的父兄,他的公瑾哥,还有曾经的小骗子,都仿佛活在前世,沉沦今生的只剩下他和魏帝曹丕。
曹丕现在在他怀里,手里攥着他的衣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那双手顺着衣襟一路抚到他心口,稍稍停顿的片刻,孙权不自觉地收敛了呼吸,仿佛这样可以让心跳慢下来。
“父亲作《短歌行》意在求贤。”曹丕道,“当年我南下入吴,仲谋身边的贤才尚且寥寥,诸如王景兴、华子鱼等人还意图外逃,如今似赵德度这样的人才却已车载斗量,不可胜数了,果真是‘譬如朝露’。”
曹丕在追忆,也在夸他,但这不是好话。
江东人才济济并非曹魏所乐见,他这个吴王的位子坐得太稳,东吴的人心就绝不会归于大魏。
“他唬人的,你也信。”
曹丕抬眼,隔着夜色与他对视:“仲谋是说,赵咨欺君?”
“倒也不至于此。”孙权尽量找补,他故作轻松地回道,“赵德度就是有几分辩才,别无所长。此类卖弄口舌之辈,在江东确实车载斗量,不过他等日日只会侃侃而谈,看着热闹,实则无甚大用。”
他听见曹丕轻声笑了笑:“我看赵咨不像无甚大用之人,仲谋既然觉得他别无所长,不如留给我。”
留给曹子桓?孙权自然不愿。
“大魏贤良辈出,你要他何用?”
曹丕答:“来日为吴王太子入洛,总该有个旧臣照应为好。”
曹子桓这是踩着他的尾巴点火放炮,孙权真想变成老虎给他一爪,等这厮被虎掌加诸身、虎牙加诸颈的时候,看他还敢不敢这样嚣张。
然而吴王到底不如百兽之王肆意自在,如今他能把曹子桓搓圆捏扁的场合仅限于榻上。当下二人都尚且衣衫齐整,曹子桓那一身还尤其冠冕堂皇,故而孙权只能赔个笑脸,继续装作不着调的样子问:“你怎么总看上我江东的人?爱屋及乌?”
曹丕捏住他的下巴:“少来,建安七年我父亲也曾令江东任质,他是爱哪个屋及哪个乌?”
孙权回:“你爹可说过‘生子当如孙仲谋’,且以你我之情,我视他如父也未尝不可。”
“然吴王提领江东,先父纵然爱重,也不能召入魏都待之如亲子,是吗?”曹丕这样问,却不让孙权答,他用拇指按住孙权双唇,“如今吴王若能送太子入洛,也算全了先父所愿。仲谋,我会对登儿视若己出,把他和叡儿一同抚养。再等几年他年岁长些,便在宗室中为他拣选妃嫔……你我永契两姓之好。”
孙权笑了,曹子桓这副深情款款的样子颇为可笑。他要真有那份真情,比起乱点儿女亲家,倒不如自己嫁到江东。他十多年前可以这样选,但他绝不会这样选,于情于理,孙权也从来不敢奢求他这样选。
他抓住曹丕的手,掌心覆在对方手背上,把按在自己唇上的手指轻轻挪开:“登儿还没满十二岁,我舍不得。”
曹丕回应冷淡:“有什么可舍不得的?”
“曹子桓,让一个孩子与父母分离,孑然一身去往他乡,你不觉得这样残忍吗?”孙权想动之以情,曹丕也曾远离故土,他该明白的。
可惜曹丕不明白,他用手指缠住孙权的一撮胡须,略加了些力道把孙权的脸拉近了:“仲谋,你是大魏的吴王。遣任子乃大魏旧例,吴王太子当以身尽责,谈何残忍?”
好,好得很。他们是吴王和魏帝,登儿在曹子桓眼中也不过是吴王太子,必须入质洛阳没得商量。孙权想,既然曹子桓要拔老虎胡子,那他客气什么?
“你去问问曹叡,把孩子和母亲分开残不残忍。”
曹丕手指一收,孙权的胡须被他攥得更紧:“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孙权摇头,“曹子桓,你这样,我怎么放心把登儿送来?”
“这乱世对谁不残忍?!”曹丕终于还是松了手,他后退几步,眉目又被月光照亮,但如水的月华也不能让他的眼神柔和下来。他问孙权,“倘若你我易地而处,你难道不会问我要叡儿?”
“不会。”孙权说着,逼近他,“我会直接把你扣下,高筑台阁,幽禁其中。”
“孙权!”曹丕张口想骂他,无数贼子佞臣的典故正要脱口而出,却被孙权堵住了。
孙权真做了老虎,把曹丕压制在下肆意撕咬,多年和猛兽近身周旋的气力在此刻尽数发挥。他扯断了魏帝腰间的玉带,缚住曹丕双手,曹丕意图反抗他的暴力却并不成功,只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猛烈地咳嗽起来。
宫人已经被他自己遣退,没人听得到。
制服曹丕的过程远比孙权料想得顺利,他猜可能是自己勤于修武,人到中年体魄却愈发强健了。他并不想真把曹丕弄伤,等着对方咳完,这才继续动作。
或许是被孙权折腾得没了脾气,曹丕后半夜变得老实,他安安静静地蜷着身子躺在孙权身边。他还醒着,但双眼紧闭,只有眼睫时不时颤动两下。
孙权把已经皱了的龙衮盖在他身上,盯着上面十二章的纹样看了半晌,开口道:“我会把登儿送来的。”
曹丕没什么反应,孙权撩开他散落下来的一缕头发,捻了捻发现其中夹杂不少银白。他把发丝别到曹丕耳后:“不过我想让他在江东成婚,日后入洛,有妻室相伴,也不算孤身一人。”
次日孙权很早就走了,守司马门云龙门的人知道他昨夜怎么来的,于是在他走的时候也未曾拦截。
但他们截住了另一人,一身酒气夤夜出宫齐公曹叡。
曹丕头疼,几年前他的弟弟在酒后纵马驰道,要闯入司马门,如今他的儿子在醉中奔着跟叔叔相反的方向去了。
好在没骑马、没硬闯,不算悖逆,只是一个失仪的小错误。
曹丕强打精神在寝宫见了曹叡,在榻上隔着帷帐问:“你出宫想去哪里?”
曹叡已经酒醒,透过轻纱曹丕能看见他跪得相当端正。
他回答说,孩儿想念邺城了。
邺城?谁在邺城?曹丕心知肚明。
“你想你母亲了是吗?”他点破儿子的心思,“你不愿和她分开。”
曹叡不语,弯下腰以额触地。
这对曹丕而言就是回答,他突然想问曹叡,把孩子和母亲分开是否残忍,但最终忍住了,转而问了另一个问题:“前朝何太后乱政,你怎么看?”
曹叡迟疑许久,方才嗫嚅道:“是灵帝昏聩……少帝软弱。”
他答完依旧埋着头,许久后才听见君父开口。
“少帝登基时,与你年纪相近。”曹丕缓缓陈述,不带任何情绪。
然而聪敏如曹叡,怎么会全然听不出他的话外之音?
“父亲……”他骤然起身,甚至忍不住膝行向前了一点,仿佛要把那道碍事的帷帐拉开。
曹丕制止了他,说:“曹叡,你退下。”
曹叡还想争取些什么,他抢白道:“父亲说过的,母亲也会来洛阳,我那时候听见了!”
是他来洛阳前,是曹丕去邺城带走他的那天。
那是一个没有期限的保证,曹叡却想逼着君父尽早履行。
他再怎样聪慧敏锐,终究是太年轻了。
曹丕说他放肆,让内侍强行把他带了出去。而他们之间的那道帷帐,自始至终都没有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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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氏的事情丕是加害者,他杀人没有正当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