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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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肆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王杰希把最后一扇窗户上的窗帘也拉好,然后回头看着屋子里剩下的人。
——他们在喻文州失踪的那个训练营宿舍里面,黄少天和方锐都靠墙站着,两个人都小心翼翼地盯着沈清秋和洛冰河,就好像两个人下一步就要在屋子中央变出一个哥斯拉似的。
这事毕竟不是刑事案件,所以这房间也没有被贴上封条,黄少天从楼下管理员那里偷了钥匙,很容易就把门给打开了。
沈清秋淡定哗啦一声展开折扇,老神在在地说道:“马上就把你朋友给你召唤出来。”
王杰希:“……”你是最近阴阳师玩多了还是怎么的?
他们把屋子中间的桌椅都腾干净了,洛冰河把心魔剑的碎片放在屋子中央的地板上面,然后抬起头看向沈清秋的方向,安静地说道:“师尊。”
他这句话无疑省略了很多前因后果,但是沈清秋还是听懂了。他站在屋子里的时候没有很刻意地隐瞒自己看上去不寻常的地方,所以折扇和修雅剑都拿着。他看着洛冰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把修雅剑从剑鞘里抽出一寸。
洛冰河脚步轻快地向他走过去,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面。他们两个贴得很近,近到这个动作看上去好像是一个温和的拥抱。他挑起嘴角笑了一笑,然后把食指往修雅剑的剑刃上面一抹。
第一滴血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滋的一声,那竟然好像是水落在了滚烫的铁板上面,烧起一片蒸汽来。与此同时,被洛冰河放在地面中央的心魔剑碎片上面忽然出现了很细微的一点红,也好像是红艳艳的一滴血。
一层缭绕的黑气从心魔剑的表面泛起来,扭曲地向着空中升上去。
洛冰河绕着那片心魔剑的碎片走了半圈,好像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滴下第二滴血。他的嘴角凝结着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而王杰希的目光落在沈清秋的脸上,竟然看见这个人的眼里是一片森然的冷光。
* * *
夜里的时候,起风了。
喻文州是顺着洞箫的声音找到蓝曦臣的,那个人站在客栈二楼的栏杆旁,夜风正吹过来,把他的白衣吹起来,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好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白色纸鸢。
客栈里的其他几个人说了节哀顺变以后就老实呆着去了,显然按照姚宗主的说法,有的痛苦只能由自己来消化,他们也没有一个人会在这种时候去打扰泽芜君。但是喻文州是实在放不下这个人,在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踱了半个时辰以后,还是走出来找人了。
喻文州听蓝曦臣吹过几次洞箫,每次不是那首《诸苦》就是破障音,而现在这首曲子是他没听过的。那些凄凉的声音好像刀子一样沿着他心口为某个人留下的缝隙割进去,疼得鲜血淋漓。
空气中有一种桂花浓重而冷冽的香味,给人一种轻飘飘的、不真实的幻觉,不知道有多少人希望这个夜晚发生的事情只是一场噩梦,但是那是不可能的。
他的耳朵里面灌满了幽咽的萧声,他看着蓝曦臣的背影,那点黑发落下来的柔软的弧度。喻文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哪个瞬间做下了某种决定。
他想蓝曦臣可能已经听见他的脚步声了,只不过是没有转身而已。也许这种时候,喻文州应该给蓝曦臣留下应该独处的空间,但是他不想——他不想让这个人一个人承受这种悲痛,虽然他可能也做不了什么。
于是他就这样走上前去,好像奔赴战场那样一往无前。
——他从背后抱住了蓝曦臣。
蓝曦臣僵硬了一下,萧声一下子停了。喻文州从他身后环着他的腰身,能感觉这个人其实在自己的臂弯之中微微地发抖,然后,他就听见蓝曦臣低低地说道:“……文州。”
他的声音发哑,音节听上去就低而破碎。喻文州的呼吸依然很平缓,但是眉头已经深深地皱了起来。他伸出手绕到前面去,捂住了蓝曦臣的眼睛。
不出所料的,他的手心上沾染上一片湿凉。
蓝曦臣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喻文州能感觉到他的手指都在发抖,他咬了一下嘴唇,道:“……你转过来。”
蓝曦臣轻轻地嗯了一声,转了过来。喻文州的手还悬在远处,在蓝曦臣转身的时候就勾住了他的几缕黑发,两个人都很慌,恐怕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慌什么。
而在蓝曦臣转到面向他的一瞬间,喻文州那只悬着的手猛地扶上他的后脑,就着这个姿势把这个人直接按进了自己的怀里。蓝曦臣完全是猝不及防,手顺势勾上了他的肩膀。喻文州按着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疯狂地跳动,血液在耳边轰鸣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好像整个世界都消弭了、没了,只剩下他怀里的这一点。
“我想你大概不愿意让我看见你哭,我……”我根本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他想,但是还是选择把话说下去,“可是我对你说过,什么丢脸的痒被我看见也无所谓,知道吗?”
我定当为你保守秘密。
他能感觉到蓝曦臣把额头压在他肩膀的衣料上面,颤抖着吐出一口气。下一刻,蓝曦臣忽然踉跄了一下,好像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就这样忽然跪倒在了地上。
喻文州顺着他的动作压下身子,就着这个姿势跪坐在地上,双手还紧紧地环着他的肩膀。他的手慌乱地拂过蓝曦臣的肩膀,就好像指望能通过这个动作给予什么虚无缥缈的安慰一样,蓝曦臣有点发抖,好像是什么迫切地要躲进自己的壳里面去的脆弱动物。
可是这天下之大,原来并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蓝曦臣的黑发就拂过他的鼻尖,甚至能闻到某种虚无缥缈的、幽微的香味。喻文州没有动,只是肩膀处感到了一点点的湿凉,那可能是不应该存在的一滴泪。
过了片刻,蓝曦臣忽然低声道:“我小时候听过这曲子的时候,是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父亲弹奏的……那个时候还小,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但是等到知道了,也就晚了。
——也许还是不知道的好。
喻文州想到了他之前在貘香炉的梦境里看见的那个小小的蓝曦臣……或者说,还是太小了,那样的年纪,本就不应该经历那样的事情。
可是他现在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轻轻地用手指拂过蓝曦臣柔软的发梢。
他们就这样沉默无语,耳边好像只剩下夜风吹动树叶的声音,还有桂花的袭人的香气。过了一会儿,蓝曦臣的呼吸好像平稳了点,于是就按着喻文州的肩膀直起身子来。他的眼角有点发红,唇间缺乏笑意,其他似乎和平常无异。
但是喻文州知道,很多事情已经不同了。
“文州,”蓝曦臣说道,他的声音太低,好像马上就要消弭在晚风里面了。他低垂着眼睛,并没有去看喻文州,“你知道,现在这种情况……我可能得回姑苏去,继承家主之位。”
到了现在这种时候,讨伐温家的战争大概是难以避免了。
蓝曦臣终于抬起眼来看喻文州,那个少年的面色在夜色里面也显得过于苍白了。说到底,这个人就是因为他才卷进了这样的事件里面去的,而他是万万不能带这个人回姑苏了。
之后会发生的事情可能太过危险,他绝不能让这个人同他一起经历那一切。
蓝曦臣看着他,手指无知觉地掐进掌心的皮肤里面去,那并不是很疼,他早已经历过更疼的了。他定了定神,终于一字一句地说道:“……在那之前,我有话对你说。”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天边浓厚的云层里面忽然闪了闪,一道银亮的闪电从云层里钻出来。那并不是迅速落下的干脆利落的一击,而是好像蛇一样缓慢而诡异地站天空中一点一点地游走,分出许多枝杈来,好像是一朵在自行生长的花。
并没有雷声,天地之间一片死寂。
* * *
外头是炸雷的一声巨响。
一下子停电了,屋子里面一片漆黑。大雨倾盆而下,噼噼啪啪地打在蓝雨俱乐部的窗户上面,不知道大风吹翻了什么,外面传来了玻璃破碎的一声脆响。
——沈清秋挑起眉来。
那把心魔剑上次被灌入魔气是用来合并人世和魔界的,现在是要把魔气从这挺大一片碎片里驱出来,仗阵当然也不可能会小。之前沈清秋是想过动静可能会有点大,可是大到这个程度还是有点出乎意料了。
要怪也要怪这片碎片个头太大、里面的魔气太足,要不然顺便打开一个时空隧道也不至于把生活在城市另一边喻文州吞进去。
忽然下雨了,街上还在进行什么夜生活的行人一片惊呼,而屋里王杰希已经把手机上的手电筒打开了,惨白的灯光把每个人的脸都映得一片青白。
地上是用血滴圈出来的一个阵,场景阴森恐怖,简直就好像是什么伪科学的邪教现场。洛冰河行走在这个阵的外面,面色异常严肃。他每在地上滴一滴血,那个心魔剑的碎片上就会出现一个红点,密密麻麻的让人犯密集恐惧症,就好像是什么蠕动的小虫子一样。
黑色的烟雾状的魔气从心魔剑的碎片上流泻出来,在半空中凝聚成一团挣扎扭动的东西,动作看上去颇像是在发出无声的嘶吼。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洛冰河在地上滴完最后一滴血。
整个血阵好像流动起来,它们好像在无声地燃烧着,发出滋滋的声音。一瞬间,所有的鲜血都蒸发到了空气里,那一团黑色的魔气彻底从心魔剑上脱离开来,它似乎挣脱了什么东西的束缚,猛地向洛冰河冲了过去。
洛冰河手指一动,但是还没等他干什么,沈清秋就一步上前,把他往身后一拽。
洛冰河叫道:“师尊!”
他这一声叫得有点太凄惨了,好像沈清秋马上要去自寻短见了似的。不过这件事的确不能怪他,沈清秋曾经两次以自己的身体为媒介引走他身上的魔气,而且两次都差点死了——或者是第一次是死的透得不能再透了——洛冰河有心理阴影也是很正常的。
而沈清秋直接抽出修雅剑,一套苍穹山派的剑法就直接兜头罩脸地冲着那一团魔气刺过去。剑光闪烁成一片,其他人是什么都没看清,而洛冰河却看清了,就这一刻沈清秋行云流水地使了七招,堪称个人最佳纪录。
那一团魔气直接被砍成了好几段,再也凝聚不起来。它在空气中悬停了几秒,然后就砰的一声炸了。
沈清秋收剑入鞘,淡淡的说道:“如果这团魔气又跑到你身上去了,你是想让为师再死一次吗?”
……是哪种死一次啊师尊?洛冰河在一瞬间想到了什么不太好的东西。
又过了片刻,方锐在角落里犹豫着问道:“什么情况?这就完了吗?”
所以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当一个地方一个内行都没有的时候,就很累了。
洛冰河摇摇头,道:“还没有。”
“简单地说,这个碎片之所以能使人穿越时空,是因为它是心魔剑的碎片;而它之所以不受人控制,是因为它里面灌进了大量魔气。”而且还是魔界圣君的魔气,毕竟向天打飞机聚聚开金手指是不需要理由的。沈清秋解释道,“冰河已经把里面的魔气散了——里面应该还剩下一些散不干净,不过已经用冰河的血压制住了,在过个几十年自然就好了。这个碎片连接着两个世界,现在我们只要找到你那个朋友的位置,就很容易把他通过这个碎片拉回来。”
“可是怎么找到他的位置?”王杰希问。
“这是他的房间,所有东西都沾着他的气息。”沈清秋微微一笑,“放心吧,很简单的,起码比你抽SSR容易多了。”
王杰希:“……”
有的时候他真是一点都不想和沈清秋说话。
而洛冰河已经开始忙碌了。
* * *
那一点电光的亮映在他的眼睛里,看上去就好像是什么惊恐的脚注。
——喻文州在蓝曦臣对他说“我有话对你说”的那一刻,就明白了。
也许人总是有一种直觉,能在对方开口说话的时候就隐约猜测到他们到底要说什么。而进行到了这一刻,那些隐秘的感情都是如此的……昭然若揭。
或者说,他在这一段短暂的时间里面,已经过于了解蓝曦臣。
这个人从来是不遗余力地想要把他排除在所有危险之外的,如果蓝曦臣想要回姑苏,就一定会把他安顿在什么安全的地方。开战以后生死不知,蓝曦臣又实在不想在这种时候留下什么遗憾——
所以他最后还是选择了开口。
而云层中有闪电的光亮起来,好像是生长的白骨,或者是什么密密麻麻的蛛网,要把它覆盖下的动向包裹其中。这个场景太过熟悉,让人想到了蓝雨俱乐部刚抢完野图Boss的那个阴沉沉的夜晚,或者是秣陵郊外那个浑身浴血的雨夜。虽然没有人知道那件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但是他们两个还是或多或少地想到了之后会发生的事情。
——原来到了这个时间。
喻文州在那一刻忽然恍然大悟了,譬如说他之前犯过什么错误。那么的简单、那么的愚蠢。
……原来他根本是不可能陪蓝曦臣到最后的。
而蓝曦臣的嘴唇微微地发颤,他的脸是一种毫无血色的惨白,就好像什么话就要喷涌而出,又被他硬生生地卡在喉头。那片闪电在向下延伸,就好像是滴答作响的倒计时,也许所有人都如同醍醐灌顶,但是这本来也没什么用。
蓝曦臣说:“……文州。”
喻文州摇了摇头,他眉头皱得太过,看上去就有一种心事重重的意味。他说:“不,你别说。”
——毕竟那又有什么用呢,毕竟是擦肩而过背道而驰,到头来徒添烦恼。
爱尽苦灭,得安乐处。
“文州。”蓝曦臣又叫了一声,他的声音里好像有什么恳求的意味,轻得好像是一个幻觉。他的眼角一片嫣红,看上去似乎是柔和脆弱的。喻文州感觉到心口一疼,就好像是什么破碎了,或者是崩塌了,最终化为尘埃,留下满目疮痍。
他早就知道自己不应该在什么时候妥协,可是往往是做不到的。
他干涩地应道:“……嗯。”
也许最后还是妥协了。
“我……这段时间和你相处,”蓝曦臣慢慢地说道,他的手指和声音都在抖,眼里是一种称得上是绝望的、热烈的神色,他缓慢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才慢慢地吐出来,“我恐怕是离不开你了。”
他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似乎也散尽了。他是不确定喻文州是否是喜欢他的,到了最后的时刻,却愈加地紧张起来。喻文州看着他,眼里是某种复杂而温柔的神色,他好像叹了一口气,然后终于轻轻地说道:“……”
他的声音里面有一点笑意和许多无奈,蓝曦臣没有说话,而喻文州最后也没打算让他说话。他只是默默地把蓝曦臣的手拽过来,慢慢地、一根一根地掰开了他紧紧掐着自己的掌心的手指,然后轻轻俯身亲了亲他的指尖。
蓝曦臣的手指是凉的,就好像是万年不化的寒冰,又能被一簇火点燃起来。而他看见鹿角状的闪电从云层里低垂下来,安静的、一寸一寸的,就好像要捕捉什么人的触手。
喻文州的嘴角有一点飘忽的、绝望的笑意,蓝曦臣忽然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然后把什么东西塞进了他的手心里面——那是姑苏蓝氏的抹额苍白的、光滑的布料,那上面有一点血,是之前蓝曦臣的血迹。
他每次给喻文州的东西都过于的情深义重,现在喻文州还不知道那条抹额的含义,但是他早晚是要知道的。
“拿着它。”蓝曦臣沉声说道。
他想他这辈子也不会再把这种东西给第二个人了。
他们两个人的手指笨拙的交缠在一起,喻文州看着他,其实多看几眼也不能把一个人的影像深深地印在心底,他明明是知道的,可是到底还是阻止不了自己这样去做。
他的手心里握着蓝曦臣的抹额,而蓝曦臣的手指还勾着布料的一点边角,那东西就好像是把他维系在这个世界里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喻文州忽然牵了牵嘴角,然后微微地倾身向前。
于是这个人的身影就填满了蓝曦臣的视线,温暖的呼吸扑在他的脸上,却好像烫得可以烧起来那样。
最终电光的边角连接上大地,就好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天地之间都充塞满了苍茫的一片白色。那些亮光无可避免的充满了他的眼睛,一瞬间什么都看不见了。
同一时间,他手里握紧的那一点温暖消失了,他的手指微微地合拢,只抓到了一把冰凉的空气。
那个人的嘴唇可能微微地擦过他的唇角,或者只是一个幻觉、是拂过他的皮肤的一缕温暖的夜风。
电光退却,那个人——可能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而且他再也不可能见到的人,就这样在蓝曦臣的面前消失了。
夜空中终于有一阵闷雷从天际尽头滚过来,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 * *
喻文州眼前毫无征兆地一黑。
等到他再一次看清眼前的东西,就是跪坐在他屋子中央的地板上。外面的大雨冲刷着玻璃,雷声隆隆地在耳边炸响。他能看见黄少天、方锐和王杰希站在房间的边上,而他不认识的另外两个人就站在不远处。
他坐在那里,手里握着蓝曦臣的那条抹额。布料很凉,好像带着另一个世界里的气息,上面洗不掉的那点血迹格外的引人注目。
可是除此之外,好像别的什么都没有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喻文州颤抖着吸了一口气,整个世界清晰而残忍的呈现在他的面前。之前的所有浮光掠影,就好像一场荒唐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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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后相思是几时?后会难知?后会难期?
雨打梨花深闭门,忘了青春,误了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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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就完结了。
下部是中年男性的恋爱故事。
说起来我知道你们有人收藏了,你们倒是留个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