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但掩关劳独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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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雨臣和黑瞎子待在这间小屋已经有两天了。不,准确地来说是困在。倒不是他们出不去,这个屋子根本就没锁,连上锁的功能都不具备,过夜时他们用的是最原始的圆木顶门。只是就目前的情况来说,这栋小木屋是最好的选择。
简而言之,他们是在叶尼塞河上游某片森林里,具体的方位仍然有待确认。这一带村落非常分散,而且在多年前因为历史原因经历了一次混乱的迁移,因此从飞机迫降至今,他们尚未找到补给。
私人飞机体量不大,基本上没装多少东西。更糟糕的是,当解雨臣跌跌撞撞冲到驾驶室,发现驾驶员已经因为破碎的挡风玻璃而死于非命。油箱没漏,但燃油所剩无几,想必飞机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偏离了航线很远。
俄罗斯的春天依旧寒冷,令两人都回忆起了一次不大愉快的冬季之行。和如今的胶着境况相反,压抑了一个严冬的森林正舒展筋骨般疯长,雪松林、云松林、冷衫林捧出千姿百态的绿色。北风穿过树梢,带来鸟类的合唱——鹡鸰、画眉、大山雀以及其他多得叫不出名字的鸣禽在头顶喧嚷,远处茂盛的灌木传来松鸡和大雷鸟换羽期悠长的叹息。
万物生长的状态终归是令人心情愉悦的。
“走还是留?”黑瞎子问,他正用瑞士军刀削着一块松木,也不雕刻,只把它疏松的木质一层层用刀锋揭开,看上去无聊得很。
“走。”解雨臣颔首。
“得,”黑瞎子把小刀一合,木屑顺手塞进口袋。“你是老板,听你的。”
过了一会儿,他又笑了:“不过,解老板,你也得说说我们上哪儿去?”
“找信号。”解雨臣扬了扬手里的卫星电话。
他们沿着河流走了大概两天,一路上几乎没什么阻碍,却也没有人烟。在西伯利亚原始森林腹地,生物的盛况不亚于热带雨林。林木参天,正午时分依然昏暗非常。在针叶林的浓阴底,遍布着低矮的荆棘,无数的动物在阴影中伺机而动,小心翼翼地生活。偏偏这样的自然光对黑瞎子来说更为舒适,攀上跳下不成问题。两个人的干粮和装备又充足,在外人看来或许险象环生,但他们两人大概不以为意。
前进是被黑瞎子叫停的。那时两人在河道的岬角,从陡岸跳下一片碎石滩,河面比较宽,造就了难得的开阔地带。灌木和伏地的草本植物争先恐后地抢占河滩,各自聚成一片片绒毛般的绿茵,稀稀落落分散在碎石上。茶蔍子枝节横生,手掌似的叶子轻轻摇晃。而杜鹃花杂在其中怒放,粉色的花朵极为抢眼。黑瞎子走在前面,戏谑地揪了一朵杜鹃,转过身准备扔给解雨臣,却发现他大概在十步远的地方。
这个距离有些奇怪,太慢了。黑瞎子停下来,背对着河望向他。河面的反光让黑瞎子眼睛不太舒服,但他能勉强看出解雨臣的步态有点问题。
解雨臣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停下来。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黑瞎子说:
“肋骨,对吧。”
解雨臣摇摇头:
“不是问题。”
黑瞎子走上前,隔着墨镜镜片解雨臣也能感觉到他盯着自己的脸看。最后他笑了笑,伸出手:
“小九爷,打劫,包给我背着吧。”
解雨臣沉默片刻,把背包从肩上卸下来交给黑瞎子。黑瞎子只是略一点头,就向前寻路去了。
从河岸离开后他们径直钻进了森林。又走了约莫两三公里,已经偏离河道了,黑瞎子砍了根稠李树枝,一边用小刀修着枝条,一边开道。
“要去哪?”解雨臣问。
“找个过夜的地方嘛。”黑瞎子爽快地答道,把削好的棍子递给解雨臣,“喏。刚刚河上有渔网,你觉得呢?”
解雨臣皱眉,推开了递来的手杖:“用不着。那一排网的状态很差,布了不收,上面挂的死鱼都烂尽了,最早也是五六年前的了。”
黑瞎子嘿嘿笑了一声:“不着急,早晚用得上。”他反手把棍子向前一扫,前方的灌木应声而落,两株齐腰高的小树被他打折了。他问解雨臣:
“你听过自己的呼吸声了吗?”
解雨臣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末了他淡淡回了一句:
“你想炫耀你的解剖学学位?”
“准确来说是炫耀音乐学位,”黑瞎子赞许地点点头,“你的肺听起来有点毛病,肋骨害的吧?”
当他们找到这栋小木屋的时候,黑瞎子绕着房子转了一圈。房子坏得差不多了,青苔爬满了门边,几根饱经风霜的圆木在房子外围斜撑着墙。灰白的赤杨木拥簇着半塌的屋顶,在房前屋后积了厚厚一层落叶。枯叶被冰封后又化冻,朽成了脏抹布般又湿又烂的一团,散发着淡淡的发酵气味。在这层绝佳的腐殖质间,居然长出了越橘和浆果,奇迹般挂在屋后的乱草中。
“不用看了,”解雨臣说,“当地猎人的过冬屋,修修还能用。”
“你见过?”黑瞎子从房子一侧冒头。
“杂志上有照片。”解雨臣上前摸了摸门,“瞎子,”他说,“把门弄开。”
“哟,”黑瞎子笑起来,“花儿爷不打算自己来吗?”
“你已经把我当病人了,”解雨臣向后退了两步,示意黑瞎子动手,“病人就该拿病人的款。”
踹开门容易,但要不破坏它而把它暴力打开就有点难度了。黑瞎子双手抓住门把手,用肩膀硬压。大概五秒之后,“咔”一声,黑瞎子趔趄一步,松开门把,躲过因身高不合而迎面撞来的门框,低头直接进了屋。
“气味不怎么样。”他在屋里点评道。
解雨臣则显得有些惊讶:“没有死人吗?”
“要在这儿倒斗可不好办呐。”黑瞎子随口接着,一边打开了窗户散味,昏暗的屋子对他来说比外面舒服多了。屋子里有一张窄床、结满蜘蛛网的破炉子、意外没有报废的桌子和破碎的皮毛兽骨。
这些还都是常规,黑瞎子环视一圈,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笑了。在他正面对着的木墙上,用红漆大大刷着几个字母,粗大的笔触横贯了靠墙的桌椅,飞溅而出的鲜红色在地上落成细雨似的斑点,好像密密麻麻落了一场血雨。一把早就干透的刷子扔在地上,刷头结成一根根红色尖刺。显然书写者精神已经狂乱,好几处都有反复描画的痕迹,一笔一笔重复,刷出一层层枯竭的艳红。这些笔触起先还能保持笔直,后来已经变成了长长的、颤抖的波浪。有一笔从桌子上拖过,红漆从桌角流下,垂了几道血一般的水痕。
黑瞎子说不上是赞同还是嘲讽地吹了声口哨,望向解雨臣:“现在年轻人的行为艺术真有意思。”
解雨臣没有理会他,自顾自走到窄床边,拿开堆叠的兽皮,从这些被老鼠虫豸咬得稀稀拉拉的皮毛之间整理出了可以休息的地方。然后在床头摸出一样东西,扔在桌上。
黑瞎子上前一步,把东西拎在手里——是一本书,黑书皮,红色书边,在黑瞎子手里像只大老鼠:
“花儿爷,既然到这儿了,给解说解说?”
“是《圣经》。”解雨臣指了指书本,然后垂下眼睛,似乎有些疲惫,“墙上的字,是‘小基督’。”
他的声音不大,却令人寒毛倒竖,说不出的悚然。这个词带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模仿色彩,黏连着信仰中的神明,亦步亦趋,最终拖着一个怪异的前缀,龟缩在这面墙上。
“神的山寨品?”黑瞎子问。
“次品。”解雨臣答,说话的时候他已经倒在窄床上,好像不愿意再谈了。
黑瞎子按了按他的脉,不出所料已经发烧。来的路上他已经把解雨臣的包翻了个遍,里面有飞机急救箱里弄出来的消炎药,不多,已经吃了一些。情况比预料的要严重,不然解雨臣决不会把背包交到他手上。
“你就是这点不好,”黑瞎子坐在床边,又探了探解雨臣的额头,“什么东西都要放在脑子里。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啊,放份地图多好。”
“……你知道了。”解雨臣低声说,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嘶哑的气流。
“别。”黑瞎子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花儿爷,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我单知道你想带路,迷迷瞪瞪就跟着来了。”
“有人在飞机上动手脚。”解雨臣说。也不知是不是气性上头,他咳嗽起来,这一下明显牵动了他的伤处,他蹙起眉头,表情终于流露出一点痛苦。很快他接着说:“算我被阴了。
这句话他说得很平淡,但黑瞎子知道,他眼底一定闪过凶光,这就是愤怒的具象化。
“少动气。”黑瞎子敲敲床板,“别大包大揽的,是我带你来的这个破屋,要说掉坑也是我掉下来。你把病养好,我们原模原样跳出去就是了。”
“咳。”回答他的只有一声剧烈的咳嗽。
黑瞎子此时有种想叹气的冲动。他双手抱在胸前,解雨臣躺在他身边,他们都知道,接下来几天,也许会很难捱。
是夜,解雨臣恢复了少许精神,简单地讲了讲事情的原委。入夜的西伯利亚森林寒冷异常,黑瞎子在炉里生了火。他坐在暗处,焰光在他的墨镜上跳跃不息。门窗紧闭,房顶已经重新修缮过,铺房顶的树皮在夜风中飒飒作响,窗外偶尔响起夜鹰的怪叫。
“还挺有氛围。”黑瞎子笑道。
解雨臣没理会他的打趣,只是整理了一下语言,很快地说:
“沙俄信仰东正教,这个宗教也很本土化。但有一个分支却受到了沙俄的追杀。”解雨臣顿了一下,“叫分裂教派。”
“分裂教派也分很多种,最极端的两支,分别是分裂派的和鞭身派的,仪式叫‘红死’和 ‘白死’。”
黑瞎子抬手挡了挡火光:“鬼佬死就死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这时解雨臣自己顺了顺气,黑瞎子识相地闭上了嘴。
“红死,指的是集体自焚。白死,就是身穿极长的白衣,狂舞旋转,自我鞭打以达到疯狂的境界。期间伴随着淫行甚至乱伦,这种情况下受孕生下的孩子,会被献祭。以新生儿的血来作为圣体仪式的一部分,教徒将其分吃下肚。”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解雨臣不得不休息片刻。在此时,黑瞎子沉默不语。他意识到这个宗教和吴邪所探究的苯教有很大关联。
“有一种情况例外,”解雨臣接着说,“当生出的孩子畸形,或有其他异样时,会被供奉起来。”
黑瞎子瞥了一眼墙上硕大的红字。解雨臣也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这种孩子,被称为‘小基督’。”
“解雨臣。”黑瞎子架起二郎腿,“我不知道你这么有空,还喜欢钻研人类学。说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身上有种介于戏谑和严肃之间的气质,这种气质令他看上去处于进攻和防守的叠加态,仿佛盘身蓄力的黑蛇。
解雨臣沉默半晌,说:
“‘我曾瞎眼,今看得见。’”
黑瞎子骤然站起来,他冷笑了一声,走去炉前添了几根柴火,用原先削好的手杖把燃烧的火焰底部捅松一些,火更旺了。他转过身叉腰看着解雨臣,说:
“小九爷号称智冠九门,也信耶稣基督给人复明这种骗小孩的鬼话。过两天我是不是该听你念哈利路亚了。”
“我找的不是一个人,”解雨臣平静地说,“而是一眼泉水。有人把水取出来了一部分给我,但里面的成分离开本土就会变化。”
“那个传说我也听说过,”黑瞎子又笑了一声,“基督用泉水和泥给人治眼睛。你不会真信吧?”
“显圣。”解雨臣裹紧毯子,霉味让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鼻子,“分裂派教徒重视神迹,20世纪有大概十年出现了很多证据,鞭身派的小基督名声大噪。”他抬头对上黑瞎子的眼睛:
“水我也找到了。”
“怎么,”黑瞎子重新坐回椅子上,“还想带我去?”
“不了。”解雨臣收回目光。橘色的火光映照下,他的脸色看起来特别糟糕,只有一双眼睛清澈如水,“我不喜欢被人搅坏的局,下次再说吧。”
“烧到快40度还有心情想这些,”黑瞎子伸手搭在床边,“花儿爷,睡吧。”
解雨臣没有回应。他闭上眼睛躺了一会儿,最后伸出手,手指轻轻搭在黑瞎子的手背上。他们的手都那么干燥,指关节长着一层薄茧,这些茧在剐蹭中渐渐加厚,又被磨去。职业使然,黑瞎子感受着那只搭在自己手背上的手:从指根到指腹,无一不是累累伤痕。如果他们双手相握,大概只会觉得粗糙,没有什么美好感受可言。
“睡吧。”黑瞎子低声说。他翻过手,轻轻抓住了手掌里滚烫的手指。
虽然活了相当可以的年纪,但黑瞎子偶尔也会对新九门各路当家人生出由衷的敬佩。吴邪能生吞蛇毒,霍秀秀扮猪吃老虎,眼前这位更是强中自有强中手——在高烧的谵妄中,硬是没说一句胡话。据黑瞎子猜想,解家当家的选拔标准里可能有一条“不说梦话”。
解雨臣的伤情很容易发展成严重的肺炎。能吃的药都吃了,深山老林里没有现代医学,万一真成肺炎了跟死也没什么两样。第二天清晨,在确认解雨臣尚且没有生命危险之后,黑瞎子很快在附近转了一圈,大概知道了解雨臣为什么要冒着伤情加重的风险赶路。
他们自从飞机迫降以来基本无法和外界联系,解雨臣无非是想在自己倒下之前找到出路。而这附近显然有蹊跷,没信号,而且无论怎么转都会回到原点。
好一个森林版鬼打墙。黑瞎子从腰间摸出手枪,正经装备一般都是跨国运输,私人飞机上也就是防身的装备,毕竟谁都不想坐在飞行的军火库里。黑瞎子握住枪身上膛,这种手枪射程短,打鸟都费劲。他走到河边,想了想,朝河里连开两枪,河岸边翻上来两条漂亮的折乐鱼。
解雨臣醒来的时候,看见黑瞎子正在煮鱼汤。这个人煮饭很有意思,他不太喜欢面向火,因为眼睛不舒服。所以他做饭都是食材下锅快火猛灶,缩短时间。解雨臣上次看到他做饭,颠两次锅东西就熟了,颇有东南亚风情。
因此鱼汤吊在火上,他也不看火候,坐在不远处摆弄松树枝,任汤水在锅里咕嘟咕嘟。发觉解雨臣醒了,他才起身去锅边,用喝水的杯子盛了一份,递到解雨臣面前。
“人呢,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黑瞎子稍微用手垫高解雨臣的脑袋,慢慢帮他把头抬起来,一边说,“如果没有一点热乎的东西下肚,常常觉得人生无望。要是长年吃压缩饼干,脑子都不转了。”
解雨臣此时胸口疼痛不止,他还想挣扎着自己坐起来,但被黑瞎子另一只手按住了肩膀:
“躺着吃也没什么丢人的。”
解雨臣只能把整个头靠在他的手掌上,就着他的手喝几口汤。黑瞎子低着头看他,他贴在自己手心的脸颊滚烫。黑瞎子忽然觉得解雨臣有点可怜,像只病猫一样又发抖又咳嗽。
“咸的,哪来的盐?”这只病猫突然问。
“还操心呢,”黑瞎子笑了,“我带的呗。”
“你出去过了。”解雨臣也干脆倚着他的手歇口气,“有什么见解。”
“困死在这儿的人不少,外头一堆白骨,”黑瞎子总结道,“不是缺吃少穿死的。”
解雨臣有些悲哀地闭了闭眼,最后说:“我怀疑这儿有个很大的风水局,有点像棵树,晚点麻烦你再出去看看。”
黑瞎子扶着他躺回床上,问:“你意思是,有九门的手笔?”。
“也许吧。”解雨臣垂下眼睛。
黑瞎子喜欢在晚上出门探路,尤为方便的是他不需要任何照明。在他眼中,深黑的森林一切都泛着淡淡的银光,如同披拂着薄纱。几乎能看见桦树和杨树上一处处纺锤形的枝痕,随着他的步伐,如眼睛般缓慢眨动。那不过是视错觉,却同梦境一样逼真。夜色中的草木亦显出疲态,耷拉着叶片和花朵,从露出土的根系能看出它们正朝地底用力,紧紧攥着土壤,吸食地下水。
沿着叶尼塞河的支流走,经年不息的水声回响于夜晚的密林,仿佛摇篮曲,又像喁喁低语,令林间弥漫着疲倦和躁动。黑瞎子回忆着白日所见的人骨,大多在河的下游,他不禁思索这意味着什么。
忽然,他见到水中立着一位女人。
伴随着一声铃响,女人向他转过身来。她挽着沉重的髻,带着一顶麂皮帽子,披着石青色狐皮风毛的长褂,内里十分宽大的衣袍绣满了繁花。她抬起手,两只翠绿镯子在她雪白的腕上叮当作响。黑瞎子看见她身上是月白的旗装,两只极大的袖子向手臂翻折,内里绣的是纷飞的百蝶,宛如无数蝶与花从她袖口冲出。
她的脸,那张极度苍白的脸,在关外苦寒之地才能生出的脸。一生都冻得冰凉,美丽而消瘦得像花纸剪的纸人,苍白的脸,桃红的嘴唇,悲哀地望着她唯一的孩子。
黑瞎子向前走了一步。女人向他点点头,她的红发簪上系着两个金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声响。黑瞎子又走了一步,他看见月光粼粼,女人好像站在水银之间。他犹豫了片刻,这时忽然一股力把他的头往水里猛按下去。黑瞎子瞬间知道了这是什么东西,猛地挣开,回手拔出了枪。
这种东西,斯拉夫人称之为“雪巫”。常以女性形象示人,多见于漫天冰雪之中。据说她永远衣衫华美,摇着铃铛寻唤自己的未婚夫,以铃声将人引诱,按入雪中冰冻而死。死者会被埋在雪下,除非雪化,否则不见天日。
今天明明也没下雪,怎么遇见这种玩意儿。黑瞎子举着枪,对准湖心的女人。据说雪巫的心是从冻土中长出来的,遇到火气就会融化。女人漆黑的眼睛正对着枪口,黑瞎子“啧”了一声,举起手对着天空开了一枪。
枪声惊动群鸟,在骤至的嘈杂中,女人慢慢转过身去,面对着河流另一个方向。
“坏了!”黑瞎子心里暗骂一句,朝着那个方向发足狂奔——正是小屋所在的地方。
等他一脚踢开房门,屋里的炉火已经熄了,房间里充斥着解雨臣痛苦的咳嗽声。地上有飞溅的血迹,他的病已经到了极其危重的关头。
黑瞎子迅速生起炉火,然后来到床边按解雨臣的脉,却被解雨臣一把抓住了手。在传说中,雪巫总是侵扰独自待在广袤冻土上的人,打猎的人住在过冬小屋里,在孤独的雪夜里发了疯,就会打开门跟她们走,让自己跌到悬崖下的雪里。
解雨臣滚烫而颤抖的手指让黑瞎子意识到他正陷入一种接近疯狂的谵妄中。他紧紧抓住解雨臣的手,脱下外衣,让他的额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解雨臣,”他反复念对方的名字,这是一种类似叫魂的方法,“你不是一个人,听见了吗,你不是一个人。”
最后解雨臣在他肩上猛地吐出一口血,终于说出了昏乱中第一句话。在巨大的悲伤中他喊道:
“妈!”
黑瞎子沉默了,他抱了抱解雨臣的肩头。片刻之后他轻声说:
“会好的。”
东方泛白的时候,解雨臣的烧退了,黑瞎子坐在椅子上假寐。炉火已经矮下去,在熹微晨光中,黑瞎子注意到桌子上有一张图,画在那本《圣经》的第一页。是用新鲜的炉灰画的,一看就知道是解雨臣的手笔。不知道昨晚他以怎样的意志力在高烧和剧痛中描画了这一带的河流和山脉,以及他们走过的那段路,形如一株虬劲歪斜的树。
黑瞎子无奈地摇摇头,还真有地图啊。他伸长脖子看了一会儿,又缩回椅子里,闭眼睡了。
“好风水,是倒地梅花。”等解雨臣醒来,黑瞎子如此解释道。
“人为的?”解雨臣问。
“要我说,天然的。”黑瞎子靠在椅背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风水学上叫天葬,是可遇不可求的养尸地。这人命真够好的,埋个几十年都能成精了。就是不知道穴点在了哪儿。”
解雨臣似乎松了口气,语气也轻松起来:
“是树就有根。不过根那里我们去过一次了。”解雨臣稍稍抬手点了点地图上宽大的一带,“没见到有什么。”
黑瞎子在椅圈里懒洋洋坐了一会儿,又说:
“梅花既倒,根应该是废了。”
他坐起来,用指尖戳戳地图上的末微:
“‘桃李春风结子完’,一定结了颗梅子在树枝上。”
大概推算了方位之后,两人开始着手做点准备。说是做准备,其实就是留两天吃饱喝足,给解雨臣养伤。煮汤时黑瞎子只用了鱼头鱼尾,其他部位被剖开洗净在屋外挂着,做熟食的话也能吃两天。看到风干的鱼肉后,解雨臣还问黑瞎子是不是想在这里开农家乐。
“应该比我便宜徒弟强。”黑瞎子如是答道。
有时黑瞎子能从解雨臣身上感到一种颓唐。自从他发现这里不过是个阴差阳错的天然困境之后,他几乎展示出了愉悦。黑瞎子知道那是什么种什么感受——甘心。赴死的人身上总会有这种情绪。死在自然的困局而不是敌人手里,太痛快了,好像为他们这种人量身定做的死法。莫名其妙,叫人心甘情愿。
怎么像小孩子一样。黑瞎子蹲在屋前,苦恼地抓了抓头发。解雨臣偶尔也是需要哄的。
戏文吧,黑瞎子想,戏他还听得进一些。很可惜黑瞎子在戏曲上没怎么留心,孩提时大概听过,印象里也是叮铃桄榔,人影匆匆来去。有一两句听在耳朵里,印象却很模糊。
热闹局是冷淡的根芽,爽快事是牵缠的枝叶。情急之下,也只能找出这么不成段的一句。
这哪行,听着也不像话。黑瞎子站起来,决定去烧盆热水,找点草木灰,喊解雨臣洗个头。
当解雨臣仰靠在椅子上,黑瞎子舀起热水,一点一点浇在他发间,他忽然又想起刚刚找出来的那句戏文。他的手指插进解雨臣湿漉漉的短发里,慢慢帮他梳开,细软的头发轻轻绞着他的指节。
爽快事是牵缠的枝叶,他想到。
“你说什么?”解雨臣突然问,他这才发现自己一不留神顺口说了。
解雨臣突然笑起来,他在这里第一次开怀笑了。黑瞎子看着他,知道他最终还是把愧疚放下了。
“热闹局是冷淡的根芽,爽快事是牵缠的枝叶。”解雨臣念道,戏曲讲究千斤念白四两唱,念白本是要花大功夫的,但这时他的嗓子沙哑,也顾不了那许多了,只是一气念下去:
“倒不如把些剩水残山、孤臣孽子,讲他几句,大家滴些眼泪罢。”
黑瞎子知道解雨臣过目不忘,何况这该是个有名的戏本子。他也笑了,继续帮解雨臣把头发洗下去。
孤臣孽子,倒是匹配。满清的孽子,九门的孤臣,好一对遗老遗少,合该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相守几天才是。
事情收尾倒显得简单很多。两人来到估算的方位,却没看见有坟茔。黑瞎子捅了捅解雨臣,做了个朝上的手势。解雨臣向上看,发现一具尸骸吊在树上,离地约有十几米。
“这穴点得妙,”黑瞎子低声说,“果子是该挂枝上。”
“怎么弄?”解雨臣也压低声音问。这个距离一眼能看出尸体明显尸变,两个眼睛拉长,整个头骨收窄变形,才不过数十年,已经接近千年的青眼狐尸了。而且这具尸体手脚出奇地长,如果他生前就是这副模样,恐怕身高有两米多,而且蹲下来手一定能在地上拖出一截。
“奇尸啊。”黑瞎子感慨道。
本身就奇异的尸体在自然构成的养尸环境下,变异更加迅猛,而且方向是青眼狐尸,意即极擅幻境。附近所有异事,包括将人引入水中的雪巫,都是由于这具尸体恰好吊在了正确的位置而形成的。天地攒局,机缘凑巧,以至于将这一带都变成了死地。下山后他们才从当地人口中得知,这一片区域在渔猎人中被称为“黑窝”,形容其如同永夜,令人迷失方向,有进无出。
不过好在形成的时间还是太短,因此时灵时不灵。黑瞎子和解雨臣都能感受到,如果过于靠近,必然引起更可怕的后果。
“有木有水,我俩现在属雷,”黑瞎子悄声说,接下来正是奇门八算的范畴,“缺火,凑个火局,烧了它。”
“放倒?”解雨臣问。
“树太大砍不动。”黑瞎子摇头。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瓶子,向解雨臣晃了晃。
“飞机燃油?”解雨臣有些气短。
“走的时候装的,这不是能用上嘛。”黑瞎子笑了。
他又把手里的手杖塞进解雨臣的掌心,又从腰间拔出手枪,一并交过去:“这火要在地上烧,接地气才能入土为安。所以燃烧瓶不顶事,待会儿要把它放下来。跳高这事儿还得仰仗你了,解总。”
棍子甫一触手,解雨臣就知道,这是黑瞎子当时削的鲜稠李杖。新鲜稠李枝韧性颇高,他又用火稍加熏燎和抹上松油,比自己现在包里的棍子还适合攀高。
“你早就觉得会有这么一趟?”解雨臣问。
“下飞机的时候起了一卦。‘鸟焚其巢’,根结在高处,要用火。”黑瞎子打开燃油瓶盖,“有备无患嘛。”
解雨臣把手枪别在腰上,拿过棍子,快跑几步,忽地用长棍一撑,整个人跳起,打横踢在树干上,借力跃到了另一边。长棍也顺势抡起,点在树干上,再次借力踢向另一边。如此往复数次,在两棵古木间如飞鸟般跃动,脚踢树干声和棍击声交错,极富节奏感。
黑瞎子曾无数次见到解雨臣练习这些技巧。从他年纪尚小,不熟练而摔得骨折,到如今带着伤也能轻松完成,他的汗水从空中滴进地里,居然也就这么成长起来了。
眼看解雨臣快登顶,黑瞎子迅速靠近尸体,在它脚下浇了一圈燃油。解雨臣又踢了一次树干,在半空中回手拔出枪,一枪打断了尸体头顶的上吊绳。正在此时,黑瞎子掏出了口袋里所存的松木屑,这是一种火绒,方法正确可保存明火。他一把将木屑洒在燃油上,瞬间生起了熊熊大火。
尸体掉在火堆中,猛地动了几下,就被火焰吞噬了。
解雨臣在枝干间停顿片刻,开始从树上下来。须知上去容易下来难,他又有伤,每蹬一下树干都会往下滑少许,黑瞎子在树下叉着腰看他。最后一步解雨臣要跳回地面,黑瞎子忽然上前一步,张开双臂。解雨臣躲闪不及,骤然跳下来抱在他身上。
黑瞎子后退一步,笑起来,回抱了他,闻到他短发里的草木气味。
过了一会儿,解雨臣闷闷地说:“太肉麻了。”
两人走回小屋的路上,解雨臣向黑瞎子说明了他的猜想。大概在树上吊死的人正是传闻中‘小基督’,据说这位神的代言人就在猎人小屋里揣度上帝的旨意,度过残生,外形也符合描述。
“没想到他上吊自杀了,”解雨臣说,“渡人者不能自渡。”
黑瞎子双手合十,笑了一声:“哈利路亚。”
傍晚,黑瞎子听到直升飞机的轰鸣从头顶传来,他知道解雨臣的卫星电话拨出去了。解雨臣坐在床边,他的体力还没完全恢复。
这时,黑瞎子敲了敲窗,吸引他的注意力。
“花儿,你看。”他说。
窗外不知是什么花树,被直升机的风力带得左摇右摆,千百朵白花纷纷扬扬落下,被夕阳染成粉红,好似庭院中的海棠花雨。
解雨臣笑了,他说:
“有一两次我觉得你不会回来了。”
黑瞎子抓起背包,在脸上做了个手势:
“所以对付我这种野马,你不建个草原,反而想着给我戴个嚼子?”
解雨臣不置可否。
黑瞎子伸手把他拉起来,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一起走出这栋被吹得乱颤的屋子。
嗐,嚼子就嚼子吧,他想。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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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因为徐磊一句“漂亮景色下的诡异故事”拉磨9k多字?噢原来是我啊()
也是赶上817了,ooc属于我,如果有人喜欢那就太好了【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