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今天早上我被妈妈叫醒,她哭着对我说,哥哥打电话来说你不行了,我们要赶紧上广州一趟,我说好。穿衣服,洗漱,上厕所,换鞋,我一直听到妈妈在哭,我只能沉默着。吃了早餐,坐两个小时的车去医院,途中下雨,我们像是从一个风和日丽的地方赶往天边乌云聚集之地。
我们到了你所居住的医院,六层的楼看上去像居民房一样普普通通,沿着铁扶手爬楼梯,头顶上密密麻麻地挂着大人和小孩的衣服,推开紧急求生门,经过一间间病房,我和妈妈在护士站问起你的名字,她说这里没有一个你这样的孩子。
于是我便觉得我们是走错了。但是在那个挤满人的走廊上,妈妈还是一眼找到了坐在里侧的哥哥,他戴着口罩坐在凳子上擦眼泪,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动作的含义是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我的哥哥,他当了你五个月的爸爸,现在到了他失去你的时候了,他也就从一个少年人变成了一个老人了。
他哽咽着告诉我们,你的心跳已经很微弱了,剩下的时间我们只是等你的心完全不跳了。医生也曾经建议过给你按压做心肺复苏,但是哥哥拒绝了,他说你太小了,受了太多苦了,也太痛了。
可能是在11点,也可能是在12点,重症监护室的医生从小窗里,把你的死亡通知书递出来,哥哥要稳住情绪签名,而妈妈已经控制不住地哭了。
两个小时后,医生就要推着你进太平间了,你的爸爸妈妈奶奶都陪着你,妈妈让我去喊在一楼抽烟的爸爸过来见你最后一面。我不情愿地去了,因为推着你的车子的轮子转得太快了,我怕再回来就跟不上你了。
后来,找到爸爸后,我们果然就找不到你了。还是妈妈出来,带我们往地下负一层走。
先前你在重症监护室的时候,我们没有见到你,等你被推下楼的时候,你被盖着白布我们也见不到你。现在,我们终于有机会见你一面了。你被从病床,移进了一个钢铁盒子里,妈妈先是掀开第一层白布,然后是第二层,然后她就崩溃得大哭:
我们怎么会想过你会变成这个样子呢,你的后脑勺到脖子位置全部泛着红,眼睛一团乌黑,你的小鼻子不再动了,里面的小片鼻屎和你嘴里好似白痰的东西,也没有人给你清。你的嘴角有血的痕迹,但被擦过了。
对于爱你的人来说,这绝对不是正常的死状,像是一场谋杀,你就像被人狠揍了一顿,谁舍得揍你这么个屁大的小孩呢,天。
爸爸妈妈都去摸你的手和脚,他们不明白你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他们还期待着即使变成这个样子的你,也没有完全冰冷。
可是你就是穿着那件我们见过无数次有黄色柠檬和绿色叶子的衣服,躺着,侧着脸,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唯一让我觉得庆幸的是,哥哥嫂嫂没有陪我们进来,你的爸爸妈妈不应该再看一次你这样的惨状。
……
其实一点都不突然,我们早就做到了你会走的准备。
两天前,哥哥就告诉我们你开始出现器官衰竭。
还有上一周,我和妈妈一起去买菜。爸爸接到电话说,哥哥在给奶奶打电话的时候哭了,妈妈便赶紧打电话过去问什么情况,哥哥就说,你身体的凝血功能不太好,血止不住,要换血。
妈妈就劝了劝带了哭音的哥哥,自己挂了电话后才哭出来。我和她一起去买菜,她走在前面,问我要买什么,为了避免出来麻烦,我说买一点能放的东西,她就说先买一天的,说不定明天就要到医院去了,她转过头问我,血都止不住还有救吗?我没有说话。
我们已经准备你会走了。但是买完菜,再去买洗衣液的时候,妈妈又跟店员说要买杀菌消毒的,她说等你回来,她要抱你的,身上的衣服要干干净净的,香喷喷的。她又买了同样具有杀菌消毒功能的洗手液。
记得吗?在你住院前,她是最喜欢抱你的人。嫂子说不能老抱着你,会把你宠坏的,但是她还是喜欢抱着你,哄着你,常常是照顾了一个下午,做了晚饭,筷子还没动,她又去跑你了,我们都惊讶她为什么有这么好的精力。
在我们吃饭的时候,你就用你黑溜溜的眼睛望着我们,你对所有跟嘴有关的活动都感觉到好奇,你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的嘴巴动来动去的,当我们的手移到嫩红的西瓜上时,你也会跟着看过来,妈妈就会趁机用西瓜引诱你一番,让你用舌头舔一下它,她一直在等你长大,长到可以和我们坐在同一个饭桌上吃饭,什么东西都可以吃,可是你才四个多月,连牙齿都没有。
你终究没有长到那个年纪,我很庆幸当时妈妈让你用粉红的小舌头舔了西瓜一口,至少你知道西瓜的味道和奶粉不一样,是不是。
你是在七月中旬被检查出来生了病的,爸爸妈妈也是因此从老家赶上来的。在此之前,一直是哥哥嫂嫂照顾你。那一天,我去医院看你,你被打了麻药昏睡不醒,我说我可以帮忙看着点,你的爸爸妈妈就趁这个时间挤在病房里另一张小床小睡。
因为你要做检查,他们从凌晨三点多就把你叫醒,轮流陪着你玩到十一二点,可是进了核磁共振的房间,先前拍都拍不醒的你,还是哭了起来,最后还是只能打麻药。
相处的时间里,我发现你真的很爱哭,想喝奶哭,尿尿拉屎了想换尿布了哭,没人陪你玩也哭,想睡觉的时候你还是哭。哭就是你所有的语言,最能安抚好你的是你的妈妈,大部分时候,只要她一抱你,你就安分了。我见到唯一一次例外的,是你打针的时候,护士发现你的一只手打针打肿了,于是换到右脚来打针。嫂嫂抱着你,我按着你,你什么都不知道,直到针戳进你肉乎乎的小脚的时候,你才哭得心撕裂肺的,引得其他病房的人都探头来看。像你这样的小孩,不会掩饰痛苦和害怕,不懂得忍耐为何物,不懂得假扮乐观,只会不余遗力地展示一切,而又无力抗拒命运的胁迫。
我忍不住地想,上天为什么要让你这么小一个孩子生病,你什么坏事也没有做,什么快乐也没有享,就要承受这样的痛苦,而这还仅仅是开始,以后的以后,迎接你的会不是不断不断地打针,不断不断的痛苦,并且这一切还会让你身边爱你的人同样痛苦,肝肠寸断。
我预感到你日后的道路将是由眼泪铺成的,《红楼梦》绛珠仙草要还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情,便化作林黛玉用一辈子的眼泪去还贾宝玉。那么,父母和孩子之间到底是谁还谁的眼泪呢。
尽管我这样想,但当时你的爸妈并没有像今天这样流泪。我抱了你一会就觉得累,嫂嫂便笑着接你过去,说这是要靠练的。晚上,在外面奔波了一天,办理转院手续的哥哥一回来,饭也没来得及吃就伸手要抱你。爱令人脆弱,爱也令人坚强。
还有一件事,我本来是想等你长大后再告诉你的。我认为你妈妈是一个非常具有少女心的人,因为在你家里,有兔子玩偶,兔子收纳箱,兔子座椅。在哥哥的车里还放着两只小兔子摆件,是他们结婚时候买的。
我问哥哥,为什么嫂嫂这么喜欢兔子,你猜他跟我说什么。他说因为你就是兔年出生的,他问我不知道今年是兔年吗?我说当然不知道,大概只有有心人才会留意这个吧。
我真想等到你长大的时候再告诉你这些事。我想告诉你,你的爸妈并不是特别喜欢兔子,是因为你,他们才爱那些与你附着的一切事物。包括你的名字,苡沫。人们常常会想到“相濡以沫”的爱情典故,但问及你爸爸为什么要用这个少见的“苡”时,他笑着告诉我,因为兔子要吃草喝水,他希望你这只有草吃有水喝的兔子能活得好好的。
……
我不想再让妈妈哭了,她哭的声音,外面的哥哥嫂嫂一定听得到。于是我拉她离开,然后把白布盖在你的脸上。
这只伤痕累累的小兔子,不是我的兔子。你一定不在其中。我转过去身去,让工作人员将铁板关上,让你永远困在那个黑匣子里。
以你的性格,你应该哭是不是?但这一次你没有用哭声挽留任何人,你藏起来了。
让我们把时间再倒退一点,倒退回这个暑假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穿着那间有粉红色桃子的衣服,躺在阳台旁边的沙发上,在晚风里蹬着小腿。我走过来看你,你黑溜溜的眼睛盯着了我,当我想摸你的脸时,你用你的小手抓住了我的一根手指。
而上一次我见你的时候,我还不敢抱你呢,我们很生疏,妈妈在我旁边说起你,最大的特点是爱哭,但不是真的哭,只是假哭,没有眼泪,你一抱她玩,她的眼泪说收就收。
时间再倒退一点点吧,在你爸妈盛大的婚宴上,那个时候你才一个多月,不会哭,不会闹,像熟透的小龙虾皱巴巴似的,只会睡觉。你的妈妈抱着你,和你的爸爸、爷爷、奶奶,还有我,我们六个人一起照下了那一张全家福。
尽管你睡着,不知道这件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