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苑城如画,阊门瓦欲流。还依水光殿,更起月华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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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捌
“茂苑城如画,阊门瓦欲流。还依水光殿,更起月华楼。”
云深不知处位于姑苏城外的深山里。
在喻文州还没有退役的时候,他是去过S市的,因为S市是烟雨的主场,如果他们和烟雨打比赛的话,就免不了要去那里一趟。在他生活的那个世界,他对那个城市其实还是比较熟悉的。
其实很难说,他去了解那座城市有什么什么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在里面,而其实时空已经把他们生活的地方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部分,彼此之间也再无通之处。
如果是在喻文州的那个世界的话,云深不知处应当是在穹窿山一带的,但是在这里,无疑也只是叫云深不知处罢了。
他毕竟是没有灵力的普通人,蓝曦臣和蓝景仪和他同行当然也不好御剑,结果最后导致他们走得很慢。等到他们看见那些苍翠的树木掩映之间的楼阁的时候,已经到了那一日的黄昏。
或者,喻文州会觉得蓝曦臣是有意为之的。
毕竟在他回云深不知处之前,蓝曦臣也只是蓝曦臣;一旦他回到那个地方,他就是泽芜君,是姑苏蓝氏的家主。他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处理,而那大概他都不愿意去想的。
蓝忘机,魏无羡,金光瑶。
——而他也只能在旅程里面偷到片刻的光阴。
最后他们在云深不知处的门口停下,负责守卫的门生恭恭敬敬把泽芜君让进去,对他带来的陌生人一句问话也没有。或者说到底这根本就不用他问,因为他们几个人还没往里面走三步,就又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留着胡子、面色严肃而显得德高望重的人,他既瘦且高,就是脸色看上去有几分憔悴。而最为重要的是,这个人喻文州见过——是从二十年以前那个从秣陵附近的江心里捞出来的那个貘香炉里见到的。
蓝启仁道:“曦臣,这一次,你为什么在路上耽搁了许久?”
蓝曦臣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每一丝的忧虑都被他藏起来,就好像是一瞬间就可以带上的完美的假面,到最后只剩下一种令人心安的镇定。他平缓地回答道:“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了一位旧友,所以就耽搁了几日。”
也就是在同一时间,蓝启仁的目光落在了喻文州的身上。
面对这位瞧上去特别严肃的老人,其实是谁心里都有点发虚,更不要说喻文州其实前几日还把人家的白菜给拱了。他顶着蓝启仁探究的目光,低声答道:“我名喻文州,与泽芜君是旧识。”
蓝启仁道:“旧识?”
“是,”蓝曦臣答道,喻文州忽然注意到,仔细看蓝曦臣站着的位置其实是有点挡着他的,基本上把他的半个身子都和蓝启仁的视线隔绝开来了,“在射日之征前,这位喻公子……于我有救命之恩。”
这话其实并不是撒谎,无论是在秣陵郊外的破庙还是在郢州青狮岭,发生的事情其实都可以称得上是“救命之恩”了。而蓝启仁好像也并不想深究其中的事情,只是又深深地望了喻文州一眼。
喻文州不知道,蓝曦臣其实甚少跟别人谈到云深不知处被烧、他带着一批古籍失踪的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是以对于那段时间蓝曦臣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连蓝启仁也不甚清楚。而现在站在蓝启仁面前的这个人,正是蓝曦臣一次也没有提到的部分。
不过他们早就学会把自己心里的一点疑惑深深的隐藏起来,蓝启仁的目光从喻文州身上移开了,问道:“忘机呢?”
……这问题,问得真好啊。
蓝忘机呢?蓝忘机搜了金麟台金光瑶的密室,然后带着夷陵老祖跑路了啊!这话能说出来吗?蓝启仁在对莫家庄手臂招魂的时候重伤,这个时候才刚醒来没几天,喻文州毫不怀疑,如果这个时候把真相告诉蓝启仁,蓝启仁能咣当一声再倒回去。
然后,他就听见蓝曦臣淡淡的回答道:“我们归途中遇到邪祟,忘机留下来解决了,于是我便先行归来。”
喻文州没有回头,但是他仿佛能听见身后蓝景仪下巴落地的声音。他还很清楚地记得当年在逃亡过程中那个一撒谎就磕磕绊绊的蓝曦臣,所有人都在长大,这话说得当真没错。
蓝启仁又问了他几句,最后交代让蓝曦臣好好招待客人,就转身走了,毕竟他最近依旧身体虚弱,要好好调息才是。他们几个站在原地,蓝景仪看着蓝启仁慢慢地走远了,然后才结结巴巴地问道:“泽芜君,那、含光君的事情,就不告诉先生——?”
“叔父重伤刚刚醒来,就不要用这种事情徒增他的烦恼了。”蓝曦臣叹了一口气,答道。他微微地皱着眉头,而喻文州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些冷而硬的东西,“能瞒一时是一时吧,等到这事终了,我会自己去找叔父领罚的。”
蓝景仪露出一种哑口无言的绝望表情,而蓝曦臣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转头对喻文州说道:“咱们走吧。”
而蓝景仪不愧是蓝家小辈里面很是尽职尽责地一个了,就算是这两天三观遭到了如此大规模的毁坏,他还是强撑着弱弱地在蓝曦臣身后问了一句:“那喻公子住在哪里?我这就去安排。”
蓝曦臣已经走出两步去了,闻言停下脚步,转头说道:“不必安排了,文州和我同住寒室。在云深不知处,你们待他如待我就是了。”
蓝景仪:“……?!!”
喻文州:“……”
这一瞬间他脑海里红颜祸水色令智昏一类的吐槽跟弹幕一样刷刷地过,不过这么吐槽自己好像也不太合适。而他的身子已经身不由己地跟着蓝曦臣走出去了,而蓝景仪一个人愣愣地被扔在后面,如同一尊石化的雕像。
他们在绿荫丛中转了一个弯,云深不知处内的这一片种了许多龙胆花,这个时候正一大片一大片地开出紫色的花朵来。他们两个沉默着并肩前行,然后蓝曦臣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说道:“文州,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太鲁莽了?”
喻文州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
“我不想藏了,”蓝曦臣轻轻地摇了摇头,眉宇之间好像悬着一丝的倦色,“我现在……很害怕。”
喻文州定定地看着他,蓝曦臣转头看着他,又笑了一笑,似乎是苦笑的成分更多一些。而喻文州其实知道,蓝曦臣并不是轻易示弱的人——从他还是少年的时候就是这样了,无论是被追杀重伤的时候,还是后来在青狮岭被温旭折辱,他都没有把自己内心的想法泄露出一丝一毫,似乎永远是一种冷静的、坚不可摧的样子。
尽管蓝曦臣在他面前总是一副柔软的、不设防的样子,但是其实喻文州还是很清楚,他面前的这个人,是泽芜君,是姑苏蓝氏的家主,也是在射日之征中双手沾满血腥的人。
所以说本就不应该有什么脆弱的部分存在,那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每一处都是致命的弱点。
——而这个时候,蓝曦臣对他说道,我现在很害怕。
沉沉地压在他心里的某些东西好像在喻文州面前终于不可避免地露出了一丝的脆弱,一些他时时刻刻都在害怕的东西终于破土而出,好像野草那样疯狂地滋长起来。
魏无羡和金光瑶在金麟台上的说法并不相同,两个人之间一定有一个人在说谎。是蓝忘机被骗了还是蓝曦臣被骗了,这其实只是一个一比一的概率。
总是有人要心碎。
喻文州看着他,终于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他其实是知道答案的,而且他也知道,那就是蓝曦臣不想听的答案。他轻声问道:“虽然你选择相信你三弟,但是其实你也怀疑他哪里有点不对是吗?”
蓝曦臣没有回答他,嘴角绷成了惨白的一线。
喻文州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往前走了一步,伸手圈住了蓝曦臣的手腕。当蓝曦臣反握住他的手的时候,指尖压在了几个冰冷的铜板上面。喻文州的另一只手压着蓝曦臣的脖颈,把他的身子微微往下按了一下,然后吻上了他的嘴唇。
他们在云深不知处开成片的蓝色龙胆花之间接吻,那些娇嫩的蓝色花瓣看上去就好像是无边无际的、深沉的海洋。喻文州吸吮着那柔软的唇瓣,看着蓝曦臣轻轻地闭上眼睛,鸦羽那样浓密的睫毛微微地颤动。
——会好的。
无论如何,无论他付出什么代价,他都会让这一切变好的。
他们在片刻之后分开,蓝曦臣的手指磨蹭着他的手腕,轻轻地说道:“有人来了。”
他转过身,不过手还是环着喻文州的手腕,他们在姑苏蓝氏飘飘的白衣的宽袍大袖下面维持着一个牵手的姿势。而十几秒之后,另一个少年从道路的那一头走了过来。
那个少年看见蓝曦臣,竟然显现出一种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就算是他看见了一个作为陌生人的喻文州而感到轻微的惊讶的话,也被他天衣无缝地掩盖了起来。
蓝曦臣显然认得这个少年,他问道:“思追,怎么了?”
蓝思追看着他,露出了一幅欲言又止的神情,但是其实喻文州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这件事情的答案。
蓝思追说道:“……含光君回来了。”
——喻文州想,果然。
魏无羡躺在静室雪白的被褥之间,面色却比那些轻飘的布料更加的惨白。他腹部包扎的绷带还泛出一片刺目的血迹,黑发凌乱地散落在这种又白又冰冷的背景上面。
蓝忘机在魏无羡紧闭着双目的时候注视着他,每当这个时候他看着魏无羡的目光就愈加的复杂起来,就好像是积累了很多年的情绪就要破土而出。喻文州从他那个角度可以看见蓝忘机的眼睛,心里琢磨着这些年来蓝曦臣会不会也露出这种目光。
他们两个按照蓝思追的说法来到了蓝忘机的静室,于是就看见了面前的场景。这是喻文州第一次见到蓝忘机,他和蓝曦臣的确很像,大概有七八分的相似,如果他愿意笑一笑的话,也许会更像一些,可是他大概是看不见的。
此时蓝忘机已经字字句句复述完魏无羡向他转述的、在金麟台密室的所见所闻。喻文州想蓝忘机其实是不愿意他在场的,毕竟这是蓝忘机第一次见到他,根本就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可不可以信任。但是蓝曦臣执意要让他留在寒室,蓝忘机最后也没有反对。
喻文州不知道蓝忘机心里对他抱着什么念头,希望不要留下什么恶感才好,要不然事情可能变得更加糟糕。
而现在这个时候,蓝忘机刚刚讲完了金麟台上面发生的一切,他正说道:“兄长,我所说的句句属实。”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淡,也同等的冷。而蓝曦臣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弟弟在金麟台上带着所有人都认为十恶不赦的夷陵老祖逃跑,现在已经被各家认定为叛徒,这种事对姑苏蓝氏是什么影响所有人都很清楚。他好像也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到底要说什么好,最后只是轻轻地叹道:“……忘机啊。”
“对不起。”蓝忘机低声说,他低垂着眼睛,甚至没有抬起头去看蓝曦臣,“可是,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
——看着他被抓住,或者,看着他在我眼前在死一次。
他后面的话趋于无声,毕竟他们总是学不会剖白自己的内心。他注视着魏无羡惨白无色的嘴唇,眼睛的颜色淡得好像是发光的琉璃,里面就好像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
然后,蓝曦臣忽然轻轻地说道:“我知。”
这话说得太含糊,可是喻文州还是明白的。
……毕竟这个人也等了那么、那么多年。
这下轮到蓝忘机讶异地看着他了,蓝曦臣没有再解释什么,只是带着一种深沉的、思量的神色打量着魏无羡。而喻文州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心中五味杂陈。
他们最后并没有在蓝忘机这里呆多久,因为蓝思追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趟,说是云深不知处外面有人求见,无非是哪里闹走尸了什么什么的。这种事人是要蓝曦臣见的,而最后去处理的时候是往往是蓝家的小辈,估计不久蓝思追和蓝景仪就又要出去夜猎了。
外面有人等候,蓝曦臣当然不好在这里耽搁许久,因此就安排喻文州先回寒室等着他,自己匆匆和蓝思追一起去了。喻文州不太想和蓝忘机独处一室,因此也要顺势告辞。
真的,他现在很确定,就算是他半路上被蓝启仁抓住问话,和不要像现在这样和蓝忘机不尴不尬地待在一起。
他依稀记得少年时的王杰希看人就很准,那个时候,他当然是不行,但是这种能力其实是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加的。他心里很清楚,蓝忘机大概并不信他。
……不过说真的也是,毕竟像是他哥哥蓝曦臣那种性子,带一个人回云深不知处还举止亲如兄弟似的,再加上之前有金光瑶这样的例子,那么他们怀疑蓝曦臣被人骗进了传销组织洗脑的可能性估计比他们相信蓝曦臣遇到了多年未见的故人的可能性要大多了。
喻文州心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向静室外面走了两步。天已经渐渐地黑了下来,布满暮色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昏沉的紫红色,那些婆娑的树影都被映成了黑色的剪影,无端显现出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神气。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身后的蓝忘机开口了。
他的声音冷得一如既往,可能就类似于避尘剑直指人的咽喉的时候的感觉。他说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喻文州的脚步停下了,带着奇异的烟火气息的发凉的晚风扑在他的脸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并没有回头,只是低沉地回答道:“在魏公子被玄门世家追杀的时候,含光君你这样怀疑我,也是理所应当的。”
他的声音很平静,就好像只是叙述了一个平平常常是事实那样,不过在他嘴角惯常的那种温和的笑容消逝的时候,这种语气被别人听去应当也并不是非常友好。
一片沉默,蓝忘机并没有说话。
然后喻文州转过身来,直视这站在黑暗的室内的蓝忘机色彩清浅的、发亮的眼睛。
他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怀疑我的身份,其实也无可厚非。但是我可以发誓,现在我出现在这里,绝非是不利于你的兄长——我就算是身死,也不会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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