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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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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e my arms that I might reach you

-----正文-----

他们都不太能数明白美国都有哪几个州,因此前往何处又该在哪里落脚主要取决于马西缇的灵光一现。有些时候,他们只是在纽约某处舒舒服服地待上一段时间,然后某天马西缇路过哪个报刊亭,被某某新闻吸引了目光,说不定就会突发奇想地指着那个闻所未闻的地名说“我们去那儿看看吧”。

马西缇挺喜欢他们在苏里买到的那辆福特野马,这车在外面卖得炙手可热,谁会想到闭塞的山间小镇里竟会有一辆呢?它战功赫赫,曾越过弗吉尼亚的群山,驶过科罗拉多沙漠的公路,见过阿拉斯加的极光——以及与极光一样出名的蚊子。无论接下来要去哪儿,保罗都一点也不会惊讶。

“那就走吧。明天就走。”马西缇说。

第二天,他们扔下四四拍洗衣机,重新踏上路途。

美利坚公路上从不乏传说,“魔鬼公路”“幽灵公路”等名号层出不穷,但对他们二人来说,还不如轮到保罗开车时被警察拦下要求出示驾照来得让人担心。十几分钟后,写着“ROUTE66”字样的标牌出现在道路边。马西缇侧身按下后座放着的收音机开关,磁带随即吐出他们都很熟悉的民谣摇滚。

Hello darkness my old friend

I've come to talk with you again

Because a vision softly creeping

Left its seeds while I was sleeping

马西缇突然问:“为什么是666号公路?”

保罗思考了几秒钟,说:“如果是61号,就要被起诉抄袭了。”

他顿了顿,当然了,还因为666代表恶魔……他突然很不想这么回答。该死的,所有音乐专辑都可以叫任何名字,放纵自己在那段精神混乱的回忆之中挖掘,就好像周身笼罩了令人不快的沉闷积雨云。但他还是慢慢地说:你知道吗?苏里镇那家租车行门口的告示牌同一句广告语至少用了十年了。十年了,还是“带着您的太太和女儿在苏里体验圣塔莫尼卡的生活”。

不难猜出保罗是从哪儿得知十年前的告示牌上写着什么,也不难想象为什么这句广告词有能够持续十年的魅力。圣塔莫尼卡离田纳西州太远了,离苏里镇尤其远。金黄沙滩和碧蓝海水只需存在于招贴画上,就比任何人能历数的任何日子要来得更美。

他们轮流开车,顺着66号公路一路向东。有时他们一连开上十几个小时,抵达村庄或城镇后结结实实大睡上一整天;有时则走走停停,留宿公路边的汽车旅馆,像两个普通人一样混进旅客们开的篝火晚会。人们唱歌,舞蹈,从身边的一切中创造出音乐。马西缇贡献了一段不甚标准的踢踏舞,但他足够自信,赢得一片叫好。

保罗则有很长很长时间没有见过这种阵仗,基本上,他对每个敢于一展歌喉的‍‌男‎‌‎‌‍女‌‎‍‎老少的评价都带着点嫌弃。但他也没和他自己声称的一样在房间里一直待到天亮。大部分时候,他坐在车的引擎盖上,远远地看着聚拢的人群,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差不多两个星期后,他们的旅程终于来到尾声。从西到东,足足五千多公里。汽车穿过林区,停在一条隐秘小路的尽头。尽头处围着铁丝网围栏,上面挂着一个有些褪色的告示牌:瓦尔登湖国家保护区,请从东面进入。

“这么熟练地抄近道,你什么时候对亲近自然感兴趣了?”保罗说。

“一直都很喜欢啊,毛茸茸的小动物什么的。”马西缇下了车,“走吧,我们翻过去。”

他打量几眼铁丝网围栏,助跑了几步,飞身抓住铁丝网,几乎是在眨眼之间就翻过了两米高出头的围栏。他晃晃悠悠地挂在围栏的另一边,对保罗微笑,有点像在说“其实我也不赖”。保罗无言地看着他,缓慢但非常稳定地翻过了围栏,以行动表示自己无意掺和对方毫无意义的胜负欲。

湖区的冬季漫长,而且也比其他地区更冷,吸进的每一口冷空气都像在鼻腔里落下了霜。他们都没有穿足够的衣服,但有翻围栏作为热身运动,还不算太难以忍受。秋天颜色分明的那些树的叶子都落尽了,他们穿过沉睡的枯树林,踩着嘎吱作响的层层腐叶。马西缇双手插在口袋里,轻快地顺着斜坡向湖边走去。保罗在这时发现马西缇没有带自己的相机包。

他们所在的这一处湖岸远离保护区的正规入口,视野之中看不见任何其他游客,只有晦暗的冬季天空,以及覆着残雪的铅灰色湖面。马西缇从怀里掏出烟盒,朝保罗扬了扬:“来一根?”

“你知道我不应该抽烟。”保罗说。

虽说如此,但他一点也没客气,从烟盒里抽出一根,从善如流地在马西缇的打火机上点燃。辛辣的烟雾充满肺泡,这下至少比吞吐冷空气要舒服些了。

“湖那边,”马西缇凑过来,在他点燃的香烟上借了火,“有一家旅馆。开店的是一对夫妻,男主人是童话作家,他的妻子是瑞典人,给他的童话画插画。他们有一个儿子,今年应该十二岁了。”

保罗静静地等待着他的下文。马西缇说:“某一年的春天……应该是我们散伙之后的第二年,我有点不想在纽约待了,就到了马萨诸塞,然后来了这里。”

“梭罗?”

“不是所有人都是为了那本书去的——但,好吧,是有那么点因素,不过主要看缘分。”马西缇耸了耸肩,“我只是在路上恰好看见了路牌,就决定来一趟。我当时在岸边弄了一条小船,准备划上两圈。但我开了太久的车,实在是有点累,那个下午又碰巧非常、非常暖和。”

“你睡着,然后掉进湖里了。”保罗猜测。

“部分正确。”马西缇朝他眨眨眼,“我睡着了,然后那条小船把我带到了离岸边很远的地方……我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了,四周除了水面什么也没有。当时我还不会游泳。”

“那对夫妻救了你?”

“对。后来我在他们的店里打了一阵子工,端端盘子、搞搞接待什么的——就是字面意思而已——我还挺受欢迎的呢。我玩吉他虽然比不上你,但也还够在晚餐时分演奏几曲。当时你的曲子可是好评如潮啊。”马西缇眯起眼睛,看得出那段时间他过得确实很好。

保罗不会说他们共事的那段时候过得很好。那段时光确实充满激情和狂热,但所有的快乐似乎都建立在朝不保夕之上,激情褪去之后,不会有人想着要触‎‎‍‌摸‌‎胸‎‎‌‍‍膛,看那里是否还有物事跳动。他说:“理所当然。”

同时涌上他心底的还有一阵淡淡的厌烦,或是嘲弄。对一切已被他们抛在身后的既定事实的嘲弄。你看,即使当时我的唱片卖得那样好,而你近乎是独享了这片美丽而永不老去的湖,最终我们还是主动放弃了一切。马西缇不是来取材的,但肯定也不是来追忆往昔岁月的。下一刻,他听见马西缇的声音。

“我在那条船里醒来的时候,想的不是怎么求救,而是‘何不在这里结束呢?’。”男人有点懒散地说,“在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如果我就这样睡着,等待一阵狂风把船掀翻……”

他张开双臂,缓步走过石子滩,走上冰面,积雪和冰层一起发出轻微的、细密的响声。马西缇看上去好像下一刻就要滑倒,但他以他一贯的好运,奇妙地保持着平衡。

在吐出的烟雾中,他的笑容看起来冷冷的,但又带着些狡黠:“其实我也一直很想试试穿过结冰的湖面,一直走到对岸去。如果路上不幸摔倒,把冰面砸出一个窟窿掉进去,一百年后有人在湖心钓鱼,就有可能会钓上我的头骨——”

“……如果你是下定决心的,你最好现在趴下来,然后爬过去。”保罗深吸了一口气,但他已经下意识地想把手中的烟在腿上按熄。如果发生某些让他必须扔下这支烟的事,那么它当时最好是熄灭的。“你开了两个星期车,是为了来这里找死?”

“如果我说是呢?”

保罗在心底嗤笑了一声,他想说以你的性格,就算真有一阵风掀了你的船,你狗刨都会游回岸边,然后把这事儿当一件谈资,在有新的心仪猎物时轻轻松松地当一个笑话抛出来。但他居然有些踌躇。

他意识到自己想说的其实是“你不会死”,或者更进一步地,“你不能死”。至少绝不能是在这里。就算有99%的可能性是随口说出的玩笑,也还有1%的可能性,冰层会开裂,一切会结束。这1%让他不能简简单单地将先前那番话宣之于口。

多么狡猾啊,保罗想。你想听到怎样的回答?如果我依然回答“随你”?

他确实觉得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马西缇有哪里改变了一点,以前,马西缇是那种会不由分说借你五美元买大麻,而不是劝你别再用药的朋友。他现在依然有点像是这样,但……他好像更期待你拒绝。他究竟在瓦尔登湖度过了怎样的一段时间?

马西缇·曼德应该死于疯狂,死于邪恶生物,死于无边无际的恐惧,变成一具行尸走肉。而不是沉睡在寒冷的水里,冻在冰里,来年春天人们发现尸体,甚至会发现死者的面容还和生前一样。帮助过他的那对夫妻或许还在这儿,他们认出死者,说这个绿眼睛青年活泼、热情、讨人喜欢,“和我们一家共度过一个美好的夏季”。他将留下自己的轻浮、恶劣和放浪形骸,而带走保罗·查理人生当中仅存的数次微弱闪动。他不知道该不该评价其为“残忍”。

“你留给瓦尔登湖的是你的死么?”保罗说。那种他自己也未必能够解明的烦躁感再度在胸中轻微地涌动。

“你生气了吗?”马西缇问。

保罗用难以言喻的的眼神看着他,而马西缇抓了抓头发,神色有点尴尬:“……其实我感觉我再走一步就要滑倒了,为了避免我们不太好的设想成真,如果你没生气的话,能不能扶我一把?”

“爬回来。”保罗面无表情地说,“分摊重量,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马西缇往岸边挪动了一小步,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保罗,他们毫不意外地一起摔倒在岸边的冰面上,好在这时节岸边的冰还厚些,水也不深。出于本能,保罗抱住马西缇,往边上利落地一滚。他们躺在岸边,气喘吁吁,两个人的衣服里都进了些雪水。

“没准今后哪天我们会去欧洲旅行,然后回程路上死于空难。”马西缇轻声说,“所以……别想1960年了!想想1980和1990。只要你肯相信。”

他们一直躺到寒意开始透过衣服逐渐扩散。谢天谢地,下车时他们没熄灭引擎。化石燃料提供的热度暂时缓解了刺骨的寒冷,让他们免于在零下十度的空气里被冻成两根冰柱。在短暂的沉默后,马西缇踩下离合器,拉动拉杆,将车重新开上道路。

下次,还是挑个更暖和的时候来吧!我们秋天再来一次,带上我们的女孩。瓦尔登湖的秋季比莱茵的黄金更富魔力。夏天,我们就去圣塔莫尼卡。冬天的海洋太乏味,夏天却比海报和照片还要美。我们不开车,就坐列车。虽然人很多,也很吵,能把你闷出病来……但值得一试。

保罗目视道路的前方,他知道,计划就代表期待,期待多少能让人活过来一些。如果即使你什么也不期待,也会不断失望,那何不试试看呢?

“我希望……”他垂下眼睛,轻轻笑了,“……到时候还买得到头等车厢。”

Fools, said I, you do not know

silence, like a cancer, grows

Hear my words that I might teach you

take my arms that I might reach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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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细节上有很大出入,比如那辆黑色福特其实应该不是野马,我也不知道瓦尔登湖国家保护区究竟有没有围栏。完全是出于手癖就这么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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