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子,我爱你
-----正文-----
轻呓为十八岁送終
惠子最灿烂的年华在十八岁,按能活到八十岁来算,还是迟缓而满怀憧憬的一生之初。那时她没有遗憾,也不该有遗憾。
栅栏里的亚热带常青树才长到四分之一有余;邻舍的暖草伸入小院,与倔强木头排齐握手。舍内的公牛发出笨重长吟,像食罢打一个悠长的饱嗝,整个暮春都沉浸在草食动物热烘烘的肚皮上。
步途遥远,她需要沿小路横贯一块块被道路划分的房屋,看见一个年久失修,四十五度倾斜的告示牌,再叛逆地与其所指方向相背,向右走,直到一盆散发热气的湖映入眼帘,湖上有深绿色胸毛,灰色脖颈的水鸭。
她娴熟地运用井上那儿学来的大笑——上下两排牙齿要有兄妹相亲的格调,紧紧连在一起。最好露出一点牙龈,这样会显得更加真诚......她左右笑了一千多次,在两年以内。当初一开始是对亲人,再是朋友,末后甚至可以对谷物海洋里长着金黄色脸的陌生人大笑,她后来来到城市也那般笑。
有一次,一个蓄长胡须的男人找上他,她在他的询问依然未圆上句号时,直接抢答出“好。”男人的神情瞬间明亮起来。
“小姐,可以为您画一幅画吗?”
惠子有些不可置信:男人右手运笔,左手搁在大腿上,他的颜料与铅笔线条构成了眼前那个栩栩如生的女孩。她拿过来仔细端详——十分相像,男人笔下的自己生动鲜活,带着招牌笑容,阳光直射发顶。她虔诚地捧起画纸,风一动,画中女孩仿若在同自己招手。那是她搬进奈良后获得的第一个赞美。
“你笑起来很好看。”
村子里的告示牌和城市的路标也大相径庭,她抱怨自己总要“叛逆”地行走,和井上一起在闲暇时光钓鱼,回来总看见醉醺醺的丈夫,肚子高傲朝天,她们跟随他身后结果被带偏,这种事常常发生。等到快天黑,绕了半圈才找到回家的路。
“醉酒的人会失去记忆,所以他不记得自己来过的路,更不记得告示牌是反过来的。”井上慢吞吞地说。
不知道那位同她们素不相识的丈夫能不能够找到回家的路。也许他第二天在长满蘑菇的天然石头大床上醒来。
“不,醉酒的人还有记忆,不过他们失去了掌控记忆的能力了。”惠子纠正道。
跟这些主旨雷同的辩论最终皆以二人嬉笑打闹跑回家中作为结尾。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在亮光屋子响彻之后,村子像触发了一个神秘机关,烛光,硬质灯管都被叫停。大地抖抖身子,和村庄一同进入梦乡。
然而这些场景已经成为过去,惠子踩着青春期的绿色地板灯,左手边和右手边是红肿的青春痘组成的山,叛逆地背离一个个又一个个路牌,早到了无法“叛逆”的年纪了。城市的路牌通往正确的方向,她因此放弃思考,不用再抉择错误和正确答案。她养成了盲从的习惯。
傍晚,朋友冒着大雨敲响她的门,雨水顺着啤酒的瓶身汇聚在地板上,蜿蜒流淌浅浅的河。
“我分手了。”朋友的眼睛被淋湿的过长刘海覆盖。
她们盘腿面对面坐下。惠子拿来两个杯子各自满上,冰啤的声音有点像火山喷发。
“其实我不会喝酒。”惠子苦恼。
“我知道,你当然可以不喝。”朋友说。
惠子有点难过,一回神,发现自己正仰头将啤酒往口中倾倒,刺鼻的气味包裹她,视野里荡漾的香槟色不断回放,势要来临一场溺水事件。火辣辣的酒滑进她的喉咙,惠子面露痛苦,张大嘴巴。要喘不上气了。
喝醉的反应后知后觉地钻进她的血液——酒量真差。朋友的揶揄忽远忽近。
喝醉原来是这种感觉,她搜寻自己的大脑,果真一片混沌,她快要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用尽最后一点儿力量感叹:和醉酒比起来,城市简直太过美好了,分明还有思考的能力却派不上用场,想要思考却缺失了能力,好像前者更为慷慨。权利的所有与剥夺,让她极度渴望安全感。
日光灯,玻璃折断桌子,星子支离破碎,有形状的东西在呼吸,在飞速闪回。酒精让她阖上眼睛。
……
惠子醒来时身体软绵绵的,她感觉似乎生病了。她转转眼睛,尝试刮取昨天的记忆——以及昨天之昨天,空无一物——像火车行驶到半路发现没有轨道。她在脑海里加速奔跑,慌乱翻找,昨天乃至以前的记忆都消失了,一片虚无。今年是几几年?现在是什么季节?随机映放的记忆残渣溶化成五彩缤纷蜡液。
我叫什么名字?惠子想。
医院诊断书显示她患上了失忆症。病因不明,后面几个大字潦草。她忙活了一天,肌肉酸软,从医院回来的路上颠簸跌宕,电车里的皮革味熏得脑袋发晕。
而惠子无法预料到,一只会飞,会说话的玩具熊,夜半叩响五楼的窗。那会儿她刚为自己倒上一壶热茶,身上携带的消毒水味在泌入脾脏的热香中轰发中,逐渐散尽。她一面喝着茶,向窗外看去,下一秒,茶杯差点从她手中摔落。
“你想找回你的记忆吗?”玩具熊的音色和它很不符。
“啊?”惠子哑然,她放下茶杯,带着质疑思考。或许她的记忆并不是多精彩多美好,找回记忆需要很多时间吧......不行,她又认为记忆是个很重要的东西,她愿意付出一切去寻觅。遗忘是一个新的开始。你都遗忘了之前来过的路,怎么继续前进?两个迥异的声音在她心中激烈缠斗着。
“找回记忆,你需要我提供给你什么呢?”
“你到时就知道了。”
“既然这样的话......”惠子挣扎许久,费劲地说出口。脸颊憋得通红。“我想了想,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愿意去寻找。”
话音刚落,房子颤动须臾,玩具熊屁股下方冒着白烟,顷刻消失了。
惠子现在的作息几乎全靠生物钟和肌肉记忆来保持。她其实也未必知道自己这样如此辛苦的动机,只是好像是以前的习惯,每当她睡过了头或者没吃早饭,她的身体深处就有什么东西发出叫嚣,将她拉回规律中去。
接下来的一周,无事发生。玩具熊的承诺似乎仅仅是一个苍白的谎言。
五月来了,惠子失忆后第一次瞥向床头的挂历。它被微风吹拂,最上面一张印着有点掉色的“May”,一颗颗浅绿色字体若树的幼芽。
日历纸怀有脱离封面三角形支架的企图。她转头望至窗外,身体维持蹲的姿势,天空湛蓝,淡淡的阳光流泻,奈良城市上头有着汽水一样清凉的色系组合,像开了滤镜。红蓝相间被单,在朝向大海的风中跳舞,汽车疾驰,人们头顶还没有五颜六色的太阳伞。
阳台上多肉植物的刺看不清长度,受重力作用向下,恍若风幡径径垂向地表。街市在有着七彩塑料膜的温室大棚中肆意生长。
“请不要高空抛物。”
“啊?”在说我吗。惠子张开的手上什么也没有,却还是有莫名的心虚。
“我没有!你误会...”惠子扒着阳台喊。站在花坛边上,半抬头的女孩确实是在向这栋楼警告,不过她目光一直落在楼下,惠子松了一口气。再投下视线,那个亚麻色长卷发,穿蛋糕裙,颇为正义的女孩绕着花坛转了一个大圈,眨眼之间,惠子就被女孩上下平移的目光瞄准,女孩表以微笑,惠子狼狈的挪开眼睛,转而装成专心致志的样子,去观察对楼的月季花。
过了一会,惠子匀出一丝余光悄悄往下看,花坛四周空无一人。
她猛得跑回卧室,逃进被子里,额头好像发烧,她无法应对那样的眼神,可能女孩只是无意间轻轻一望,她都能担忧一整天。刚才的反应不尽完美,甚至十分好笑,像初生牛犊一般钝气的眼珠,经历过山体滑坡仓惶地滚向一旁。
“啊......太残忍了。”被子里的声音瓮瓮的。
.......
从一双紫色运动鞋上升,百褶裙将阳光分割,惠子上看,卷发女孩正站在她身后。
“不要在马路上捡东西呀。”
昨天的事情惠子还在单方面地心存芥蒂,一个不长的,卡顿的,主语模糊的句子在她只张开一半的嘴巴里蹦出去。
“认识我吗?”两人互相看着对方,惠子几次闪躲,她半蹲在地上,慌张地捋了一下头发。
马路上嘈杂吵闹,光线直射一半柏油马路,树在风中摇曳如海啸。
“不啊!”女孩笑着摇头,背光的缘故,亚麻色头发勾勒出好看的金边。
“但是你的眼神指引我去寻找你,认识你。”她眼神暗示地摇了摇书包挂件上的玩具熊。
“你也来寻找你丢失的记忆?”惠子的眼睛突然由灰暗到雪亮。
“不,去丢掉记忆。”
惠子身体一僵,仿佛被雷霆击中。“你在开玩笑......”
“我叫绿织,我......”女孩还没说完,两人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很响的汽车鸣笛,车轮摩擦生风,将绿织的头发和裙子向前大幅度的吹。鸣笛越来越近,惠子眼前闪过白光,她眯起眼睛,听到司机的谩骂声摇下车窗喷射出来。
惠子的情绪像彩色的绳子一样很快缠绕住她的心脏,她不敢动弹,身体动作已经和缚绑膨大的心脏连结在一起了。她先是感到害怕,然后感到幸运,最后的一点疑惑如啖出血丝又咽进去。她僵硬地站起来,鼓起勇气拉住绿织向人行道跑去。
她们扶着膝盖喘着粗气,“啊,好险。”惠子说。
“你没事吧?”绿织问。
“你应该担心你自己。”刚才那辆汽车就开在绿织后面,幸亏在一米以外刹住了车。
这是头一次她们在一个水平线上盯着对方,惠子发现绿织白皙的脸上蓝色的眼影,桃色的腮红,微微汗湿的卷刘海贴在脑门上。有一种嚣张的美丽。她低下头,刘海也跟着松松地下落,手里动作着把玩具熊挂件解开。
她拿起玩具熊,把它凑到惠子面前。惠子发现它与普通玩偶的区别,绒毛上的纹理看似毫无章法却暗藏玄机,某种符文。是密码吗?惠子盯着看。
不是,是一首诗。绿织收回挂件,在空中潇洒甩了几下,玩具熊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了她的背包里。
“你是用了什么方法失去记忆的?”
“喝酒。”
“什么酒?葡萄酒,小麦酒,红酒...”
“啤酒。”
“噢!”绿织吹了个口哨,眼神微妙地看着她。“真想不到你还是个瘾君子呀。”
“那是我第一次喝酒,一杯不到就醉倒了。”惠子语无伦次地解释。
“好了,好了。”绿织摆摆手,摇摇头。
“我不喜欢那个词语。”
“这样啊。”绿织撇了下嘴巴。
公园台阶第一级,坐着一个满身污垢,头发螺旋爆炸的女人。她早于一年前就定居在那里了。惠子加快脚步。“我们快走。”
“你很怕她吗?”
“她是疯子。”女人衣衫褴褛,双肩坍塌,形如枯槁。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两条手臂从空荡荡的袖子中扎出来,抱住膝盖。
一年前某天,一个女人毫无征兆降落在奈良的桥洞下,她皮肤苍白,有着食腐动物的喜恶:惠子有时看见她虚弱地趴在树下,身体弯成拱形,双手在树下刨挖着什么。她定睛一看,落叶。女人有模有样地挑拣不同颜色,形态的叶子,再结合发牌的手法将它们展开成行,嘴里呓念着:草莓,葡萄,橙子。两眼放光。她用手捻起一片叶子放在舌头上,腐朽低迷的泥土和有机质味充塞了女人的味觉。惠子皱眉,她无法想象一个和常人没有区别,同样的器官和皮肤,在被虫子和雨水蛀空的叶子里,品味其中压根不存在的草莓味,葡萄味......叶子的灰烬不能用口水点燃,女人连新鲜枝叶的味道都不能回甘。
绿织指着女人,“本来想告诉你一个秘密,但还是算了。”
为什么?惠子原想问出来,但她认知到她俩的关系还远远不到袒露心声的地步,无论如何恳求还是会遭到拒绝。她将好奇心放回肋骨上方。
“你是什么时候失去记忆的?”
“一个月前。”惠子刚说完,很惊悚地张大嘴巴,一个o形。等等,她为何记得一年前女人的事情?她转头看向台阶上的女人,女人在磕头,抽搐。惠子的腿有些发软,绿织见状,面露疑惑。
“我唯独没有忘记那个女人的事情。”
绿织沉默良久,“我们是时候出发了。”她抓住惠子的手,向前方跑去。“闭上眼睛,屏住呼吸,联想醉酒时的感觉。”惠子倍感糊涂,却还是照做。
一阵大风翻兮,挟着花香,惠子的额发向后吹,鼓成风的形态。她现在像个充满气的海胆。
加速,双脚离地,上升。她飞起来了。
“睁开眼睛吧。”
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垫在她的双脚下,她垂头,一片宽宽的白云,宛如一张地毯。绿织抓住她的手,挡在惠子前面,风被过滤成微浅的呼吸。余晖染红了她的背影。
绿织转身,努嘴示意惠子抬头,一个浮空岛屿岩层出现在上方,红色的植被,石头的铁锈,飘渺云中。
“那是第二层城市。”绿织在一旁解说,声音很响。“这个世界分为八层。”
“地理书上没说过这句话。”
“秘密不能泄露。”绿织言毕,驾驶着云向上攀升。第二层城市的上部露出真面目,淡蓝色与鹅黄色堆叠而就的楼层外部,精美静谧。他们一定不用忧虑人口大爆炸和资源稀缺吧。她们乘坐云朵抵达第八层城市的底部。“我们需要钥匙。”绿织眼神幽深。她的声音从惠子耳边响起。惠子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看这小小的世界突然广阔起来。
“第八层城市马上要发动战争了,整个地球都不能幸免于难。”一桶冷水向惠子泼去。
“是什么样的战争?”惠子笑容凝固了。
“核战争。”
“天哪。”惠子不知道自己为何正在发出尖细的叫喊,无法扼制,她的内脏振动起来。细密的针将身体深处伤害得百孔千疮。
“我只是一个醉死在梦里的人。我不能拯救这个世界。”高层的强风使惠子的头发高扬,她的脸庞轮廓清晰可见。她的表情痛苦。天际夕阳逐渐淡去,她们的呼吸声被强化放大。
“这不是我的目的。”绿织的声音变得沙哑。
“日历上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想我该走了,回归那个原本的日子里。”惠子坚信这是一场梦,她挣扎着,用跳下去的方式醒来。强气流裹住了她,她头部朝下,一开始自己只是一颗流星,她好像做了多年的梦。她的胸腔被巨力挤压,剧痛让她的泪水不自觉滑下来。
她跌进灯火迷离的奈良温床,跌进紫罗兰疯狂散发香气的花园。
惠子在鸟叫声中醒来。她躺在草坪上,身上沾满了草屑。绿织坐在一旁,侧过脸望着今夜格外明亮的月光。“生日快乐。”她的声音很轻。
原来不是梦呀。惠子强撑坐起来,酸楚钻进她的筋络。还是挪过去,和绿织坐在一块儿。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丢掉记忆。”惠子问。
“为了交换。”
“交换什么?”
“这个嘛,不能说。”绿织俏皮地眨眼。
“我们之外,还有别人知道这个事吗。”
“没有了。”
惠子感到安心,她们之前从此建立起了一个只属于对方的,隐秘的关联。月夜的星光随她飘忽不定的视线移动。
“你要去喝啤酒了吗?”
“不,我打算买一瓶红酒。”
“你会写诗吗?”
“会一点。”
惠子听到她的回答,掉过头,开始跑步。
绿织的疑问夹在风里从远方传来,“你去哪?”
“你怎么描述刚才的我?”惠子跑得大汗淋漓,跌坐在草地上。
“很生猛,很勇敢,很倔强。”
“但多数时候,我并不是这样的。”
“不,一直是。”
“为什么这么说?”
绿织把注意力放在天空上,嘴角的笑意几乎看不见。
绿织拉开抽屉,羽毛钢笔下是一沓厚厚的稿纸,上面写满了字。“哇,你还会写俳句。”惠子把脑袋凑过去,仔细欣赏着。多么好呀,惠子双手铺平稿纸放在烛火下。酝酿许久,她突兀地问,“那件事,我可以帮得上忙吗?”
绿织并不觉得出乎意料,“也许吧,但我们得先找到钥匙。”
“今天我十九岁了,我想我得做一点不一样的大事。”惠子答非所问。
流浪的蒲公英溜进绿织家中,在她们面前飞来飞去,惠子用手去抓,像抓蝴蝶。
蒲公英越来越远,它的绒毛全被风吹散了。绿织蹬着单车,空气里有着草本植物的清香,惠子坐在单车后头,伸出半个身子去够蒲公英。单车慢慢地看,和一侧的小溪相同的节奏。“骑车也追不上那些蒲公英。”
“是呀,它们太快了。”
风媒植物的种籽与毛白杨击掌,晴天里,湖面,田野绝对平静。
六月将至,短短两个星期,她们翻山越岭,去往沼泽地,原始森林,渔场,教堂。去找那个连样子都无从知晓的钥匙。
“那把钥匙究竟在哪?”现在轮到惠子推单车了,她们不知疲倦地走在两边植满樱花树的小道下,风里,阳光里洋溢着生机活力。
“可能在更远的地方。”
“我们要是找不到怎么办?”惠子追问。
“肯定能找到的。”
肯定能找到的。
“妈妈,风筝要飞走了!”小朋友的童音浪行,天空绘卷成岚。河边大风把樱花吹落,几片花瓣掉在二人的肩上。
“你头上也有花瓣。”惠子伸出手来,帮绿织掸了掸。
“和你在一起总是很安心。”惠子突然说。
“什么?”人群太吵闹,绿织没有听清。
“算了,没什么。”
她们慢慢地从正午走到黎明,绿织轻轻地笑了,“你难道没有发现,那个女人是我们的线索。”
“我听不懂。”
“你为什么唯独没有忘记那个女人的事情。”她翻出玩具熊挂件,惠子发觉上面的符文原来是日语,她们脸贴脸读下去。
我是自然的使者
在大地的顶点
百鸟争鸣,月夜听雨
我期待着下雪的清晨吞下树叶
“这个玩具熊是你哪里捡的?”
上次你在窗户边上,你楼下的人把它扔出来了。
“不要高空抛物。”
空汽水瓶从惠子的手中掉落,哐当。
————
绿织招招手,“惠子,快点儿。”她仿佛在这曲窄幽深的小径轻车熟路踩着落叶走了多遍,路的尽头是酒杯颈的节点,往前走道路向两边拓展。本该豁然开朗的场景却更显阴郁低沉。林中雾气咆哮起来,一块块石碑插入土壤里,有的已经长满青苔,孱弱地歪在一边。
墓地?惠子踌躇不安,东想西想,不小心撞上了绿织。“啊!”惠子顺着绿织的目光望去,石碑上有逝者遗像,有点眼熟。“她?”惠子试图将碑上女人与桥洞,树下,台阶上建立根据地的疯子联系在一起。
绿织点头,“她一周前被异物撑死了,人们赶来时,她还在不停吐出未消化的叶子。”
有些滑稽,恐怕随意讲给一个陌生人听,都会不可置信贻笑大方吧。
“她和钥匙能有什么关系?”
“她是世界的神。”绿织避开她的问题,继续说道。惠子拳紧双手。
“你回答我。”一种无望,脱离感掐住了惠子的脖子,她嘴唇发抖,愤怒不断刺激她走向一个深不见底的心灵悬崖,火山行将决堤贲破。
“你再说这些话。够了!你觉得我很好骗吗?”她吼道。
“这个世界上没有神,也没有八层城市。”
“神是不会死的,不会做那些动作,神不用吃叶子,神不会那么狼狈。”她说出一连串的句子,耗光了精力,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神至少不会像我那么狼狈。”她的哭声四面八方,两抹刺目的鲜红自颧骨向下蔓延,她哽咽着,情绪积累爆发,她便开始号啕大哭。泪水滴落在黄草中。
“拯救世界不是我的事情,交给真正的神去做吧!”她准备原路返回。绿织拦住惠子,惠子怒气冲冲回头。绿织的眼角也闪烁的若隐若现的泪光,不过是笑成这样的。她十分恶劣地笑,肩膀上下起伏。“等等...哈哈。”绿织掰过惠子的脸,“看那儿。”不远处闪着光芒。
“首先,你的眼泪激活了钥匙的开关。其次,神是存在的,神的死是意外,在此之前没有先例。但她确实是神。”她穿进雾气里,捧着一把钥匙走出来。“多亏了你,我们找到了。”
————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还想和我继续拯救世界咯?”绿织得意忘形,她念诗似的故意用唇齿把每个字都打磨清楚。
“既然都找到钥匙了...我还是相信你。”惠子面露窘迫。昨日的怨气早已不复存在。她们又踏上了寻找“香料”的旅程。
比起钥匙,香料采集起来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不晒人的阳光在六月初旬寒峭彻底润散的芭蕉树里筑巢留连,在一连串黛紫霞光里哺育生灵。一幢幢尖顶木方焊合石英材料的地面,灌木丛像屋子的美丽腰带,缀满红浆果,蒲公英残骸。沾灰的脚印乱七八糟,她们被几条大黄狗追到菱形光闪闪的琉璃溪水,狗吠惊动了觅食水禽,翅膀拍打水面产生短暂的交响曲。
惠子脸颊被热气熏得通红。小溪有着温泉的热度,中央的水蒸气比两旁散得更快,化成中间高四周低的水雾聚落。
绿织抱起一本厚厚的书籍,用手指着嵌入黄色纸张的文字——还要迷迭香,珍珠,椰子粉。在大火里熬上一天一夜,用以浸泡钥匙。
“马上就结束了。”惠子心情昂扬。绿织不肯告诉自己书是从哪来的,但即将解脱的兴奋期待已经胜过了对保密一事的不满。初夏的野甸一望无际,水稻穗稚嫩的绿在豆大的水珠里打转。
她们把椰子粉放进香囊里,一切就大功告成了。香囊和远处藤椅上吃饱的小孩一起发出满足的笑声。绿织起身,颠颠背包,以确保香料不会掉出来。“我们得到那座山上去。”
“妈妈,妈妈。”
“今天晚上我想吃生鱼片。”
“东京的物价又涨了。”
“最近果园的收入不高。”
“三二一,看镜头。”
泉水汩汩,形形色色的职业和身份的人,在以两人为参照物下,向后倒退。
山上云雾缭绕沈重,路并不好走。偶尔有大或小的石头从空中潇洒一跳,扑开一片片紫色尘土。
绿织嗅了嗅尘土的气味。“快到了。”
忽然之间,冷雾崩散。金云从视野尽头的焦点向四面八方发散。云与云之间的间隙洒下辉光。
“那是神的旨意。”绿织抬起头,她的声音毫无变化,但腔调中莫名多出了一分陌生的悲悯和超越世俗的情感。
“闭上眼睛,我们该走了。”
轻风掠过惠子的衣襟,像有人在她耳边吹气。她脚下又有了云,她的衣角在风中摊平,如同植物的枝叶不断生长。风越来越大了,气温越来越低,一道旋风吹断了她的头绳。她闭上嘴巴,让尖叫和哭泣声关在牙齿里,她抓紧绿织的手。“发生什么事了,我……”
“这是第七层城市了,我们马上要到了。”她安抚着惠子,声音有些颤抖。
风力不断增强,惠子艰难地稳住身体,她的眼泪几乎都随凛冽的风离开了。
她偷偷地把眼睛睁开一个缝——接下来的情景却让她此生难忘。
金光从绿织的身体穿透,绿织的衣服上还有不知道哪里来的血。她仿佛在与什么东西斗争着,表情痛苦。下一秒,她脸颊霎时通红,她也哭了。
“绿织,你究竟是谁。”惠子睁开眼睛。
“拿到钥匙之后,你拿什么阻止战争?”
“你骗我。”
你让我不要睁眼,你让我不要知道地图的来历,你让我拯救世界,你说我有一双想让你探究的眼睛。
你究竟是谁?
井上?她的脑海里突然蹦出来一个从未听过的名字。
井上?井上?
她捂住头,无限记忆涌来,钻心的刺痛在血液里暴沸。
你是神吗?神才会发出光芒。
绿织,每次和你在一起我都很安心。
你怎么了?你为什么那么痛苦。
绿织,你为什么要忘掉记忆。
究竟发生了什么?
喝醉会让记忆消失。
惠子啊,我们去钓鱼吧。
惠子,今天天气真好。
惠子啊,我爱你。
惠子啊,我生病了。
惠子,你走错方向了。
核战争早就结束了。
今年是几几年?日历呐,一股浓郁的自然之力翻薄出绿色重影,没有人来阻止一切发生。
电视机发出沙沙的声音,花屏了。
惠子推了推滑下来的老花镜,用座机拨通维修号码。
“伊藤君啊,电视机坏了,你能来修修吗?”
“婆婆,您的电视机已经用了三十多年了,早该换掉了。”
“您不是赚了很多版费吗?为什么不愿意换个电视机。”
“伊藤,我曾经在电视机前和井上度过过最美好的时光。”
“井上阿姨?您怎么还记得她,她不是二十多年前就去世了吗?绝症晚期的她还没有放弃钓鱼和骑行,真是无比乐观坚强的女人。我很佩服她。”
惠子握着电话,一边从檀木抽屉里翻出井上的照片和一沓文稿。
“不仅如此,井上她呀,文采斐然,她为我写过很多诗。”她滔滔不绝地讲述着。
那洗得发白的老照片。照片上浅紫色的黄昏将她带回一个浩大的梦去。
梦,一层淡绿色调笼罩。梦里首先是狗的叫声,蝴蝶扑腾翅膀的演奏也加入进来。还有小溪,孩子的欢笑,烛火在月夜里宛如跳动的心脏。
十八岁的惠子和井上骑单车从山坡到山顶,她们捕蓝银色的鱼,鱼的钩子尾巴溅起水花,烟花在夏日星空中绽放。
“惠子,我爱你。”
井上死去后的一段时间里,惠子拿起羽毛钢笔,开始写作。
尽管她的故事以自己为原型常常被读者诟病,但人气还是居高不下。最后卖出版权,改编翻拍成电影。
电影每隔四年都会重新上映,惠子每一场重映都没有落下。
“惠子,我要死了。”
“我好想哭。”
“你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看看有什么。”
“你。”
“不是,除了我呢?”
“你眼里的我,近在咫尺的云,你身后一片浓绿和白色蒲公英沦为背景。”
“我们周围是蓝蓝的天。”
“像回到母亲的肚子里。”
“我们是羊吗?”
“为什么?”
“羊给我一种清澈的印象。它们在蓝天下奔跑,在宽坦的牧场不顾一切地打盹。”
“多希望我们成为它们,哪怕是它们的亡魂也好。眼泪也变作水银,可以麻痹自己想要的一切。”
“我以后该怎么办?”
“我爱你。”
井上在惠子脸上轻轻落下一吻。
“藤原惠子女士,在您的故事中,另一个主角惠子也有原型吗?”
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一只巨大的猫冥冥之中正吞下我们的时间。
“我把绿织塑造成新神,把疯掉的女人塑造成堕落的旧神。我想让她们完成某种灵魂上的交换,啊,命运啊,我想告诉读者:就连神也躲不过命运的捉弄。神也有烦恼,她们想选择遗忘,命运用死亡惩罚她们不负责地抛下世人。”
“井上,命运是一个巨大的黑洞。”
“里面是死亡吧。”
“不,生活也在里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