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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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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合‌‎‌‎

-----正文-----

萧淮找来工人封了那扇窗,它藏在角落,好像就等人一个梦游到发癔症的人往下跳。在有规律的打钉声中,我休养生活也从此开始。

现实如此清晰,每一块地板都是硬的,不会忽然下陷,变成柔软得沼泽,世界的每一种物质的转变都在慢慢被人总结,它们漫长,需要条件和过程。和梦不同。

在梦里,我的死就只是塑料管里流动的草莓红液体。但假如我真的跳了下去,我的四肢和躯体会迎来真实的粉碎。

我并不认为自己有自杀倾向,所有人都在寻求解脱。只不过有些人的解脱是一场回头的爱,有些人的解脱是天降的横财,有些人的解脱是终于住进属于自己的房子。大家无一例外,都希望有什么东西忽然出现,什么事忽然发生,从此天翻地覆,从灵魂到物质都焕然一新,像电影将近结尾时忽然换了色调。

但人生不是电影,只要活着,就必须体会漫长的瞬间,短暂的永恒。

我的解脱要直接一些。

当然,这些话无须对任何人解释。

萧淮也没再提起我梦游中要跳窗的事。

他对我险些死在梦里这件事很自责。他没说,但我能感觉出来。

他自责的方式是沉默,久久地沉默,沉默到好像已经参加过我的葬礼。

我很想搂着他的脖子对他说,哥们,放松点,人生就是一场旅行,在梦里死比或者死幸福太多了,小孩子在梦里撒尿都可以不去厕所,太自由。

萧淮看起来不吃这套。

他和我是正相反的两种人,我看似珍惜人生,装笨守拙,愿意为了一条命寄人篱下,实际上根本不在乎一了百了。说到底,我是为了我妈活的。但萧淮不一样,他在感情上轻佻,甚至和老板的弟弟搞暧昧。实际上呢,却十分挂怀生死,心中拧着一股绳,绳那头直通漆黑处,有种莫名的偏执。

我猜或许他得到的太多,享受的东西太好,所以无法割舍。

萧淮的轻佻对我有利,它意味着我还有余地与萧淮周旋,只要不为他人知道,我可以照单全收。

我唯独害怕认真。

我妈让我好好活着,活着就需要认真。虽然我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一面后悔生下我,一面又让我好好活下去。

我是个听话的孩子。可是,除了我妈,我不想身上再绑别的绳子,也不该再绑。

像害怕燕林哲的那个吻。

意识到我是这么想的后,我也吓了一跳。

原来我是这样的人。

后来我眼睛见好,萧淮也开始早出晚归,总在灯光昏暗的时候出现,不怎么跟我打照面。

我松了一口气。

疏远也比认真对待要好,真的,认真是漩涡,是沼泽,是将你的心分成好几块,再慢慢运走的坏东西。

但我还有一个疑惑。

那声小杰。

因为萧淮的态度,也因为噩梦的内容,以至于我一直不敢问出口,我在半梦半醒之际听到的那一声小杰,究竟来自梦里,还是来自现实世界。

我怕我一问,萧淮就要追问我梦中的内容。

他这人,总要做交换。得到什么无所谓,但他必须得到。这不也就意味着,他总要剥夺什么。

我不想给他什么,除了谎言。

我擅长撒谎。这句话的意思不是我擅长说瞎话,而是我擅长像搅饺子馅一样,把真话假话反话搅在一起,变成粘稠湿腻的里子,包上我故作服从,却也沾了些市侩的姿态,喂到别人嘴边,很少有不吃的。

可撒谎总是后患无穷的,我的梦使我心虚,假如萧淮看出我的心虚,他就会盯住我,认为我时时刻刻都在心虚。没有人经受得起这样的审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只是那声小杰像房子上垂下的绞索,一边使我清醒恐惧,一边让我想要踮起脚尖,将它套进脖颈。

我妈曾将一个名字装进红布里,扎上针,埋进花盆。

她站在窗边逆光的背影,让我想起萧淮。

萧淮背对我的时候。

他有秘密。

他也藏着一个名字。

我也不是没有怀疑。

我开始紧急回味,回味萧淮蹭我的鼻尖,摸我的头发,抓住我的脚。他的动手动脚,竟使我安心。他泄露出的信息,让我在脑海中悄悄概括着这个人。工作认真负责,却在‍‍‎情‌‎欲‌‍‎‎上有些放纵,甚至可以将此作为完成工作的工具,以及见缝插针的消遣。

对,是这样。

他不会是,他不会。

死亡梦游像是我大脑受到撞击后的后遗症,太强烈,消耗了我余生做梦的次数。随着我的左眼慢慢复原,我的睡眠也变得安定平稳起来,连梦都很少做。

尘归尘,土归土。那使我哥过敏的坚果最后被我丢进了垃圾桶,而不是磨碎放入我哥的粥里。我妈哭也哭了,却也没真的胆子做什么事。假如做了,她四十多岁时,就不会一天比一天歇斯底里,然后又一天比一天沉默。

她从前喜欢孩子,我不再是孩子后,她就渐渐开始恨我了。

我知道她也不想。

人会被自己逼疯。

我不知道该怎么帮她。

想起我妈,我的心好像吸饱了浑浊的雨水,缓慢地,缓慢地沉淀着灰尘。

现在我看东西清楚多了,只是像白酒瓶底放在眼睛上,一切都像是隔一层。

我也基本看清了萧淮的样子。说是基本,也是真的基本。从模糊不清的人形,到有了大致的轮廓,也算是有进步。

萧淮模糊的轮廓看起来有些眼熟,可我一回忆,头就重重地坠痛。我只好告诉自己,天下俊男美女的轮廓都是相似的,萧淮身材不错,脸应该也不差劲。

萧淮说,看不清眉眼,都不算恢复正常。

我背过他,做了一个微小的鬼脸。我不喜欢苛责自己,我的生活很辛苦。

在我养病的这段日子里,燕林哲来看过我一次。

大雨倾盆,他的人和他的伞一样,在狂风中摇摇晃晃。

我去帮燕林哲开门,忽然发现门锁了,从外面锁的。

我上楼拍门叫萧淮,萧淮不应我。

燕林哲在电话里讲,不用开门了,我看看你就好。他被风雨打扰,说话都透露着一丝狼狈。

这话让我有些不好意思,我只好站在窗前,任由他看。

我说我很好,不用担心,等我好了,很快就会回去,丢丢好吗。

丢丢很好,我等你回来,他说,你一定要回来。

燕林哲现在变得很腼腆,像是从未吻我我一样。他挨着回答了我的问题,然后将‍‌‌‎‎百‎‍‎‌合‌‎‌‎放在后门前花园的灌木上。

花很快就打蔫了。在我未完全恢复的左眼里,像一团揉皱又舒展的卫生纸。

我想起燕林哲离开的模糊背影,心里涌起不安的感觉。

我转身,忽然发现萧淮的房间打开了一条缝。

我走进去,拉开他的抽屉,胡乱摸索,找出后门钥匙,又绕到前门,把一切不该锁的东西都打开。

最后,我从花园里捧回了那束‍‌‌‎‎百‎‍‎‌合‌‎‌‎,怒气冲冲地上楼,不顾沾湿的脚和衣服。

自从眼睛看不清楚后,我总想发出什么声响,比如光脚踩在地上,脚心踩出吧嗒的响。

想到燕林哲那徘徊无措的身影,我除强扶弱的心顿时高涨。

将它们摔在萧淮桌上。

“为什么锁门,”我站在萧淮的桌前。

“备用钥匙就在玄关的衣架上,”萧淮讲,“而且,你如果特别想见一个人,总是会想到办法。”

“什么意思。”

“想不到,就说明你还不够想见,”他说。

“你真的很讨厌燕林哲,是不是?”

“不是。”

“那为什么。”

“因为他说,你要跟他结婚,”萧淮放下了手中的书本,“他再三强调,这是你的意思。”

这话让我怔在了原地。

“结婚?”

“怎么,他送你的‍‌‌‎‎百‎‍‎‌合‌‎‌‎花里,没有戒指吗?”萧淮胡乱拨弄着花瓣,手指直捣花心,好像真的在找一样。

“他真这么说?”我半信半疑。

“一个家境优渥的独生子,没有受过什么苦,连工作也是做自己最喜欢的,几乎每一年都会换一个城市,而今年,就是他呆在本市的第一年。”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这样的人,不值得托付。”

“为什么。”

“因为他不会为你留下来。”

我听得想笑。

燕林哲不值得托付,好笑。他是那种一看就要你的一生一世的人,一定有一对睿智而开明的父母,相爱几十年中从未有过任何越轨,给了他爱、自由和前进的底气。

他的认真使我害怕,使我心悸。

这样的人不值得托付,那什么样的人才值得托付。

燕林哲的反面?

一个可怜的,从小没得到什么爱的人?一个一旦获得一点爱,就百般狐疑,立下重重考验,直到对方磕磕绊绊通过,他就像八爪鱼一样缠上来的人?

我冷笑,“就算结婚,也称不上托付一生,现在不是旧时代。”

“所以你真的想跟他结婚吗?”萧淮步步紧逼。

“这是我哥的意思吗?”我迎头直上,“他不许我和燕林哲在一起?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我和他看法相同。”

这句话让我有些恼火。

“你把我哥的电话给我,我现在就问,”我掏出自己的手机。

这是萧淮买给我的。

我操,我现在真的像是被包养了,但我有点分不清,到底是被我哥,还是被萧淮。

萧淮没有碰它。

他在看我,用一双我还看不清的眼睛。

我的手撑在桌面上,靠近了些,低下头:“萧先生,和谁恋爱,和谁结婚,都是我自己的事,有什么结果,能不能接受,也由我我自己承担。”

我发梢的水滴在说上,手按的地方也一片温潮。

萧淮没有说话。

“我希望你告诉我大哥,我不会去干扰他的生活,他也不应该插手我的人生,我姓连,不姓洪。”

说完,我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不知道这究竟是我大哥的意思,还是萧淮的意思。

但不管是谁授意,他们都过界了。

我确实不想跟燕林哲结婚,可是何必呢,何必这么对他。

万一,万一我真的爱过他,而他又苦苦等待着我想起来呢。

说到底,我大哥,也只是我人生中一个有着亲戚关系的陌生人而已。

我对他毕恭毕敬,无非是,无非是因为。

因为他动动手指头就能把我捏死,但我妈不许我死。

因为我妈意识到我没办法做一个和我哥抗衡的人后,她希望我能多低一低头。虽然但看我低头,比杀了她还难受。

我这辈子得到的爱,都好像绞紧的麻绳。垫脚就能呼吸,却永远得不到解放,下坠虽能解放,却不被容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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