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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廷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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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快乐

-----正文-----

1.“弗妮,我们还能顺利回到教令院吗?这次的考古之旅实在是太——艰难了。”塞西尔用衣袖擦了擦覆在额头的灰土,又替弗妮抹去鼻尖上的尘埃。

“见鬼,这种遗迹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一本教科书上看过,”弗妮仰头环顾一圈,终于在看清两人摔入的遗迹内室后,深吸一口气,“罢了,来都来了,大不了最后用虚空终端联系教令院救我们出去,总比一无所获交不上论文好……喂,因论派的大才子,快动动脑子想想,你准备研究的审判官大人会把秘密藏在哪里?”

塞西尔扶着墙面直起身,在随身携带的工具包里翻翻找找,“老实说,我一直认为那维莱特是不会向后世隐藏秘密的人,所以我才会好奇,到底是怎样的事件和心态,才会促使这样坦荡无私的枫丹掌权者兼最高审判官有意涂抹……弗妮,你在做什么?”

正屈指在一个古怪的“铁盒”上敲来敲去的弗妮扭头,“塞西尔,我记得你选修过妙论派的《枫丹‎‌古‌‎‎‍‌代‌‍‎‌‍发条机关研究与实操应用》,快来看看这是不是图册里的录像机——嘿!”

弗妮的音调忽然拔高了几度,一道荧荧白光从铁盒的某一面投出,映在正对的墙壁中央。不知是受了何种因素的影响,光芒微弱且颤抖,像一部陈旧古老的电影,在时间上游的某处被裁剪几段,又顺流而下来到此时此地。

2.“……芙宁娜女士,您在做如此重大的决定前,为什么没有和我透露一个字?”

随着声音一同出现的,是一件属于最高审判官特有的蓝色衣袍。因机械投出的光芒忽闪,只有眯着眼睛仔细分辩才能看清角落的一片裙角。

“当然是因为,你一定会反对我啊。”一阵衣料的窸窣摩擦声中,画面边缘处的人缓步走向镜头中央,深蓝色的裙摆挤得视野满满当当,而主人并不知晓有一对外来者正在窥视,如往常一般冲着来客眨眨眼。

“‘操持多年,身心俱惫,为了追求属于自己的理想生活而选择退位,将作为枫丹管理者的全部权力无条件授予最高审判官那维莱特’……芙宁娜女士,您认为这个理由站得住脚吗?”

那维莱特显然没有料到一向嘴硬逞强的人今日突然转性,沉默片刻才继续追问,“您遇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吗?”

“没有,”芙宁娜干脆利落地回答,“我想辞职去歌剧团当主演,去从事自由职业,所以让你接手我的工作——就这么简单。”

“芙卡洛斯,”几番交涉失败后,那维莱特深呼吸数次,似乎在尽力压制着情绪,“据我所知,您昨天夜里还为新修订的草案熬了半个通宵。恕我直言,这样的责任感并不是一个即将抛下所有权力远走高飞的人应有的。您是枫丹的女王,不应该做出这种先斩后奏的儿戏。”

芙宁娜点点头,抬眼与那维莱特对视,又装出那副让那维莱特一眼看穿却又无可奈何的“尖锐”,“那维莱特,既然你认为我是女王,那你是不是也应该知道,女王的决定是需要无条件遵守的,包括最高审判官?”

“……”

月光透过彩窗倾泄,冰冷地覆在所有物体的表面,在光与影的流转间,互相僵持的女王与审判官的面容显得明灭不定。

3.“芙卡洛斯和那维莱特?根据他们的谈话内容判断,这一段内容岂不是——”

“女王宣布退位的前夜。”塞西尔皱着眉头接了话,如同背书一般流利地补充道,“枫丹历5568年,芙卡洛斯女王公开发表退位宣言,但因其无子无女也无任何旁系血亲,所以她直接将枫丹全境的事务管理工作交给了最高审判官那维莱特……但由于她给出的退位理由匪夷所思,所以至今很多学者仍觉得十分蹊跷,同时也在猜测女王退隐的真实原因及目的究竟是什么。”

弗妮紧盯画面屏住呼吸,“我想,说不定它会给我们答案。”

4.一阵粘稠的沉默中,那维莱特率先让步,他毫无惧意地凝视着面前的一国之主,试探地给出猜测。

“这是厄歌莉娅女王的意志吗?”

芙宁娜的表情被砸出了些许痕迹,被伪装得滴水不漏的情绪中,难得出现了几丝被看穿的慌乱。

“……前任女王和我决定退位能有什么关系?”

那维莱特轻轻叹了口气,他并不想用审判官的口吻与芙宁娜对话,但芙宁娜莫名的坚持迫使他将对证的证据一一列出。

“厄歌莉娅女王与我的家族有旧,虽然只是一桩可信度不高的秘辛,但我确实在家传的记录里发现过片言只语。有传言她传位时,曾和您签订了某项契约,而您在掌管枫丹的半年后迫不及待邀请我进入沫芒宫共事……芙宁娜女士,我一直认为您在谋划着什么,而明天的退位,或许就是您一直以来的目的。”

“那维莱特,随意揣测女王的意志可是违法的,相信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芙宁娜的脸颊突然涨得通红,几乎是立刻开始苍白无力的反驳。

“那么,如您所愿,芙宁娜女士。但是,您又凭什么认为我会如往日一样管理着枫丹全境?”

5.芙宁娜一愣。

“当我按照您的意志正式接手枫丹的那一刻起,您就失去了‘女王’这一身份——这也意味着,您将无权干涉我的所有选择。”

那维莱特注视着面前像琴弦一样紧绷的女王,忍不住缓和语气低声道,“芙宁娜女士,请您给我一个合理的原因。于公,您的仓促离开可能会导致枫丹上下的骚乱,执律廷方面大概率也会给您施加不小的压力;于私,我并不想……看着您就此谢幕,我始终认为,独属于您的圆舞曲远还没有到划上休止符的时刻,一切为时尚早——以及,我以为我们之间不必存在秘密。”

一次,两次,三次……当芙宁娜的食指第九次从被抠得通红的掌心间离开时,她仿佛做完了一个一生的决定,用几乎称得上悲哀的神情看向那维莱特。

与芙宁娜视线相接的一刻,月光流淌出冰冷的寒意,星星好像也沉入了湖底,那维莱特罕见地生出几分动摇的情绪。

——如果不愿意,你有拒绝的权力。

——如果在真相和“你”之间做出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两句话语堵在咽喉处呼之欲出,但芙宁娜没有给那维莱特选择退路的机会。罕见的,她的声音沉稳而冷静,这段话就像属于芙宁娜这一角色的台词,在没有正式登台的每分每秒,曾反反复复成千上万次地滚动于演员的唇齿间。

“那维莱特,作为枫丹最古老的家族的一员,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的长辈曾拥有的权力比现在大得多,甚至……那维莱特家族才是枫丹真正的掌权者。

‘时代已然错乱脱节,本应由天父统治的雄邦,如今王位上坐的却是雉鸡。’前代女王厄歌莉娅获得了僭越的权力,成为枫丹女王的同时也被赋予了不可抹除的诅咒——这是女王间代代相传的秘密。”

短暂的错愕在那维莱特的眼底一闪而过,他几乎在接受真相后的同时,握住了芙宁娜冰冷干燥的手,“什么诅咒?”

“你我前辈们的恩怨罢了,具体我也不清楚,”芙宁娜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双眸低垂,“厄歌莉娅只告诉我,枫丹本就属于那维莱特家族——属于你,我则是触碰了古老家族所留下誓言与诅咒的,一位无意的僭越者。”

“那维莱特,枫丹是你的所属物,我只是一位与你的家族有世仇的窃权者,现任的珍宝保管者,负责把它带到你的面前。如今时限将至,物归原主,我也完成了厄歌莉娅留下责任——所以,你将如何管理,未来的枫丹无论是海晏河清,还是哀鸿遍野,都不再与芙卡洛斯有关。”

房间内响起了急促的呼吸声,避开审判官视线的女王兀自沉默着,直到一声低哑的叹息自耳畔响起。

“……那么诅咒呢?”

芙宁娜未曾料到那维莱特的第一个问题竟与自己有关,停顿数秒才恢复原本伶牙俐齿的模样。

“诅咒?当然是在我把失落的珍宝归还给你时,就自行解除了——我还以为你会问一些别的问题,比如枫丹廷恩怨旧事、窃权更移的前因后果、国库的密码之类的。”

那维莱特微不可见地舒了口气,意识到自己短暂的失态,“我一向对这些琐事没有兴趣,您是知道的。”

“……”

又是令人不安的沉默在室内蒸腾,芙宁娜咳了两声,像被闹钟震醒的睡梦之人,摆摆手向办公室的出口走去,“那么,我允许你现在可以为辞职成功的芙宁娜欢呼——”

“芙宁娜女士,您今晚就要搬出沫芒宫,再也不回来了吗?”

那维莱特打断芙宁娜的故作洒脱,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大半身形被书架所投下的影子笼罩。

迈向未来的脚步一顿,芙宁娜偏过脑袋,像每一日离开沫芒宫前与那维莱特道别一样,用仿佛排练时背诵台词的语调,灌满了大大小小多多少少的不知名的情绪轻声说。

“是的,这次是真的——再见,那维莱特,希望你喜欢未来每一个只属于‘你’的戏份。”

6.滋——呜——

铁盒突然发出嘈杂的报错音,尖锐地刺着弗妮和塞西尔的耳膜,紧随其后的是墙壁投影的俶尔消失。

“怎么回事?”弗妮习惯性地抬手准备拍一拍设备,又想起面前是个关系到两人学术前途的百年古董,立刻止住动作。

“零件老旧撑不住了吗?”塞西尔凑近机器,掏出一把工具钳开始敲打,“弗妮,你在附近看看有没有小型的齿轮状零件,我拆开替换。”

弗妮应了声,蹲在地上开始翻找,不忘回忆刚刚的内容,“塞西尔,你听说过家族诅咒吗?”

“因论派确实有一个冷门方向是研究古典神话,对诅咒和祝福一类的神秘学有所涉及。但因就业困难,学生稀少,而且大多跟随导师前往上古遗迹实地考察,所以我能了解的信息有限。但是,这个方向既然能在教令院存在数年,肯定有其研究的意义——毕竟,虽然我们不能证实,但也的确无法证伪。”

“芙卡洛斯受到的诅咒会是什么呢?”弗妮用衣角把一枚落满灰尘的零件擦净,递给塞西尔。

“不知道,诅咒各式各样,分轻重缓急,高可伤至性命,低则伤风感冒。不过芙宁娜女王退位后就在歌剧圈崭露头角了一阵,在录像里也亲口解释了诅咒解除的原理,大致可以判断出那维莱特家族的诅咒等级是中低等水平……唔,完成了。”

7.铁皮盒在一阵轻微的震动中重新恢复了投影能力,不算清晰的画面再次出现在老旧的墙壁,忽明忽暗,偶尔还夹杂些令人牙酸的电流音。

一台崭新精致的留影机架在画面的中央,随着投影仪光线的稳定和镜头的拉伸,整个画面逐渐显影——依旧是熟悉的沫芒宫,正站在留影机两侧对话的,竟然还是芙宁娜和那维莱特。芙宁娜偏着脑袋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留影机,时不时凑近取景器,手按快门键,对着沫芒宫的上上下下一阵“咔咔咔”,那维莱特则站在一旁注视着兴奋的芙宁娜,安静地充当着她的拍摄素材。

“芙宁娜女士,如果我没有记错,分明您那天说过‘再也不会来沫芒宫找我’。”

估摸着芙宁娜的摆弄得差不多了,那维莱特才出声提醒。

“……我、我是来观摩鉴赏枫丹科学院制造的最新款留影机,少自作多情。”

芙宁娜回忆起前些天的信誓旦旦与掷地有声,被噎了半晌拒不承认,“作为欧庇克莱歌剧院的常驻嘉宾兼导演,为剧场引入先进的仪器设备是我的职责,不可以吗?”

那维莱特的目光从留影机移向芙宁娜,像纸飞机飘飘荡荡停在了目的地,数秒后才离开,似乎还含着隐隐约约的笑意。他抬起手掌,以一种引导的姿势向芙宁娜微微附身,呼出的气流打着旋儿横冲直撞进芙宁娜的耳朵里。

“当然可以,请。”

8.“嗯?”弗妮发出轻微的鼻音表示疑惑,“芙宁娜退位后,和那维莱特还有交集?两人的关系似乎没有受到所谓‘恩怨情仇’的影响。”

“现留的史料没有相关记载。芙宁娜在歌剧领域大放异彩没多久就再次选择退隐,之后就销声匿迹,她的粉丝还为此多次泪洒剧场……扯远了,”塞西尔在虚空终端快速查找着相关资料,“芙宁娜女王恢复普通人的身份后,就算和那维莱特有交集也属于他们的个人私事,确实没有必要花费笔墨记录。而且,相对于一桩语焉不详的陈年旧事,他们共事的那么多年应该更……更真实?也更值得珍惜吧——至少我这样认为。”

“也是,更何况芙宁娜只是王座的继承者,硬生生受着诅咒最终也归还了权柄,那维莱特的家族夺权之恨无论如何也不该算到她的头上。”

9.不知是信号的问题,还是老旧机器自身的原因,画面在一阵闪烁中变得模糊不清,连声音都波动得滋滋啦啦。待到堪堪现形时,已经略过了多数画面,原先并排而立的两位主角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似乎起了几分争执。

“芙宁娜女士,您一定要让我们隔着——滋——那桩……”那维莱特皱着眉头措辞,“像罗密欧与朱丽叶吗?”

“什、什么?”芙宁娜瞪圆了一双异色的瞳孔,像一只被无意间踩了尾巴的猫咪,每一根服帖柔软的发丝都在脑袋上起立。

“哦,是最近一部比较热门的歌剧,其中的两位主角。作为欧庇克莱歌剧院的常驻嘉宾,我以为您是知道的。”

“但横亘在他俩之间最大的问题——不对,最重要的是,他俩是,是……那维莱特,你到底有没有看过这部歌剧?”芙宁娜的双颊憋得通红,语无伦次了半天也没说到重点,面对那维莱特表示疑惑的眼神,她酝酿了好一会才试探着询问。

“最近要监督推进的项目较多,我暂时没有去现场完整地欣赏——因为自从上次我们在沫芒宫发生争执后,美露莘们就经常小声讨论,把我和您比作最近大热的两位角色,具体所代表的含义我并没有过多了解……是不是使用不当?如有冒犯,我先向您道歉,再私下告知美露莘,毕竟美露莘性格单纯,很容易产生误会。”

“……算了,心胸开阔的芙宁娜大人不会在意这些,”些许不知何意的私心让芙宁娜止住了解释与干涉的话头,她抬眼偷瞄一下那维莱特,状似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不过美露莘工作溜号还乱传八卦,得罚她们过来给芙宁娜大人拍照!”

“收到。”

那维莱特含着笑意回答。

“两位大人,请靠得再近一些。离太远的话,照片里的二位都只有一半的身子哦。”小小的美露莘踮起脚尖,对着留影机的取景器琢磨半天,笑眯眯地指挥着两人向彼此挪动。

那维莱特点点头,向芙宁娜的方向迈出一步,直到两人的衣衫互相触碰。芙宁娜的指节蹭到象征着最高审判官的制服的布料,她用余光瞥到那维莱特平静又严肃的神情,将全身的力气全部集中于十根脚趾,不动声色地挺起胸膛踮起脚尖,直到手背蹭上那维莱特的指尖,又一触即分。

那维莱特敏锐地注意到身侧之人的小动作,“芙宁娜女士,保持这个姿势不累吗?”

“……”芙宁娜顿一顿,又摆出了那副略有些可恶的装傻的表情,“胡说,芙宁娜大人的身高是有目共睹的,那维莱特你可别诽谤啊——就算是最高审判官,我也一样可以把你送上歌剧院。”

噗嗤。通过留影机目睹了全过程的美露莘毫不掩饰地笑出声,又惹得芙宁娜好一阵懊恼自己的“多此一举”。但很快,天真单纯的美露莘给出一个委婉的建议。

“如果芙宁娜大人想保证高度的协调与画面的整体构图,或许可以试试一站和一坐的姿势?那维莱特大人坐在日常办公的位置,芙宁娜大人站在旁边?”

“方法可行。芙宁娜女士,您愿意吗?”那维莱特注意到芙宁娜紧绷的小腿肌肉和板正的腰身,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愿意。”芙宁娜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走下两人铺到她眼前的台阶,悄摸着缓缓“缩水”,挪到椅背后。

那维莱特偏头瞧了瞧大半身子都隐在身后的芙宁娜,又将视线移回,双目虚虚地括住镜头和镜头背后的美露莘。

一直在偷偷观察二位的美露莘立刻露出脑袋,抬手笑眯眯地向芙宁娜比划,“芙宁娜大人,请再上前一步,站在那维莱特大人的左侧……两位大人,请保持神情自然,太过严肃的话,成片不一定能让你们满意哦。”

10.机器出胶片的嗡嗡声在室内回响,芙宁娜急不可耐地挤到留影机前,几乎要把整个脑袋塞进那方盒子里,她和美露莘一同把眼神死死黏在出片口,还不时点评一番留影机的外观和功能。那维莱特坐在原处没有动,目光追随着那位自诩“精通市面上所有留影机械”的专家,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她看起来很开心,那维莱特想。他认为以此为借口,吸引芙宁娜回来是值得的。

吱——吱——

两张照片被留影机缓缓吐出,落在芙宁娜的掌心。少女和奇妙的生灵亲亲密密地凑在一起,对着两张薄薄的纸片欢呼出声,似在感叹画质的清晰,又好像在夸赞色彩的鲜艳。一道阳光透过彩窗恰好落在芙宁娜的脸庞处,像是镀了一层细腻又温柔的奶油,她转过身一路小跑向那维莱特,挥舞着两张新鲜出炉的照片——

一张照片里,芙宁娜高高扬起骄傲的头颅,对着镜头自信展颜,意气风发的模样像极了高悬天空的太阳,凌厉、扎眼、锋芒毕露,但独一无二,非她不可。

另一张照片里,芙宁娜微微附身,将两只手比划成尖角的模样,悄悄贴在那维莱特的头顶处,满脸是坏事得逞后狡黠的笑意。

而两张照片里的那维莱特,虽然始终正襟危坐,但由于连拍所体现出的运动轨迹,能够明显地看出向左边微微倾斜,配着芙宁娜那双不安分的手,倒像是知晓一切后的主动贴近,为身后之人提供恶作剧的理由。

如往日一般,芙宁娜习惯性地把堆在那维莱特办公桌上的文件扫开,献宝似的将照片摆过去,“新版的留影机性能确实不错,我承认,这能甩歌剧院那款耗电高还容易卡顿的留影机一整个枫丹廷了……刚才美露莘尝试连拍,所以出了两张成片,我俩一人一张?”

“好的,您先选。”

本以为芙宁娜会直接挑走心仪的一张,没想到竟是来征求意见。那维莱特注意到芙宁娜略显犹豫的神色,随即了然,“芙宁娜女士,您还没有决定好选择哪一张吗?”

“怎、怎么可能,我只是担心挑走了你喜欢的——所以,那维莱特,你觉得哪张更好看?”

“每一张我都喜欢。”那维莱特细细打量完照片,认真地给出了一份无甚建设性的意见。

“……”

芙宁娜最终拿走了那张两人都看似一本正经的照片,将另外一张递给那维莱特时,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将照片快速抽回。

“对了,听说现在很流行在照片的背后署名,”芙宁娜嘟嘟囔囔,长年累月积攒的习惯驱使她抬手,熟稔地从那维莱特的口袋里抽出一只钢笔,翻过照片开始龙飞凤舞。

“‘芙宁娜女士和那维莱特先生合影留念,芙宁娜所属,摄于枫丹历556……’——”

滋——滋——

芙宁娜的自言自语戛然而止,电流声再次像潮水似的漫过,把来自百年前的对话淹没。

11.“呃,虽然有点不敬,但是……”目睹了全部细节的弗妮抿一抿唇,小心谨慎地问,“他俩是在谈恋爱吧?”

塞西尔瞥一眼弗妮,“……我觉得是。”

“唔,以普通人的身份和最高审判官恋爱,果然女王就算退位了也是女王,”弗妮掩唇开始偷乐,“嗑到了!”

“难道芙宁娜从歌剧圈退出的原因是这个?”

“《震惊!枫丹歌剧女王退出江湖,地下情人公开竟是前任同事》,是不是有八卦小报的味道了?”

“……”

“弗妮,多花点心思在知论派的学术研究上,你明年一定能顺利毕业。”

塞西尔一边凑近机械清理陈年积灰,一边真心实意地提出建议。

12.不知是不是塞西尔对积灰的清理起了作用,弗妮抗议的话语尚在酝酿之中,沉寂片刻的录像机又一次投射出荧荧的白光。只是这一回,最先出现的却不是画面。

“……我们现在更换曲目重新练习还来得及吗?”

“距离新年舞会只有三天时间,我认为临时更换并非明智之举。”

“啊——可是这首曲子的女步太难,我的腿都快打结成麻花了!”

“……”

“早知道当初就选另一首了,起码不会‎‌‌‍‎男‎‍女‎‎‌‌‍舞步的难度相差那么大……”

“……”

“三天时间,在最理想的情况下也只能勉强顺完所有的步法,如果搞砸可就丢人丢大了。”

“……”

“那维莱特?”

“还有一个不换曲目的办法。”

“哦?是什么?”

“我跳女步。”

“……呃?”

13.“……呃?”站在时间之外的观众同样愣住,弗妮忍不住点评,“最高审判官带头在舞会作弊,这也太犯规了。”

“毕竟新年舞会是枫丹为了庆祝新年而举办的最为盛大的活动,按照惯例,一国之主会用一支舞蹈带领枫丹跃过零点,迈入崭新的一年。在这种被赋予了重要意义的场合,确实不能出岔子——”塞西尔表示理解,却突然刹住了话语,微拧着眉头看向如涟漪般泛开的画面。

“塞西尔?”

“唔,没事,继续看吧。”

14.虽然为时已晚,但芙宁娜不得不承认,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下跳男步这件事,让她紧张得失眠了三个晚上——从她接受这个提议开始,好不容易能迷迷糊糊进入睡梦,却又是无穷无尽的旋转,这让她晕头转向,几乎要一头扎进深不见底的海底。直到梦中的那维莱特出现,为她扶一把绵软的腰身,她才能堪堪从梦中惊醒。

“芙宁娜女士,您看起来很不安。”看着坐立不安的枫丹大明星,那维莱特一语道破。

“怎么可能,我可是——滋啦——这点程度的小事还犯不着让我失眠!”芙宁娜坚决否定了那维莱特的观点。

最高审判官大人不置可否,替尚在嘴硬的大明星正了正略有歪斜的蓝色礼帽,“男步比女步简单很多,所以论紧张程度,我比您高得多。”

“……我可没看出你有多紧张,”芙宁娜忍不住抱着手臂反驳,但某种责任感又驱使她对着那维莱特平静的面容观察一番,试图干巴巴地安慰道:“好吧,如果你真的很紧张,可以尝试把台下的观众想象成乌瑟勋爵、海薇玛夫人和谢贝蕾妲小姐——会不会好一些?”

“嗯,多谢。”那维莱特认真地点点头,虚心接受的模样让芙宁娜感到愉悦。

也许紧张感是需要共通或是得到对比的,无论那维莱特的“紧张”是否属实,至少此刻,阔别已久的轻松感终于迷途知返。芙宁娜轻轻舒了一口气,再次舒展身形,精神抖擞地撺掇着要和那维莱特在正式上台前争分夺秒继续练习。

摆荡、反身、追步、换向……

舞台除了打光比练习时更加闪烁夺目外,其余几乎无甚差别。芙宁娜深吸一口气,以像用石头压住泡菜似的力气,把泄露的紧张狠狠压回心底。她一边默背属于自己的舞步,一边走到那维莱特的左侧,侧身抬手,冲着那维莱特挑挑眉,“最高审判官大人,能有幸邀你共舞一曲吗?”

已经有惊讶的声音从舞池外窸窸窣窣传入,似乎在讨论芙宁娜此时属于男士的动作。芙宁娜的眉梢眼角轻轻一抖,但很快又重新舒展——一向严肃板正的最高审判官毫不犹豫地抛下了手杖,踏着轻柔的女步撘上芙宁娜的掌心。

台下一片哗然,百年前的枫丹,风俗远还未开放到人们顺利接受舞步对换,尤其是男跳女步的地步。但那维莱特恍若未闻,他似乎毫不在意旁人对他选择女步,接受芙宁娜的邀请并与之共舞的看法。他只是在摆好姿势后,低声在芙宁娜的耳畔说,“荣幸之至。”

15.芙宁娜的手掌紧贴着那维莱特的肩胛骨,那维莱特的左手则搭在芙宁娜的肩袖处。明明隔着厚重的礼服,但芙宁娜分明感受到星星点点滚烫的温度,从接触的位置引燃,顺着血液流淌的方向进入四肢百骸,最终像烟花似的,在眼前轰的四散炸开。

芙宁娜想知道这份微妙的触感是否只她一人体会,于是她抬眼瞧向那维莱特,却直接与他的视线相撞。芙宁娜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这种神情,早在与那维莱特共事的数年中,她就见过他各种各样的神态与情绪,平静的、欣慰的、悲伤的、愤怒的……唯有这一次,她想给这种表情定义为“克制”,那维莱特像是在忍耐着什么,而根源却来自于自己。这种只能依靠隐隐约约的第六感,却又没有标准答案的感觉并不算很好,于是她忍不住用手指点了点那维莱特那块突出的肩胛骨。

“……芙宁娜女士?”

“在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对,“认真”。芙宁娜又为那维莱特的神情找到了一个形容词。这是一种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认真,似乎是在……芙宁娜尽力搜寻翻找着记忆,终于与那维莱特批阅文件时面部流露的表情相对应。但陌生在于,那维莱特此时像在读一本轻松愉悦的书,或许是童话,又或许是绘本?谁知道呢,但那丝丝缕缕的温柔,阅读的对象绝对不会是严肃不苟的机要文书。

那维莱特沉吟半晌,似乎在斟酌用词。在他的记忆里,即使是女王,芙宁娜也一直是个矛盾结合体,像每一位普通人一样,有时勇敢,有时怯弱,有时装腔作势,有时外强中干……但无论如何改变,芙宁娜闪闪发光的内核从未蒙尘,始终璀璨耀眼,一如今夜站在身侧共舞的她。

或许是性格使然,又或许是水到渠成,那维莱特并没有顾左右而言他,而是诚实且直白地回答,“在看您,芙宁娜女士。”

“……”

芙宁娜咽回调笑的话,努力抬高突然开始微微颤抖的手臂,偏头看着那维莱特在她的身侧衣袂翻飞肆意旋转,直到两人再次贴近,如同紧密相拥。

16.咚——

象征着枫丹迈入新年的钟声在舞厅回响,不绝的长音让芙宁娜想起曾在书里读过的璃月风物,伽蓝古寺,杳杳钟声。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璃月那位声名在外的客卿在书中写道。

一记新年的钟声如同雷音金鸣,似是敲醒了犹在踌躇的梦中人。芙宁娜在唇齿间反复咀嚼那首诗,默默计算着今夕何夕。当余音尚在盘旋还未落地时,她捏了捏那维莱特的虎口。

“芙宁娜。”

“那维莱特——”

最高审判官和枫丹大明星几乎在同时出声,莫名地,他们坚信对方会说出相同的话语。于是没有一个人打断彼此,依旧保持着舞步的节奏在舞池中轻而缓地摇摆,自顾自继续道出未尽的后半句。

“新年快乐。”

17.“芙宁娜。”

新年舞会顺利落幕,刚走下舞台的大明星循声扭头,一直与她保持着几步距离的舞伴突然走近,自半隐的阴影里行至月光下。玻璃窗的彩绘投在两人的面颊上,像重新覆了一层光怪陆离的彩色假面。

怎么了?——芙宁娜的疑问含在眼底,眼神流转间向那维莱特传达。

那维莱特微微附身,以一个倾倒的姿势牵住芙宁娜的手,那双见证过无数审判场面的瞳孔,此刻却映着一位面露惊讶的少女。

在一阵衣袂和裙角的摩擦声中,最高审判官温热的吐息和耳语像一个绮丽又旖旎的梦境,自芙宁娜的耳畔开始,缓缓包裹住她的全部视线。

那一刻,芙宁娜觉得眼前的那维莱特好像被月光蒙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薄纱,连同他的声音,模糊却又清晰,遥远却又近在咫尺。

那维莱特凑得很近,近到已经完全打破了枫丹律法对“社交距离”的定义,但他仍然礼貌地询问,“我可以吻你吗?”

他的语气稀松平常,就像多年的老友在午后打来电话,在话题的结尾顺口一提,亲爱的芙宁娜女士,这周可以去你家做客吗?

18.砰,砰,砰。两颗心脏有力地跳动着,逐渐走向共振。

星星靠近月亮,飞鸟亲吻屋檐。芙宁娜沉默着搭上那维莱特的掌心,合上又睁开双眼,眸子亮晶晶地投射出那维莱特逐渐凑近的模样,她忽然抛弃了所有关于“淑女礼仪”的条条框框,踮起脚尖率先贴近那维莱特。

“先发制人。”

芙宁娜用气音轻声道。

……

19.归于尾声,光芒渐消,一场来自百年前的电影落幕,只有录像放映机还在余温中嗡嗡作响,顶部的一把发条钥匙兀自缓慢地旋转着。

……嗒……咔……咔……

在机械轻微的响动中,弗妮轻轻开口,“我们要把这个故事记录下来吗?”

塞西尔没有回答,只是摇着脑袋喃喃自语,“不对,时间不对。”

“什么时间?”

“这场舞会是枫丹历史上非常著名的‘不休圆舞’,因为芙宁娜女王和最高审判官那维莱特首次在正式场合选择了‎‌‌‍‎男‎‍女‎‎‌‌‍舞步互换……但我记得举办的时间是枫丹历5567年,在芙宁娜退位的前一年。

……难道这些片段并不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

20.嗒……咔……咔……滴——

已悄悄空转了几分钟的机器似乎听到了塞西尔的疑问,再次传出了欢快活泼的声音,像是隔着时光的洪流回答后人的问题,又像只是一段悠闲下午茶的自言自语。

或许你已经注意到了些许突兀之处,又或许你仍然沉浸在这段刻意的、经过人为操作的美梦中。

虽然不想承认,但我的确调换了一个录像的位置——没错,最后两个故事都发生在芙卡洛斯,也就是我退位之前。哈哈哈,如果不小心骗过了你,那我先向你道个歉,不过你得承认,歌剧院的知名导演芙宁娜还是有些真本领在手的。为此,我也寻找了很久,才拼合出这样一段经过包装处理后的剧情,为自己编织了一个更理想的结局,作为我所剩无几的时光里的回味——

毕竟,女王成为普通人后和最高审判官相爱相守,要比两人相爱后却因一方家族的诅咒而生死永隔更吸引人得多吧?我听说枫丹小说界早就不流行这种苦情戏码了,那只能劳烦那维莱特先生纡尊降贵,成为我编造自己桃色绯闻的素材了。

我骗了那维莱特一部分,以他的敏锐程度,只有半真半假的话才能勉强蒙混过关——希望他只当作我隐退演艺界了,可千万别看到我留下的东西,不然枫丹会连下几天几夜的大雨吧?

僭越者所受的诅咒代代相传,或许这本就是注定的宿命——初代女王、第二代……一直到厄歌莉娅,再包括我。不过所幸,我亲手终结了偏离轨道的一切,将玄之又玄的“命运”拉回了本应延伸的方向。

代价是我的生命,和我最爱的人。

没有哪一任女王能够破解那维莱特家族的诅咒,在接手权柄的那一瞬间,它就像幽灵一样出现,钻进灵魂深处,在我的生命里永远刻上死亡的痕迹。

与那维莱特的那两张合影,原本我和他一人一张,但时如逝水,早在兵荒马乱中,我就失去了太多属于我的东西,现在我也不知道我的那张照片在何时丢在了何处。原本我还想把它放在这部投影录像机的侧方夹层里,作为不知道多少年后发现了这个秘密的后辈的惊喜。

可惜可惜,不然我还想让我的子民们瞧一瞧,最高审判官大人年轻时有多么帅气。

……

芙宁娜仍兀自絮絮叨叨,轻快的语气却时不时夹带着几声喘息与咳嗽,像一匹华丽的布帛被溅上鲜血的痕迹,精致动人却触目惊心。

塞西尔沉默着指了指机械的侧方旋钮,弗妮了然,轻轻扭动。“咔哒”一声,弹出了一个夹层空间,里面却并非空空荡荡,反而静静地躺着一张合影——芙宁娜微微附身,将两只手比划成尖角的模样,悄悄贴在那维莱特的头顶处,满脸是坏事得逞后狡黠的笑意——背面是一行优雅灵动的钢笔字迹。

——芙宁娜女士和那维莱特先生合影留念,那维莱特所属,摄于枫丹历5566年。

仔细观察,那行手写体的中间,在不知何年何月何时,又添加了一行隽秀有力的笔迹。

……那维莱特所属,兼芙宁娜共有。

哎呀,不会真哭了吧?……咳咳,别伤心,既然你能看到这些影像,就说明那维莱特把枫丹治理得还算不错,可喜可贺,值得嘉奖。我很感激他,虽时感亏欠和遗憾,但我与他的结局总算半个圆满——得到与失去,都会有缺憾,不如就让时光倒流,让故事停在最好的时段。那么……

新年快乐。

我也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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