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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扯ing

-----正文-----

回到驻地时夜已深了,潮声懒懒的。高天之上圆月照彻,洒落一地皎白清影。和着海风,卫庄悄无声息地在韩非房前停步,隔着一道木门,去捕捉他的呼吸。

……又低又轻,偶有断续急促,但不见压抑。这对韩非来说已是少有的好眠。

听着这呼吸声,一路上的尘土奔波都渐渐地消弭了,卫庄心里也平静下来。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他转身抱着剑坐在韩非廊下,抬头望着天空。然而只是茫茫地望着,并没将什么东西真正看进眼里。

——这么不清不楚的,到底算是怎么着呢?

那天他和盖聂在外办事。正在归途,收到了端木蓉已经苏醒的消息。盖聂纵马狂奔,卫庄则刻意慢了一步:因为人家是为了心里惦着的那滴泪、那句话、那个人。他要也跟着星夜疾驰,这什么章程?赶着去见朋友妻,还是急着去看流沙和墨家的合作之间横亘着的活着的仇恨?

所以他回去的时候是第二天的黄昏。

还没踏进据点,卫庄就闻到了药味。为了那位医仙,墨家驻地哪天不在熬药,这是闻惯了的。卫庄也就没放在心上,径直走进大门。

然后他就连怎么走路也忘了。若叫那个去邯郸进修的燕国人知道,一定将他引为知己。

他眼睛里只看见了一个人。那个阔别已久的人,那个觞饮春浓的人,那个一双眼总是微微含笑的人,那个他以为时间已经太远、画面与声音早就模糊不清,而如今再见,恍然发觉自己竟什么也没有忘记的人。

韩非转过头来,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然后他扶着廊柱站起来,对他微笑:

“卫庄兄,好久不见。”

他好像哑了,也好像没有。

天地好像倒旋了,也好像没有。

落日的余晖好像永远地凝固在了那一刻,也好像没有。

很少见的卫庄对于某件事的印象和事情的真相产生了十二分偏差。比如说那天韩非不是一个人在侍弄他的药罐,赤练就坐在旁边陪着他,‌‌‎‍‎兄‍‎妹‌‍俩相互依偎,没谁嫌对方的金饰扎脑袋,也没谁嫌别个的骨头硌人;再比如韩非那件布衣其实质量不错,干净整洁,完全不破旧也不惨淡;又或者他心里的惊涛骇浪压根就没表达明白,旁人回忆,他当时在原地站着不动看了韩非一会儿,然后突然就目不斜视地经过,走了。那个先是紧盯随后又漠不关心的神态,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和韩非有累世的恩仇,但他卫庄大人心胸宽阔能跑马,肩膀好似双开门冰箱,大人有大量,卫哥算了算了。

据赤练讲述,她是在抄近路回驻地时从偶然路过的一处小村落里发现韩非的。一个山谷之中的小村庄,乍一看也不像能有什么龙盘虎踞的样子,居然外围的地形和山林构成了一个小小的迷阵。这道阵法对此中高手而言不足为虑,但要挡住乱世的战火和搜刮的官吏已经足够。赤练好奇之下稍停了停,颇费了一番功夫,硬是潜了进去。

这一停,她就发现村子里有位受尊敬的帮人看天象侦农时的先生。再一瞧,她就把九哥给揪了出来。

卫庄没忍住,打断了她:“他在那里干什么??”

赤练重复道:“察测天象,侦算农时。偶尔也掐算婚庆吉日,墓葬地点。”

卫庄默了一默。太妙了,据传死在阴阳家手下的人,偷偷在外面用阴阳家名声叫得响亮的手段吃饭。好一个取之于……用之于……

他胸膛里好像关了一只扑棱棱要飞的鸟儿。好半天过去,只有一声叹息。

——韩非、韩非,哎……韩非。

那鸟儿尽管横冲直撞,卫庄硬是找不到机会将它放飞。事情坏就坏在他那面无表情的擦肩而过上:须知戏开场便唱得如此冷淡,气氛想要再热切起来就不容易了。

他听完赤练的事件小结,便独自一人待在房中梳理心绪。等他自认情绪已经冷却完毕、又做了万全的心理准备的时候,推门一看,竟然月已西沉,那间屋里黑洞洞一片,是熄了灯了。

卫庄想起白日里见到的韩非。身形消瘦许多,容色憔悴不少;拢着白衣坐在那里,像一只垂首敛翅的鹤。

没人会打搅一只鹤的停栖。那就再等等罢。掩门回转前他深深地望了一眼,好像能隔着木头看见什么似的。

这一夜几乎是稍一合眼便飞快地过去了。第二天一早卫庄立刻动身,然而行至半路,他忽然少有地踌躇起来:这么早就去,是不是略显得咄咄逼人了些?再说韩非起了么?会武功的江湖人只消打坐运行一个周天就能重新变得精力充沛,但韩非明显不在此列。也不知道他昨夜睡得好不好……

……那就再等等罢。

一点儿也看不出原先的目的地是韩非的房门,卫庄极其自如地走过韩非窗前,就好像只是随便路过,然后又极其平静、极其不经意地扭头看了一眼,就好像只是随便扫视一下。

他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角度没拿捏到位,只看见一个模模糊糊朦朦胧胧的的人影,仿佛刚从桌前站起身似的。

怎么这么早就起了,难道是这里的床铺睡着不舒服么?卫庄脚下立刻流畅地换了个方向,转回去,光明正大地推门而入。

确实是刚起身的样子,被褥都是整整齐齐叠好的。不过也许是睡下的姿势不对,韩非正站在桌前,歪着头揉一边的肩颈。听见推门的声音,便转头向这边看。

卫庄打了一整夜的腹稿,但刚和韩非一个照面,原先想说的话又忘了个干净。他们两人无言地对视了好一会儿,直到韩非试探着先开口:“……卫庄兄。”

卫庄僵硬地点了一下头:“嗯。”

然后韩非的目光就越过卫庄的肩膀,向他身后看了看。

“卫庄兄,那是在等你吗?”

卫庄一回头,赫然发现白凤携偌大一只宝鸽鸽正饶有兴趣地落在对面屋顶。此刻一人一鸟都目光炯炯地盯着这边看,也不怕把房子压塌了。

他这才想到,论起来这天该轮到流沙巡山。虽然白凤御风而行,单飞赶起路来比多人联排方便多了,但很显然他此刻找到了比独自巡逻更具趣味性的东西。

卫庄没有把自己的私事给人做消遣的爱好,这显然是谈不成了。他只好匆匆地解释一句:“我要去巡山了。”

韩非犹豫着点点头:“一路顺风?”

卫庄心事重重地走了。

一上午过去那只小鸟已然跨物种进化成为脱兔,而它的主人却依旧找不到什么良机:卫庄回来时再次“路过”,再次“不经意间”瞥见韩非正在和赤练同席吃饭。

人家血浓于水,至亲‌‌‎‍‎兄‍‎妹‌‍,多年不见说些体己话是自然。听着时有笑语,想来是比和自己默然无言地对视要好得多吧。正吃着饭呢,这时候哪里有突然横‍‍‌‎插‌‎进‎‍‎去打搅的道理。

……那,就再等等罢。

寂然回房,卫庄突然想起,不对,现在未末申初,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韩非吃的哪顿饭?

难道是在等自己么?心脏立刻应景地为这个猜想狠跳了一番。但是不,还是再想想,如果要是误会呢,岂不成了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还在韩国的时候卫庄就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自作多情。虽然韩非看着他的时候,唇边总是微微含笑的;侧头望过来的时候,眼尾的幅度又那么温柔。但九公子天生一副好皮相,醉里挑灯看栏杆都多情。既然他多情是真,那么自己不就是自作了?哪个有人性的人会甘愿在吐露一腔真情后收到一句又客气又抱歉的:卫庄兄真是不好意思了,我对你没那个意思。

卫庄于是忍耐,没耐心的兽是捕不到猎物的。但他尽管克制得了言行举止,却轻易克制不了那颗心:对视时的首先移开眼睛,冷宫里的话,提剑来救时的悬心。对韩非这样的人来说,一个眼神也就等于是说了一句话了,所以卫庄开始不再直白又坦荡地长久注视着他,而是若非必要不与他对视,等韩非不再看自己的时候再投去眼神。韩非突然贴进他怀里,那时心跳的加快并不完全是因为城楼上的一场比斗:只要一伸手,这姿势就是个拥抱了。可是韩非很快抽身撤走,幸好他也一如既往地沉默以对。把持住了没有丢脸这很好,但是……但是……

唉,自作多情。

后来他重伤,韩非来看他,眼里隐隐约约的泪光不像是假的。他心里升起点希冀,这总不是烛影晃的吧?但韩非立刻就把那副表情收了回去,开始作另一番表演。几次三番,三番几次,卫庄几乎是恼羞成怒了:在这里干什么?做你的事去!等人真的从善如流地走了他又开始后悔,心想话不该说得那么硬的。

但是来日方长,他想。来日方长。他们总还有时间的,一辈子那么长。

那时他想不到韩非的时间远没有那么久。

韩非死了,有许多事等着去做去处理:秦国的怒火,韩国的政局,何去何从的流沙。这么多的“大事”,映衬得随之戛然而止的他们的关系简直微小到不值一提。山呼海啸一般的悲哀与痛楚,外人问起来是怎么了呢?

一个朋友死了。

现在人回来了。活着,能说能笑,就待在他身边百步不到的距离里坐卧休息。这时候还不主动出击,在等什么,等过年吗。可已经走到了门边,卫庄还是想,不然……再等等吧。不是好时机。

他自己也知道并不是这些时间真的不合适。以往他们在新郑,卫庄有话就直说,有时甚至到两人公然呛声的程度,韩非从没嫌他不合时宜。现在显得处处不合时宜,是因为相隔不止百步,而是十年。岁月的川流不为任何人停留,他们只有隔岸相望。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不过空想无益,事情总要起个头。难道因为路途遥远就永不动身,因为极难成事就干脆不做,因为人总是要死的所以不如趁早自尽?

卫庄想,等到暑气散尽的时候吧。那时崖上会有风来,凉爽些,好说话。

但迟则生变,这话半点不错。他再到韩非门前时,就听到里面传来一句:

“你知道机关城中恒河流沙的事吗?”

“……什么?”

韩非再次觉得自己的身体素质确实是大不如前了。从前在冷宫里被关禁闭的时候卫庄来看他,像个猫似的,一声没有,闪现,他能立刻感觉到身后有人。但如今也不知是安生日子过久了还是怎么,他的这种对环境的感知力仿佛已经大幅度下降。比方说现在他就感觉屋外有人,但隐隐约约的又辨不真切。这有无之间磨得他是百爪挠心,恨不能直接站起来走过去把门推开,好好地看一看到底有没有人,有的什么人,为什么三过他门而不入?但面前还坐着来为他送药的墨家弟子,这么不管不顾地抛下人离开,实在是失礼。

这一纠结,那句话韩非就只听了个尾音,似乎在说什么流沙。他只得抱歉地问了一句:“什么?”

“恒河流沙。”

医女说。

“你们流沙的卫庄,先是使人易容装扮成墨家弟子,又在水源中下毒,用尽手段攻破了我们墨家的机关城。头领们为了保全力量进入墨核密室,卫庄要逼他们现身,就在机关城大厅里押进墨家弟子,立起恒河流沙。流沙落下一层,他就杀掉一个。数着时间,一直杀、一直杀——

“端木头领也被他们抓住了。为了让她开口,赤练给她下毒。后来她也是被流沙的人伤了心脉,到现在才醒。”

韩非垂下眼睛,躬身行礼,很肃穆地说:

“墨家兄弟的死,我很遗憾。”

流沙与墨家虽说彼此之间仍有隔阂,但算起来还是在合作。见到流沙迎回一位久病之人,便送了药来。医仙还未醒,这送的是常备的丸药。

当时和雪高两位统领一起来的就是这位医女。那时韩非不大清楚这些事,便很客气地向她们道谢;医女冷冷淡淡地给他吃了一枚软钉子。韩非不由觉得奇怪,他初来乍到,根本也还没来得及去得罪谁啊?但后来相处日久,他逐渐地也就从众人的气氛言谈之中品出了一些什么。不过妹妹没有主动提,韩非也就不主动问。

今日医女照例来给他送药诊脉。这么些日子过去了,韩非和她总算是可以打个招呼而不被无视。

她忽然说:“听说你也是流沙主人。”

所谓听话听音。韩非听出她有言外之意,但他不愿多谈,于是选了一个最轻描淡写的切入口:“韩非确实不会武功,让姑娘见笑了。”

她从手中的活计里抬眼看了看他,便不再说话,无言收拾药匣。

临走时她问:“你知道机关城中恒河流沙的事吗?”

韩非其实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对他说起这些事,他也完全能理解她的心情。那种手足就在面前死去的痛苦,刻骨的仇视之后居然还要和仇人共事的恶心,迄今为止也没得到过哪怕一句道歉的不甘。

但他除了这些场面话,实在也是说不出别的。一来,那些事他不曾亲历;二来……就算是他的私心吧,他不愿在人前说卫庄一星半点的不是。

他恢复记忆以来总也有三四年了。这其中他也有听说过一些流沙的消息:什么卫庄把这世上最凶狠残忍的恶人都聚集在了手下;什么只要给够钱,流沙谁都能杀;什么流沙四天王中杀人最多的是那赤练。

每次听到,韩非想的其实是:这么说他们都还活着。

乱世之中谁都不容易。他们都活着,这很好。

他无法对这位医女道歉,他对这件事感到很抱歉。

医女和他对视,眼神像水凝成冰。

“遗憾?你听了之后,想说的就只有这些?”

韩非于是垂首:“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

“赤练是你什么人?”

韩非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但仍如实相告:

“她是我妹妹。”

“卫庄又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的……”

卫庄是你什么人?

如此普通的一句话,却问得韩非哑口无言。

朋友?盟友?同僚?

……爱人?

他发觉自己的沉默时长即将超出社交礼貌允许范围,于是随手抓了个词:

“……我的一个朋友。”

医女便点了点头,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原来如此。这样的人,是你的至爱亲朋;这样的组织,也是由你一手创立。你——”

话没说完,门砰地一下被推开。卫庄站在门口。他的语气却是和他的动作截然相反的冷静:

“他什么?”

卫庄缓缓步入室内。他身形高大,挡住了光之后更显得压迫感极强。他没有拔剑,就只是慢慢地走进来,仍能让人感觉空气一下凝固了,沉沉地向下压下来。

他在那医女对面站定,声音甚至轻松到有些愉快柔滑的意思:

“说啊,说出来。他什么?”

医女看了卫庄一眼。能看出她有点害怕,做了个吞咽动作——话说回来面对这样仿佛精神分裂一般的卫庄谁又不害怕了,至少韩非就被他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推门给吓得心脏一直疾跳到现在——但片刻之后她不知下了些什么决心,表情更坚毅了:

“他和你们一样,都是人面兽心的混账!”

韩非被剑锋上闪过的寒光刺得一闭眼。身体素质下降并不是一句假话,四年之前他开始夜盲。

就听卫庄说:“你的胆量不错,但脑子似乎有点问题——人难道是他杀的?

“凶手就在你面前,你不敢置喙,却对着无关之人迁怒。这就是墨家弟子的本事?”

医女被他气得深呼吸:“无关之人?他不是你们流沙的人么?听了如此惨状却毫无忏悔之心,我说他和你们一样的心狠,又有哪里说错了?你们流沙的人,向来便是如此,对敌人残忍狠毒,对同伙也没有什么关爱;眼中只有利益,为了金钱能够出卖灵魂,同伴失去价值就舍弃。我很好奇你们为什么把他带回来。不会武功,又是久病短寿之相;这样的人,也对你们有利用价值么?”

韩非赶在所有人都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句话的时候向前迈了半步:

“姑娘对韩非的教训,韩非知道了。端木统领刚刚苏醒,现下墨家人少事多,想来姑娘一定有其他要事在身。天色已晚,姑娘请便,恕韩非不能远送了。”

医女看了他一眼,又越过他看看卫庄的剑,颇感可笑:“走?我还有选择吗?”

韩非抬手向门的方向示意:“路就在那里。姑娘何不试着走走看?墨家的头领们,不也是试着走了一条之前从未想过的路吗?”

她走了。

脚步声彻底听不见的时候,方才传来剑入鞘的声音。

屋里只剩韩非和卫庄两个人,这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有海风吹来,衣袂和布帘都飘飘欲飞。

韩非知道他和卫庄之间一定会有这么一刻,有些话只用眼睛说是不够的。他一直在等。刚见第一面,大家都不冷静,也许夜里。坐在桌前等了一夜没有等到,也许是有事在忙。清晨时的匆匆一见做不得数的,那几乎是什么也没说;那就回来之后。

直到现在措手不及地被旁人先撕破。韩非忽然就不知道他一直都在等些什么了:和卫庄再见,知道彼此都还好,这也就罢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些年的事?没什么好讲的,都是努力活着。

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想来那天妹妹已经和他讲过了。

苍龙七宿的秘密?他们也已经找到了些线索。

那么,旧情复燃?

先不提这“旧情”是否真有其事,也暂且不论这阔别的十数年中谁又是否已经心有别属——说来当年他们不曾确认过什么,也就谈不上“别属”——今日那医女说了这么些话之后,韩非已然息了这份心了。

“久病短寿之相”。这纵然是她情绪激动之下的吐口,然而医者的基本素养和判断是在的。他活不长,和韩国时一样。

不然为什么那时候他就一直不肯说?邓析作竹刑,驷歂杀之;吴起变法,乱箭射死;商鞅立木,车裂灭族。岁月长河中的殷殷血色,还不足够让后来人也从中窥见自己的死亡吗?

算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走下去,何必在他们所负的重担上再加一份死人的爱呢。

至于医女所说的其他的事,其实韩非不觉得怎样。卫庄从来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雨夜屠尽毒蝎门,韩非难道是聋子、瞎子,全然不知吗?卫庄愿意在他面前揣起爪子是一回事,韩非调侃他的同时不会真的把他当猫是另一回事。对于机关城也是一样,韩非不会说一个字。不然呢?对敌人仁善,是生怕自己死得不够快?

只不过局势瞬息万变,曾经的对手变成如今的联手,会显得之前所有的狠话都很尴尬罢了。

哦,可能现在在韩非面前也有点尴尬。不过这种尴尬是类似于家里小猫一贯在人前甜美夹子音,但背地里会和别的猫疯狂打架破口大骂,结果有一天声音没夹住被人听见了真嗓。

但都到了这个岁数,些许尴尬也就视若无睹了。

想到这个岁数,韩非不禁回头又看了一眼卫庄。很遗憾的是暮色四合,他的夜盲开始了,看不太清楚,只知道大略地较少年时黑了一些,头发也长了不少,肌肉挺发达的,穿着大氅的视觉效果很震撼。

韩非回忆一番紫兰轩初见时的卫庄,没忍住笑了。

爆毛了是吧。

“你笑什么?”

韩非转进如风地说了某种角度上的真话:“我在想紫兰轩第一次见你。‘能站在你这个位置跟我说话的,只有两种人——’”

——能站在你这个位置跟我说话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我信任的人,另一种,会被杀。

“你觉得我会杀你?”

韩非摇头:“你不会。”

——也许现在我还来不及成为第一种人,但是我相信,你不会杀我。

“为什么?”卫庄向前踏出一步,和韩非几乎毫无距离地面对面。他已经比韩非高了半头,这样一来那种压迫感也就传沿到了韩非身上。

“你告诉我,这一次是为什么?”

上一次卫庄先伸出橄榄枝,韩非当然有底气知道卫庄对自己有兴趣;这一次,你告诉我,是为了什么?

“为了苍龙七宿?”

韩非心想这话头起的真是,把自己正正好套进去了。半夜坐起来他都会问自己好端端的笑那一下做什么。眼下他只好开个玩笑,同时状似无意地向后撤去一步,盖因卫庄离他太近,韩非又看不清,总觉得好像下一秒就要一头扎进他胸肌里了。再说他眼睛不行,又不是脑子也没了,当然能感觉到情感的暗潮汹涌。

但还是那句话……他不能。

“你想要和我说的,就只有这个吗?”

卫庄的眼睛沉沉地看着他。

韩非只能尽量将自己的语气放轻松些:“嗯,确实还有一件。夜深露浓,卫庄兄注意身体。听说你受了重创,内伤直至如今也还没有养好。千万保重啊。”

长久的沉默之后,卫庄深深吸了一口气:“你到底在逃避些什么?”

他突然伸手握住韩非的肩膀。

“你再想一想!——还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他态度强迫得可以,言辞却又堪称委婉。暮色里他的表情又那么恳切……唉,真是、好硬的语气说了一句好软的话,所谓软话硬说莫过于此……韩非心下叹气,脸上却仍是强作轻松神色:

“那卫庄兄想要韩非说些什么?十年暌违,给些提示吧。”

“你自己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话到这里,已经是盘桓的尽头。韩非不再回答下去。他的眼神逐渐从卫庄脸上滑落,然后侧头看着窗边的一盆兰草。

这就是拒绝了,他相信卫庄当然懂得。他不想把话说得太……

肩膀上的力道越来越大,韩非始终一声不吭。然而如同水满则溢,月圆则亏,弓弦拉紧必定会松弛,那握着他肩头的手突然就放开了。

卫庄似乎想说些什么。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夜色深了。韩非本想打着火折子将蜡烛点起来,不过今夜不知怎么没个准头,一直在燎自己的指尖,索性算了。不掌灯没什么事做,只好休息;但看着新送来的衾枕更是心乱,因为他清楚那是谁的心意。

这一次他没有在等谁,却依旧一夜未曾合眼。翌日清晨太阳照常升起,韩非再度从桌前站起来,感觉都能听到自己骨头发出的咔吧声。

没人会在他门前多次经过了。韩非明知如此,心下仍然空茫一片。

这日午后韩非正在理药材,忽然梁上落下一点灰来。他拂了拂,心知是盗跖。一点灰不妨事,每次煮药之前总是要洗的,所以韩非头也没抬,只是换了个方向。

过了一会儿又掉落一小堆灰,韩非又换了个地方。如此三四次,盗跖翻身跃下:“诶你这人——”

他和盗跖的交情也还是要从那位医女说起。

那天下午盗跖忽然进来,直截了当地问:“你昨天欺负蓉姑娘手下的医女了?”

韩非微挡了挡光才看清来人的脸:

“盗跖统领?”

方才奇道:“何出此言啊?”

“她那么晚才回去,脸色又那么难看。墨家弟子不会欺负自己的兄弟姐妹,唯一会给她气受的就是你们流沙这群人,而你的脉案又是她在管。是不是你?”

韩非回忆了一下。要说不是,医女确实是在他这里情绪有变的;可要认下呢,和事实又实在是有些出入。于是照实说:“统领误会了。昨夜姑娘对韩非有些教训,韩非听了,之后姑娘就走了。”

“那你们都说了什么?”

“谈起一些往事。”

盗跖皱起眉头:“……她和你有什么往事可谈?”

韩非只是站在原地眨眼。

没一会儿,盗跖明白过来这说的是墨家和流沙之间的往事:“机关城?”

韩非见复盘结束,便以这句话作结:

“姑娘大抵是觉得韩非冷血吧。”

盗跖本来千头万绪,听了这句话,当即所有的情绪都给‘匪夷所思’这条让了路:“难道你不这么觉得?”

韩非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盗跖统领,你觉得端木统领在镜湖时的三不救规矩怎样?”

盗跖的眉毛简直要竖起来。

“怎样?听你这么说,你是有意见喽。那你倒是说说看,怎样?”

不必说,潜台词是:你要对蓉姑娘说些什么?

“端木统领医术高超,有医仙之名,慈针救世,医者仁心,连墨家兄弟的狗也是一样的治。然而偏偏定下‘不救’的规矩:秦国之人不救——然而秦国的百姓并不是那位做决定的君主,如何要连他们也一并拒绝呢?姓盖之人不救——然而天下姓盖的并不只有那一个人,只因为一个姓氏便抛却了其余无辜的病人,这便是医者的道吗?秦国的普通百姓和其余的盖姓人士,若是千里迢迢求医上门,却只因为这些规矩而受伤生病不得医治,那么在他们心里,难道不会觉得定下这些规矩的人冷血么?”

他快言快语,盗跖也是很久没遇见过这么能说上一长篇话的人了,“嘿”了一声,略想了想,便说:“蓉姑娘之所以定下这几条规矩,那是因为秦国践踏六国民众,使父母分离,骨肉相杀,天下人人得而诛之。蓉姑娘只是不救而已,没有亲手去杀已是仁心了。而盖聂尚在秦国时又杀了我们的大哥荆轲:于情荆轲是我们的结义兄弟,于理他是为天下人刺杀嬴政的英雄,不救杀他的凶手难道不是自然?不过,盖聂重伤之时,来到镜湖医庄,蓉姑娘不计前嫌,也是一样的救治。否则,嘿嘿,他盖聂现在焉有命在?”

韩非点头抚掌:“不错,不错,盗跖统领说得很对。尽管仍有可以反驳的道理,然而拳拳爱护之心令人动容。韩非也是这句话。”

“什么话?”

韩非一摊手:“盗跖统领爱护同门兄弟姐妹,我对流沙也是一样啊。难道盗跖统领听了我的话之后会说些‘端木统领的规矩确有过失之处,令许多无辜病患无端延误救治时机,还请见谅’么?自然不会。那么我难道会替我的‘至爱亲朋’说这种话么?当然也不会。”

两人对着看了好一会儿。盗跖摸了摸下巴,缓缓地说:“你这个人,嗯,有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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