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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于22/5/11. 无剧情向考据.

-----正文-----

苏长嬴几乎没有见过雪。他生于江南长于江南,记忆里对雪的印象模糊非常,更不用说似孟春柳絮般纷飞的大雪了。他远远地便能看见矗立于苍茫天地间的肃穆的大雁塔,来年春日,新科进士宴后便会题名于此,不知是多少士人学子的夙愿,连他曾经亦是如此。

“苏大人,雪大了,该回府了”宋知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身后,替苏长嬴撑了把伞,看着他头上大氅上铺满的雪花,并不言语。

“能不能……”苏长赢闻言,有些哀求似的开了口,“能不能回禀李相,我想再看会儿雪。我……”

苏长嬴说着别过脸去,对上了宋知颇为为难的神色,他不知再说些什么话好,只得收了心思跟着宋知回去。

坊边的墙角蜷缩着一个穿着脏兮兮的单衣的乞儿,红肿的手抱着双臂瑟瑟发抖,似乎是想来此处讨些吃的。

苏长嬴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朝那乞儿看去正巧对上了他哀求似的眼神,心中一动。

宋知也跟着苏长嬴停了下来,伞朝着他倾斜了几分。

“大、大人……赏口饭罢……”乞儿怯生生地唤了苏长嬴一句,舔了舔干裂冰凉的嘴唇。

苏长嬴攥紧了藏在大氅里的手,并不理会那随时会冻死、饿死在街头的乞儿,转身离去。

宋知回头看了一眼那乞儿,眼底有如一滩死水。

“我以为你会帮他。”

走出一段路后宋知突然开口道。

苏长嬴停了下来,声音听起来有些闷闷地:“我帮不了他,我如今仰人鼻息……连一碗热粥都给不了他。”

宋知听了,若有所思地看着苏长嬴,无言地撑着伞随他走回李府。

时长安平康坊间,大雪纷飞,伞下二人。

送苏长嬴回到房中时,宋知站在门边抛着一枚表面几乎磨得光滑的铜钱:“苏大人,你还记得这枚铜钱吗?”

苏长嬴困惑地看着那枚铜钱,眉头紧皱,显然是毫无印象的。

宋知朝他大大方方地笑笑,将铜钱递到他面前:“七年前,长兴坊外,你曾同你恩师张九龄一道,施舍了一个乞儿三枚铜钱。这是其中一枚。”

苏长嬴看清那枚铜钱便怔住了,许久才开了口:“只不过是一枚铜钱,何须如此珍视?”

宋知没有答他,反倒将方才的疑问又提了出来,语气平淡:“我以为,苏大人还是当年那样,也会给我们看见的那个小乞儿几个铜钱。”

“此时之我非彼时之我……”苏长嬴低头不敢与他对视,渐渐地攥紧了衣袖,“宋知,你明知故问,莫非是在羞辱我?”

“是,如今张相与大人师徒缘分已尽,大人又恰好在长歌门天道轩名单之中,若非如此,李相也不必派我保护大人了。”宋知收好了铜钱,倚在门边微微一笑看着垂头无言的苏长嬴。

屋内还没来得及点上炭火,凛冽的寒风掺杂着雪花往屋子里灌,吹得苏长嬴渐渐冷静了下来。

“宋知,我想同你做个交易。”苏长嬴镇定了心神,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宋知,眉锋一挑,眉眼间都透出些冷峻来。

“交易?苏大人,你与我一样罢?只剩了性命谈何交易?何况这命还不是你和我说了算。”宋知闻言冷哼一声,从上到下把苏长嬴打量了一遍,思索着怕不是方才在外面冻傻了。

苏长嬴上前一步,近乎贴在了宋知耳边,目光灼灼地看向他:“你要不要先听听条件?”

“洗耳恭听。”宋知感受着耳边的热浪唇角一扬,扭头与他对视。

“马上开春李相要派我去余杭郡监视长歌门动向,你自然也要同我一起去。届时,我需要你配合我将假消息递回长安,”苏长嬴压低了声音,目光一丝一毫未曾离开宋知的脸庞,对方逐渐变得凝重起来的面色让他十分满意,这才继续悠悠地说道,“当然我没有值钱的东西能让你满意,你若是愿意便提条件,我想我能尽力满足你罢。”

宋知听罢便怔在了原地,看向苏长嬴的眼神也变得古怪起来,半晌,他突然笑了起来,凑到苏长嬴耳边轻声道:“既然苏大人这么说了,那我要——苏大人这副身子,如何?苏大人,你现在还可以反悔。”

苏长嬴被他这热气吹的头皮发麻,闻言冷笑一声,思忖几分一咬牙忽然转身冲宋知展颜一笑,按着他胸口便抬头吻了上去:“成交。”

宋知被他这个突如其来的吻打的脑子发蒙,只觉着是一股混杂着雪中梅清甜的香味的凛冽寒风撞了他满怀。

窗外是一片叆叇的云,层层叠叠透不进光来,江南的空气里都漫着些氤氲的水汽,好似山雨欲来。

梨花把枝头压的低低的,一团一簇聚在了窗边摇曳着,细密的雨丝落了下来,淅淅沥沥。

苏长嬴一脸疲惫,脸上似乎还有些许泪痕,皱着眉头想用手将身上黏黏糊糊的那人推开,不想却被对方一把抓住了手腕,不由得烦躁地闭眼不去看他。

“我本来是要去做彍骑的,后来李大人看中了我,要我去凌雪阁替他做事。”宋知一手把玩着苏长嬴的发梢,漫不经心地道,“可我那天就在东市街头远远地看见了你,心想这人生的真好看,若是我的人就好了,却未曾想是小时候见过的。”

苏长嬴听了,淡然一笑别过脸去,不耐烦的语句里又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呻吟声:“是么,果然是个流氓……多少年前的事……都还记得。”

宋知伸手捏住他的下颌骨,不满地将他的脸掰过来凝视着他:“我就是个地痞流氓,你家世好,我自知配不上你。若不是长兴坊那次相遇,我恐怕此生与你都并无交集。”

苏长嬴对上了他投来的灼热的目光,想到时沧海横流,往日不堪的种种和如今的委身屈从,冷笑一声:“家世?我如今也不过俯仰由人……苟延残喘。”

宋知拉住苏长嬴的手俯下去想吻他,不料后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撇开了脸,这个带着些无奈的吻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宋知,”苏长嬴忽然道,语气平淡,“你说若是李相知道我们的交易,那会如何?”

宋知咧开嘴笑了,带着几分痞气:“那不正好,跟你做对亡命鸳鸯咯。”

苏长嬴闻言翻了个白眼,从他手中嫌弃地抽回了手:“我可不想和你一起死。”

“也是,像我这种人死了就死了,哪有人惦念着?”

宋知收敛了笑意,却注意到苏长嬴听到这句话时眼底泛起了一丝微澜,心中轻轻一动。

“若是你没有为李相所用……”苏长嬴突然轻声道,不料却被宋知打断了。

“你也说是‘若’。人生哪有那么多‘若’?”

宋知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疲惫了,苏长嬴便不再答话了,春风困倦,他们似乎也要沉睡在这春风里了。

江南夏夜里的月色凉如山涧溪水,草叶上的露水浸了宋知一身,他踉踉跄跄地拖着极重的身子朝城郊的宅邸跑去,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眼瞧着不远处就是宅子了宋知努力提气让自己清醒了几分。

苏长嬴还醒着,留了一盏昏暗的灯,豆大的火苗不安地上下窜动着,他终于也听到了门外窸窸窣窣的声音,放下了手中的卷宗。

“嘭”的一声响,房门就这样突兀地被撞开了,浑身是血的宋知一头栽了进来,吓得苏长嬴赶紧上前扶住了他的肩,搀着他到榻边坐下,这才看清了他身上的伤——一道狰狞的伤口从左肩部一直拉到了背部,鲜血浸透了他身上的衣服,一层叠一层已经黯淡发黑了。

苏长嬴手上满是血,抖得厉害,翻箱倒柜地找药膏,不知是吓得还是急得。

宋知看他背影,有气无力地笑了笑,道:“苏大人这、这么……着急,是怕我不行了吗?”

苏长嬴一口气堵在了胸口,手里抱着几个瓶瓶罐罐,一把剪刀和几卷干净的绷带坐到了一边,脸色阴郁:“你死了我又没办法自保,我怎么办?”

“来的人是……天道轩的人,”宋知额上密密麻麻的一层细汗,脸色苍白,眼神仍旧清亮,“你猜对了……天道轩一直、一直在监视你的行动……”

苏长嬴本就乱了心神,此时听到宋知这越来越低的声音已然乱的无法思考了,喝止道:“宋知,你别说了!”

宋知看了一眼他紧蹙的眉头,随即闭了嘴,安静地让苏长嬴给他处理伤口了。未料苏长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手上的绷带换了好几卷,才把伤口清理干净放轻了力道小心翼翼地上药。

宋知本就又累又困,现下更是昏昏沉沉,脑子发晕,苏长嬴伸手贴了贴他的额头,最终按捺不住站了起来:“不行,我去给你找郎中。”

宋知被他吓得一激灵,顾不得背上还有伤,疼的他冷汗直冒,一把扯住苏长嬴的衣袖:“别去……天道轩的人还在……我不放心。”

苏长嬴犹豫再三,还是坐了回来,取了一张方巾敷在宋知额上。

“苏大人,你怕死吗?”宋知疼得直抽凉气,又怕苏长嬴于心不安便强打起精神跟他说话,“我以前、以前便觉着这人生没有多少意义,不过是饱腹而已。死便也没啥的。”

他的心底某个地方,似乎有些动摇了,原本在心底藏了许久的种子好像轻轻摇曳着嫩芽开始生长起来了。

“我不怕,但我现在不能死……我自随九龄公以来,已经十有七年了。未完成先生重托岂敢谈‘死’?”苏长嬴愣了愣神,恍惚间又看见了恩师伛偻行走在红墙重阙间的身影。

他兀地清醒了几分,那株刚刚冒出势头的树苗也便安静了。

或许世间谁人都可,惟宋知不可。

“滚出去!”

又是一年春日,只是来的甚早。宋知方才收到了来自长安的信,正想同苏长嬴说,前脚刚刚踏进屋子就看到苏长嬴一脸愠色,见他来了顺手抄起桌案上的茶杯就朝他丢来。他下意识身形一闪,那青瓷的杯子便在他脚边碎成了几瓣。

“你不是最喜欢这套茶具么,怎么舍得?”宋知颇为惋惜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片,语气却毫无起伏。

苏长嬴见他不走,眉头紧皱,一字一句地冲着宋知说道:“我让你滚出去,没让你进来。”

“那你得凭本事让我滚出去。”宋知压根就没打算听他的,径直走到门边倚着门框,一副地痞流氓样就赖在了这儿。

“那就是副器物,没神没心,我便是不喜欢了要丢了,与我而言虽还有用,可我就是不喜欢了,”苏长嬴看着他,眉锋一挑,“弃之如草芥,如是而已。”

“苏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宋知意识到了什么,心中一怔,冲他微微一笑,“我于你而言,也是同这茶杯一样罢?”

苏长嬴听了他这话眼底闪过一丝疑惑,顿时明了,脸色难看了几分,这才肯看向宋知,过了许久才轻轻地吐了口气:“李相知道了。”

“李相知道你回禀的是假消息了。”苏长嬴无助地长叹一声,跪坐在席上仰视着宋知的身影。

宋知看着他此刻的神情,心头不由得狠狠一抽,犹记他和苏长赢第一次在玄鹤别院内相见时他亦是如此。宋知犹豫着还是走近了苏长嬴,在他身旁蹲了下来,从腰间摸出了什么物什轻轻放在苏长嬴的琴边:“长嬴,我有事跟你说。”

苏长嬴还是第一次听他这么称呼自己,目光落在那个物什上,愣了愣神,一团不安在他心中炸开来。

“李相召我回长安……我是他的人,凌雪阁不会让我的腰牌安置在墓林,我自然也是没那个资格的。所以我想把这腰牌留给你,若是,”宋知看着苏长嬴一点点暗下去的脸色,自嘲似的笑笑,“若是你喜欢,想给我找个地儿埋了也不是不可;若你不喜欢,那便一把火烧了罢。”

那个腰牌是用紫檀木做的,方方正正地刻着“宋知”二字。倘若十七八岁的宋知在那年长安没有遇见李林甫,他应当是做了彍骑,不必踏足晦暗血海,就算是死也该是保家卫国的好儿郎……苏长嬴想到这猛地回过神来,将这个蹦出来的念头都彻底压下去了方才懂了他话中有话道:“扬州再来镇河边的药铺,我曾托那家铺子掌柜替你开了个方子。你此行回长安,应该用的上。记得去取。”

“我一个将死之人,谈什么用的用不上?”宋知闻言一怔,看苏长嬴的神情全然不像开玩笑,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问道:“长嬴,你可曾……喜欢过我?”

哪怕一点。

苏长嬴微微一笑,看向宋知的眼神也变得释然起来:“你知道的,我的答案会让你失望。”

像是早就知道了这个答案一般,宋知也只是笑了笑,他和苏长嬴之间本就是交易关系,如此而已。只是此番回长安,恐怕山高路远再也不得相见。

“苏大人你要是良心发现要替我收尸,可别把我丢去乱葬岗啊,那地方我不喜欢。”

宋知说罢起身走了,一点声响都听不见了,只有阳春三月的暖风吹得窗外的梨花簌簌而下。

苏长嬴看着桌上的紫檀木腰牌怔怔地发呆,他和宋知心里都很清楚,无论如何回去皆是死局。

他竟有些难过,鬼使神差地拿起了那块腰牌,却不想腰牌的红穗上系着一枚铜钱,是宋知贴身放了十几年的、他当年在长兴坊外施舍于他的铜钱。于苏长嬴而言当年不过举手之劳,于宋知而言却是珍藏了许多年的宝贝,像是放在了心尖上。

苏长嬴啊苏长嬴,你这又是何必呢?他将那枚腰牌紧紧地攥在手中,心中一动。他早些日子得了一味当归——远从岷州而来,历陇右道艰险风沙才至这烟雨江南。他舍不得用,便将它寄放在了再来镇的药铺,写了一剂活血止痛的方子,让掌柜配齐了药寄放着,怕是再也用不上了。几年前他心底发芽抽枝的树苗,终于在今日长成了参天大树。

苏长嬴想,这春色在宋知颇为昏暗并且了无生趣的年岁里来去匆匆,有如流水落花、白驹过隙,更有如惊鸿一瞥。而今三载,庄生梦,归鸿绝,庭中春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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