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前呼后拥着到了垂花门外,日常见客的朝晖堂。
前面开路小太监,高喊一嗓子:“殿下驾到。”
曦光随她步入堂内,莲步轻迈,织金绣鸾裙襕徐徐舒展,光华跃进眼目,伫候的杨藩台瞥见熠亮,匆匆低首作揖一拜:“微臣扬同甫,参见公主。”
赵锦宁绕过陈列地心的双耳斗狮如意纹三足宣炉,走至鹿角扶手宝座前,迈上脚踏,端庄落座,方启唇道免礼,让座。
扬同甫谢过,弯腰将手中禀帖呈上:“臣此次前来,是为殿下呈报禾兴田赋一事。”
她远来就藩享亲王岁禄,其禄米则由藩地税收供给。
简而言之,扬同甫是给她送银子来了。
万诚接过递上前,她垂眼一览,擡眸望向下首,道:“有劳大人,请坐下叙话。”
扬同甫再三施礼答谢,等他座下,赵锦宁才看清他的面貌,正如她辨声忖度的一样,年纪不算大,左不过三十上下,通身文人气派。
这般年轻,能官至从二品,不知是真才实学还是营私舞弊。
一时内侍奉上热茶,扬同甫初次登门拜谒,刚坐下不好即刻就辞,要叙谈,上座者是公主,他唯恐出言不当失礼唐突,顿时也想不出什幺话茬儿,一味干坐又显得尴尬,只好端起茶盏,喝起茶来。
赵锦宁起先以为他除了岁禄还有别事,谁知他再无别话,只垂头吃茶。
她心中疑惑,忖了片刻,以民生之题展开问话,试探一二。
扬同甫闻言不由振奋,忙搁下茶盏回话,讲起民众生计款款而谈:“禾兴地旷人稀,冬季漫长寒冷,耕种只得一季,当地百姓皆是半耕半牧为生。”
他提起百姓眼里有光,赵锦宁听他讲的头头是道,心下认定不是个奸官草包,至于是不是好官,光听一面之词,尚不能定论。
一盏茶喝完,扬同甫作辞还提出要拜会驸马都尉,赵锦宁恍悟一顿,怪道一个从二品大臣为岁禄小事亲自登门,原来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乃是别有企图。
只是不知,她的好驸马是何时与扬同甫结识的?
她微微一笑,转首吩咐万诚:“驸马在外书房,你引领大人前往,随侍应候。”
万诚领会出公主话里的意思,颔首称是,引导着扬同甫出了院门,来至仪门外的南书房。
扬同甫一迈进门槛,便朝正在伏案书写的李偃纳头拱手,万分热忱:“将军,别来无恙。”
李偃淡然置笔,起身相迎,还礼笑道:“扬大人,久违。”
两人再三揖让落了座,李偃道:“闻听大人升任,未曾庆贺,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扬同甫诶了声,谦道:“岂敢,岂敢。”
说着扠起手又是一礼,慨叹道:“当年若不是将军舍命相救,何来下官今日。”
多年前,边疆动荡,勐卫城险些被攻破,扬同甫受命往前线运押粮草,不料半路遇袭,幸亏李偃带兵相救这才免遭于难。
救命之情,扬同甫感念不尽,而恩人却总是不以为意。
故而,他认定李偃品格高尚是个谦谦君子,敬佩不已。
殊不知,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大人,言重了,”李偃含蓄笑笑,擡手作请让茶。
扬同甫笑着应好,打眼瞧见他指缠白纱,不由关切,问道:“将军这是...受伤了?”
“哦...”李偃手落膝头,拇指轻轻摩挲两下伤口,浅笑回道:“听闻北笀山林木繁茂,野畜甚多,我闲来无事,便持弓进山,本想猎几只獐狍野兔,却不想灌丛之中陷阱重重,险些被兽夹夹断。”
“将军有所不知!”扬同甫一听,激切拍膝,嗟道:“半年前不知从哪里来了一群悍匪,占据了北笀山,他们在林中设下诸多陷阱,还在官道设伏掠劫府里的运粮车!”
“是吗?竟有这样的事?”李偃讶然:“如何不出兵征讨?”
“怎幺不出!都佥事郑忻下过征讨令,可这伙人神出鬼没,摸不着底,派去兵差皆无功而返!”扬同甫双眉紧皱,“庆幸这伙人没下山祸害百姓。”
李偃略一沉吟,分析道:“听着不像是寻常盗匪,别再是外族敌寇罢?”
“将军所言甚是,这也是我忧虑之处。”
“既如此,就该早日清剿。”
扬同甫悻悻叹道:“最近两月贼匪未有动作,都司衙门便丢过不管了。”
都司掌管军政,藩司掌管财政,互不干涉,他提议应当上山搜检,以免祸患,可都司上下不以为然,反说他杞人忧天,越俎代庖。
他也是无能为力。
“笀山离疆界不甚远,若真是敌寇作乱,不容小觑,”李偃沉默片刻,道,“既然都司不管,大人何不上疏推荐个领兵剿匪之人?”
扬同甫作为布政使有考核政绩、荐举官吏之权,他也正想着此事,只是没那幺个能耐人。
此时李偃一提,倒是点醒了他,扬同甫离座,拱手作揖道:“恳请将军相助。”
李偃起身相扶,微微苦笑:“不在其位,难谋其政。”
扬同甫喟然而叹,很是为李偃抱憾:“将军文经武略,万人之敌,解甲赋闲实在是...”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李偃微笑着打断他的话,让坐让茶,“这茶乃是圣上所赐,大人尝尝。”
扬同甫一语惊悟,这可是在公主府..要是被皇帝知晓连累将军岂不是罪过?忙不迭端起茶碗,囫囵喝了几口,揖手致歉:“一时说话忘了情,竟出言无忌,将军勿怪。”
“大人赤诚相待,知行铭感五内,”李偃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保国安民乃是男儿所为,我在所不辞。”
他叹一声:“只是如今我已不领兵,双拳难敌四手...”
“将军大义!”扬同甫忙道:“下官即刻回去作奏上疏,请明圣上,禾兴安稳就依赖将军了!”
李偃谦逊道:“若能为禾兴百姓尽绵薄之力,知行义不容辞。”
又叙谈片刻,扬同甫告别,李偃送至门前。
扬同甫回身拱手:“将军留步。”
李偃含笑还礼:“大人,慢走。”
马车渐渐走远,李偃收回目送视线。
以前他不屑于同酸儒结交,谋士文臣皆以赵锦宁为尊,新朝初立,内阁学士全是她提拔选用,扬同甫既有学问又有实干,官阶仅次徐论,维新派第一人。
作为儒生,扬同甫格外尊崇“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不拿出一副意诚心正的模样还真不好糊弄。
回到书房,李偃唤了承瑜,意有所指道:“该进山了。”
承瑜领命,目光微微瞥向书房窗外那道不经觉察的人影,请示道:“主子。”
“无碍,”李偃坐回到书案后,将白玉镇纸移开,拿起写着“放虎归山,以真乱假”的宣纸装进信封交给承瑜,“送到杜常手里,他知道该怎幺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