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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者罗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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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lando Kwan认为人生是一条无尽的解惑之旅。

-----正文-----

何生在等饭店的回电。家庭聚餐的人数超出了包间人限,还得为老人与小孩准备靠垫和童餐车,他只管将繁琐的细节告知店员,剩下的交给专业人士去办。只要交换信任,人际关系就能变得简单易懂。何生有个自知的习惯,焦躁时总是用食指交换中指敲打任何东西,手搁在桌上就敲桌面,抱着奖杯就敲杯子——他能做自知的炫耀,同时恰到好处地不发出声音。

“你着急的样子全表现在手上了!”

“真的吗?我都没发现!”

何生喜欢这种小游戏。

电话那头的声音嘶哑,透露出几夜没合眼的疲惫。是他的作家。一个无人问津的年轻华裔作家,凭借何生的翻译才在这片既是异乡又是母国的土地上得到尊重。“你什么时候醒的?”何生的语气突然柔和,从家庭的主事人变成忠诚的朋友、专属的向导。

“就在刚才。”九释话中带苦,说几个词就要清嗓子,像个旬旬老者,“我决定了,我要和你讨论……不,我要告诉你。我什么时候能够见到你?还是在查尔斯那,我给他打个电话。”

“我一会儿就到。你先喝点水,电话我来打。”

自两人第一次见面起,何生很自然就成了九释的秘书,不仅是出版商,就连生活之中的细琐小事也帮着应付,但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像个保姆。这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在查尔斯的酒吧第一次见到这个酩酊大醉的年青作家,何生就被那人身上的气质所吸引,九释善听说中文,却偏偏不能写,何生爱他的文字没有根,既无法扎根他国又难返故土,接纳他就像救济一个漂泊者,栽树的乐趣使何生萌出膨胀的快意。九释倒是争气,华裔身份对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而言格外陌生,他们习惯了本土灰色的现实文学,也对异乡嚷喊着信仰与自由的文化了如指掌,而处在夹缝之间的文字偏偏借着其边缘性流入人们的眼中,每个人都得以体验一般牧羊人的快感,体会九释的痛苦,又能指导这只迷茫的、徘徊在不同文化间的羔羊。

与九释的情谊难以度量,何生很快推掉了先前的安排。

何生快速穿过喧闹的小巷,直奔酒吧角落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小桌,查尔斯——何生熟络地喊他老查——称之为“留给两位流浪汉相互安慰之桌”。流浪汉,用这个词来形容何生与九释再合适不过了。一个是没有创作才华的文学生,善文辞造句却写不出心灵的事物,失业、催租、分手威胁、永不回复的编辑投稿,何生逃进陌生的酒吧,然后遇到了一个只身跑到异国他乡寻根的疯子。

“我想说话。但我要的听众不是心理医生!所以我过来了,这里,这里和我想的不一样,不是我想象中的……东方。我想回家。”

“和我说说。”

何生决定坐那张桌子的唯一理由只是假装成对方的朋友,不用另付酒钱就能在这儿待一晚上,何况他需要听来的故事,他念书时拿到的小说奖杯都是这么来的。

透过玻璃杯何生看到了熟悉的身影,西服外套上的褶皱没有熨平。八年前他也是这样观察九释,那时九释愁苦的脸在酒杯中被放大变形,发型弄得一团糟,同样是褐色的眼睛却显得陌生。勿视、勿言、勿听、勿动,人被直视时不会撒谎。但九释抬头了,就像现在一样透过酒杯与何生对视。

“生哥。”他的声音还是沙哑。

“你看起来气色可真糟。”

“是结局。我不知道该怎样让这一切收尾,只好每晚在床榻打滚,但我受不了睁眼干等天亮的煎熬,就起来写。闹钟响了,一杯咖啡之后,我清醒了。”

“然后你把稿子全撕掉了。”何生补齐他的未尽之语。九释从来不提毁稿一事,因为那太像年轻狂躁的作家,只能把怨愤发泄在无心之物上。“我只是个翻译,当然不能干扰你的创作。”

“在那之前,你是我的朋友!你是最熟悉我文字的读者,更重要的是,没人比你更了解我了。就让我与你聊聊吧,有些话我只能在你面前说出口。啊,你今天会很忙吗?我恐怕这会用掉你太多时间。”

“没关系,酒吧里没有时钟。和我说说。”何生靠在椅上,“我还以为我们早已达成一致了,让故事在文棣母亲的葬礼上结束。”

“但是罗兰和文棣的命运又重新交汇了,近十年不相见,只是在葬礼上相互对视而一句话不说,后面会发生什么呢?任何人知道这个场景都会想象故事的后续。我感觉这并不像留白,不是那什么想象空间,而是,看起来就像我喝多了故事突然中断一样。”

“可是意犹未尽很美,至少在我眼中看来是这样。罗兰已经离开家这么久了,我们都知道,他收到文棣的婚礼请束都未曾动摇,甚至不予回信祝贺,一次葬礼就让他颠覆人生的决定,读者不会怀疑他的决心吗?”

“如果世界上有什么无可阻挡,那只能是爱情。”

“九释……罗兰的行为始终围绕发乎情止乎礼,这种道义,难道不也是你向来信奉的吗?”

“我尝试过去理解对礼的信仰,或者说我想象中的礼。生哥。”九释几乎是盯着何生,带着质问的嫌疑,“你看不见道义背后的恐惧吗?用它做借口来掩饰自己的怯懦,这样生活的不圆满就可以用礼来解释,就像在赎罪日走入旷野的羔羊。”

“很遗憾,我并没有这样的爱情。你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坚定?罗兰出走的原因是情,更多是由于迷茫,你就让他如此返回,怎么对得起他长年的流浪?”

“所以呢?难道为了找寻答案而踏上旅途,就一定要有始有终么,我没法理解你对结果的追求!”糟糕的嗓子并不能阻止九释,他人投来的视线让何生有些尴尬,能在黄昏前就走进酒吧的人大概率是为了图个清静,何生做笑赔罪,扫了一眼老查,后者连眉毛都没抬一下,继续擦他那早已闪闪发光的酒杯。这家伙到底在这里闹了多少次啊!九释的道歉来得倒快,何生羡慕外国人能随时放下面子的这一点,但一想到他多半是因为自己失态而道歉,和他人的反应并没有任何关系,何生连羡慕也一并收回了,两种理由虽然相似,其中的差异可玄妙着呢。九释歪着头,不知道在看查尔斯还是望向对方头顶的灯,“我没有任何不满,只是我自己……我总在一样的时间走进这家酒吧,酒不管怎么换还都是威士忌底,完美的桌位与完美的知己,我们谈论文艺、干杯、共度良宵,我总是希望时间停止在某一刻,但它真的成为永恒时我却感到无尽的恐惧,生命好像就此终止了。你知道的,我自认没有宗教信仰,但难道幸福真的不可达到?或许至福同时也是一种死亡?当然,查尔斯的表情每天都不一样,我很高兴他终于不再把‘我分手了’写在脸上了。Salute to you , extend greetings!”九释行了个脱帽礼,即使他根本没有帽子。

“悉达多王子用尽了一生,凭什么关罗兰十年就能悟道呢?”

如果罗兰继续漂泊,何生读到的是爱情的遗憾,如果罗兰选择回乡,他看到的是人生的不圆满,就像十八岁出门远行,落魄而返。何生说不出哪种结局更好,他当然期待看到罗兰与文棣的爱情故事,就像任何普通读者一样,但担忧与期待如影随形,若故事不尽人意呢?毕竟——

“它不够真实。”何生的眼中只关注九释的作品,而将他本人排除在外,这是一种自尊,能与九释同桌而谈的尊严,“你怎样写?你们错过就是错过了,续写是一种对马尔克斯的拙劣模仿。”

“有时我实在想不通,虚拟与真实之间的界限何必如此清晰,我写的毕竟不是纪实文学,也不是回忆录。不,请不要说什么未经体验的事物。如果我对着生活将它摹写下来,这样的文字又有什么意思?人们为什么不去亲自生活,而偏要凭借他人的经验呢?我写的是我的想象……摇摆在真与假之间的事物……有这么重要么?我不想现在就下结论……”

他们之间只剩下寂静,文学争论是一件很常见的事情,但辩论作为两人维系友谊的怪异手段,从未像现在这样导向过无言。何生对此感到陌生,八年筑起的情谊仿佛轰然坍塌,几乎有那么几个瞬间,他好像看到九释起身离开,但他又确信对方正坐在自己眼前,像个幻影或是幽灵。每当这个时候,何生就会注意到九释的睫毛是那么长,像帘幕一般垂着,防着那愁绪倾泻而出将他淹没。他才发现九释不笑时也有皱纹。他有预感,这个青年的生命即将迎来一个新的节点。九释在想什么呢?当不再从写作中分析九释的情感,超越那文字,九释本人只能寄托于字里行间的哀思究竟是什么?

酒吧没有时钟,何生不知道沉默持续了多久,便习惯性去为他添水,似是背对带来了安全感,九释长叹一口气,犹豫着打破凝固。

年轻人的声音从未如此微弱。

“Wendy离婚了,上周。”九释颤抖得厉害。

不知道是因为他几近崩溃,还是因为小臂被掐着拧着的力道太重,何生看见眼前这个男人在桌前缩作一团,散碎的冰块在杯里颤得直响。何生找不出安慰的话语,本想拍拍他表达自己的立场,可何生走近九释时,仿佛被一道炽热的光芒所灼伤,手悬停在肩上不敢垂下,一旦碰到九释,何生就能够触碰到作家身上的强烈的情感,令人如此怀念。究竟怎样的爱情才能唤起这般痛楚?暴雨,秋天,都已经想不起来雨打窗的声音,何生是看着女人离开的,他以沉默结束了最后一次争吵,女人是先装的杂物,最后才收的衣服,其间还不忘将成对的小熊玩偶扔进垃圾桶,何生还记得她最后还是从地上捡起情侣装,看着他,然后甩在他脸上。何生记得女人的每一个动作,记得他们争执不休的矛盾,也记得手边的冰块同样震得如此刺耳,却始终无法写下来,因为他唯独想不起女人的长相,无论何生怎样努力,笔下都找不到一个完整的女人。何生摸了摸九释的头,手指故意扫过脸颊,湿润的触感令何生恼火,一时不再抱有对友人的同情。这样的场景多么令人难忘啊,没有一个人会不同情这个可怜的小家伙。何生想象着自己砰嗵的心跳,可他只听得见九释的呼吸。一瞬间嫉妒盖过了失望。

他焦躁地坐回对面,克制住那再伸出手的冲动。

“那么,你要回桃都山去么?”

九释曾在想象中返乡,第三年春天他总拉着何生谈论自己的故乡,说那未经打理的前院被街坊邻居投诉了多少次,说父亲朋友那年长他两岁的女儿穿着是长裙多么漂亮,以及自己那夜夜梦见的童年时的性游戏。何生邀请他一同回家过年,九释就像个读小学的孩子,被冲上天的烟花吓得摔倒,却又乐呵呵地鼓掌个不停,但九释从不因放鞭炮感到兴奋,他只会对若无其事的何生瞪眼,然后堵上耳朵偷偷躲进房间。守夜时九释就趴在窗边,指着远方隐约可见的楼影说看见了故乡影子,每当烟花火星碎碎落下,家就清晰可见。何生点燃支烟坐在旁边,说有机会带他也去看看,九释似乎没有听见。

次年,九释的小说《桃都山》在海外与国内同时出版,九释与何生各拿到了一座奖杯。故事讲述一位年幼的男孩在林间迷了路,意外撞见一群高大的‎‍‌男‍‎‌女‌‍‌‎,壮得像传说中的门神,还操着一口他从未听过的语言,长辈们不信他的话,只觉得男孩年纪小撞了邪。他时时故地重游,发现每年七月都会有来船,停靠一天后在夜里悄悄离岸。原来那是商贸船,是不问世事的桃都山人与外界唯一的联系,男孩趁着卸货躲进船舱,将未知的冒险作为自己的成年礼。及不惑之年,男孩早已长成男人,依旧乘着那条小小的商船回到桃都山,故乡的点点滴滴竟与记忆严丝合缝,回忆与想象的边界变得模糊,只有当年偷渡留下的疤成了他离家的证据。男人病得很快,落地归根,却宛如身亡异乡。代表作《桃都山》一行字写上了九释的介绍页,何生也开始有权利在篇末附上书评,作家拥有了自己的烘干机,不再因衣服晾干有味而摆出臭脸,阳台空了出来,何生往那添置了一张木桌与两把椅子,在茶与咖啡之间却总隔着两人的争论,所以桌面上总是空空如也。能够坐在阳光下漫谈的日子比想象中少,男人的生命永久停在了桃都山,九释却走得越发远了。

“我已经回过了。这里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新的东西了,我只好离开,这样罗兰就不会继续在虚空中流浪。这真是可笑,你以为我要用写作来弥补遗憾,到头来竟是我染上了你的习惯,对取材的渴望伪装成乡愁和情愁。”一丝银发垂在九释眉前,映着昏光,“孙裔山替我回了桃都山,这早已走过的路,我不再走。我的朋友,请不要认为是你驳倒了我,在与你争论的过程中,只是我再次说服自己而已!”

九释突然抱住何生,撞落了酒杯也无人在意,他已经是如此受尊重,赢得外界无限宽容的人了。拥抱的力道是那么紧,何生甚至能感到疼痛。

“真希望这不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恳请你,何生,将今夜的谈话写成跋,但不要以译者或读者的身份出发,只是作为我朋友的立场。我也祈求你——”

“不再翻译你的作品。”何生恐怕是世界上最了解九释的人,只可惜这种理解不来源于友情,最了解文人的也莫过于在论文中剖析他们的评论家。但评论家因文人而成为评论家,九释却只是九释。何生脑中浮现出撤掉一张折叠椅的画面,仿佛嗅到了衣服阴干的异味,“你难道真能忍受那些宵小之徒来翻译你的文字?说不定出版社随便指派一个养尊处优的少爷小姐来赚你的名声,他们哪能理解你藏在文字下的隐喻,那种自相悖反的郁闷呢?”

“可我像赤裸的雕像一般站在他人面前就是好的吗?我真的很喜欢与你呆在一起,生哥,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就像思想的两面,就像阴与阳,可他们终究是相反的两极呀,阴阳之间有一道界限分明的阻隔。在我原始而粗糙的感性之下,你找到了真实的我,可是现在九释这个形象太过清晰,清晰到只用你的一句话就能够定义。”

笔名的含义是人们最爱问何生的问题,“很简单,Rolando Kwan认为人生是一条无尽的解惑之旅,这也是他的训诫。”他一向回答得轻松。

“你也真够狠心的。我将一切期望都放在你身上了,花了这么多精力,不错,我是嫉妒你,这嫉妒使我们俩之间的关系更近了——”何生瘫倒得像只败犬,他举起酒杯,却透过玻璃看见了自己的脸。“完美的夜晚,最了解顾客的调酒师,永远冰凉的威士忌,你还能怎样不满足呢?你竟敢把它比作死亡,分明是我创造了你!”

愤怒之下,何生听到了冰块晃动的声音,霎时如林间钟鸣般响彻,记忆里秋雨打叶,女人的尖叫,折叠椅滑稽的嘎吱声,孤风穿过风铃,烟火升空的尖啸,那些被遗忘的声音这时全都混杂在一起,惹得一阵耳鸣,他永远骄傲地记下生命中的时时刻刻,此刻只觉得这种冷静多么可怕。唯独他与九释的每一次谈话消失殆尽——那些欢笑,摔破酒瓶的愤怒,在街上撒开腿奔跑的畅意都瞬间噤了声。

何生发现自己双手正颤抖,顿时放声大哭起来。

两周后,一男子被发现死在人才公寓家中,因尸臭难闻引起邻居注意,警方开锁后发现男子尸体已腐烂,堆积如山的劣质空酒瓶和烟头遍布了整个房间。经法医鉴定排除他杀,系自然死亡。

一年后,虚构文学作品《桃都山》出版。

同年,传记《九释》出版。封皮折口内容如下:何生,笔名九释,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系。2015年,何生开始在网络平台发表自己的中短篇小说与诗歌。2016年,凭借散文《流浪者罗兰》获得第九届全国大学生“野草文学奖”优秀奖;同年,凭借短篇小说《秋风》获得第12届全国青年电影文学奖银奖。2021年9月20日,何生在家中亡故。2022年,凭借遗作《桃都山》获得第六届郁达夫小说奖中篇小说奖首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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