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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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情景她试想过几回,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长辈小辈,三代同堂。
她从外面回来冷不丁看到一家人坐在桌边等她,第一感受到的不是温暖、惊讶。大家脸上露出笑容,都精致打扮过聚在厅里等她。多奇妙。玉棠脱下外衣交到春莺手里,又换了绣花鞋净了手后到那桌边唯一的空位子坐下。
大嫂坐在她对面,正捧着饭碗喂小女儿,大哥坐在她旁边,用帕子擦了嘴,放下酒杯笑着看她。
大太太,席大爷,父亲母亲,也都用那种笑脸对着她,头顶的灯光那样亮,她却怎么也看不透这一双双眯起的眼睛。
“玉妹妹变漂亮了,也高了点,我那年去上海她还只有这么高。”席铉出手比划了一下,“现在看来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
大太太接了话笑道:“你玉妹妹可过了十八了。”
“是了,”他皱眉咕哝几句,“这么一说妹妹今年二十一了吧。”
“正好二十一。你这当哥哥的在外忙还没把妹妹忘到脑后去啊。”席大爷说道。
“阿铉从小就是个有心的孩子。”
席铉的视线移到一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玉棠才喝了一口粥,就听他道:“我和太太结婚那年也是二十一呀。”
“二十一是个好年华哩。”
“谁说不是?听说英国人那儿就是二十一岁成人嘛。”
“这个讲究好,多一岁显老少一岁又小,这不多不少刚刚好。大媳妇就是嫁得早了,不然准像田太太那样隔年生个儿子。”
大嫂听到这里浅浅露个笑说句是又低头喂孩子去了。小女儿她们一向是在小屋吃饭,今儿上了大人桌颇不适应,两只大眼睛左瞧右看,手抓着母亲的袖口,饭来了就张口机械地咀嚼起来。
“大哥在上海那边不是有生意吗?这次准备几天回去?”
席铉闻言转过脸来看她,她早先一步低头喝汤错开了与他对视的机会。其余人目光游移,忽然开始注意起自己的碟子、碗筷了。
“哦,生意啊。”他撸起袖子解下腕表放到桌上,故作轻松地说,“行情不好就转手给别人了。寻思着把工作也辞了,你大嫂非拦着我,这不回来看看你们嘛。”
“不回上海了?”
“不回去,最近风声紧太乱,国民党到处搜捕人哪。我是想着去南京闯一闯的,大多数朋友都去了那儿,有几个混得还不错,哪儿不比上海呢?”
她应了一声继续喝汤。
“有这个心是好的,你还不到三十,正是打拼的年纪。”席大爷抖掉烟灰,微眯起眼思忖道,“南京……王少爷是要去那边就职接事的吧。”
“一点儿不错。前不久请他来家里用饭,他不是当着玉棠的面这么说过一回吗。”
席大爷立刻点头应着,一手拍着大腿夸张地叫着“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她真想念玉芸,要是玉芸在场一定会跳起来驳斥他们。
什么当着姐姐的面?什么想起来了?什么打拼的年纪?我看你们是泥菩萨抹金粉——装相!全是狗屁!
她仰起脸呆呆地看着对面的大嫂,幻想那儿坐着的是玉芸。
“王少爷?哪个王少爷?”席铉一脸疑惑。
你能不知道?他们全和你说了吧!
“就是那个王老爷的儿子呀!独生子。说是要去南京,马上要被提拔为科长了。”
“这位王少爷多大?”
“年轻着呢,今年三十。”
“三十……?俗话说三十而立,他可成家了?这个年纪升到科长真是年少有为。”席铉倒了一杯酒,抿唇思索,随后道,“他一表人才倒是和玉妹妹很相配啊。”他急切的目光投向众人,等着谁来和他一句,好圆了他的愿如了他的意。
“大哥,我记着孔子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三十而立’意谓到了三十岁时,对任何事情要有自己的立意和见解,不能人云亦云。孔子他老人家可没说到了三十就是要成家啊。”
她期待对面的玉芸能站起来说说,反驳他们,但对方只是一下又一下舀出碗里的汤喂到女儿嘴边。
“人家上回来家里也是有这个意愿的。”
“这多好的一桩婚事?郎才女貌,门当户对。”他拍下手掌,激动地重复道,“郎才女貌,门当户对。”
哪来的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呢?玉棠将视线从大嫂身上移开,犹豫一下说道:“我不喜欢他。”
“谈什么喜欢不喜欢?我和你大嫂结婚前连面都没见过,不也过得好好的。结了婚,一日夫妻百日恩,不就极其自然地喜欢上了?既合法又合理,两全其美。”
“不喜欢的人怎么会结完婚就喜欢了呢?大哥,你不能这样说。”她盯着面前的碗盘轻声说道。
“你是我妹妹,我还能害了你不成?男女之间的感情就是这样培养起来的,你不给他个机会,怎么知道不会喜欢?”
“玉棠,你大哥说得对,不要耍小性子。”
父亲的脸色不好看了,朝她瞪着眼,母亲摩挲着腕上的镯子,伯母伯父则用那谴责的目光刺她的心。她慌了神转眼看向大嫂的位子,那母女二人早已悄然离席,玉芸也早就离开了。这个家剩下这么些人,站在她身边的却只有自己的影子。
女大不中留、女大当嫁、嫁夫从夫、夫死从子……她的命运从来不在自己手中。顺着这群人嘴里吐出的俗语,女人的一辈子就完了。走马灯一样,经受地狱般的磨难,走马灯一样。他们轻轻一句话,她的未来就定型了。
春莺进来给她送洗脸水,她木然坐在床边由着春莺给她摘下首饰脱掉罩衣。手放进水里,指头突然又疼又痒,拿出来一看红得吓人。
“小姐,手怎着这样冰啊?”她握着玉棠的手小心放进水里搓洗,香皂的沫沫弄得两人满手都是。玉棠这时回过神来说声我自己洗,胡乱抹了两把便拿毛巾擦手。
“小姐,香皂沫子没洗净呢。”她立马把手连同那条毛巾都伸水里,溅出的水花翻过盆边湿了地毯。
“不洗了,不洗了。”她撇了毛巾抽出手走到窗边,院子里很安静,向下望不见一人。她察觉到一丝异样,于是转脸问春莺,“那只鹦哥儿呢?”
春莺一边拧毛巾一边回她:“小姐您忘了,前儿我和您说过的,小丫头给鹦哥儿换粮笼门忘了关,那只鸟儿趁机会逃出来飞了没几下就摔死了。”
“然后呢?”
“然后?席大爷很生气就把小丫头卖给了人牙子。”
“那孩子多大?”
“小姐,还是个半大孩子呢,十二三岁,瘦得没有人样。”
想了许久,她找不出关于那孩子的一丁点记忆。真残酷。玉棠沉默半晌,待春莺收拾完回来忽而问她道:“她们都走了,你和小翠怎么不走?走得远远的,再没人能随意处置你们,再没人能随意使唤你们。”
春莺闭了门靠着墙苦笑一声,“小姐,走得了吗?我们是立了卖身契的,生来就是个劳命的人。谁卖谁买有什么区别?幸而我是个命好的,能遇见小姐您这样的人。”
“别这样说,别这样说……无论怎样这个家里谁能走得出去呢?”她扶着窗框望四野漆黑一片,她好想念玉芸,好想再和她说说话。
回首往事,二十一年来她活得个什么味儿?还不如当个傻子,随便他们摆弄。清楚,就是太清楚了,眼睁睁看着他们一唱一和演一出拙劣的双簧戏。就是因为事事明白,有苦才说不出。过得个什么日子?
“我是有罪的。”
“我是昏睡不醒的恶人。”
躺到床上,入睡前她一直都在念着这两句话,这两句从妹妹口里说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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