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版
首页

搜索 繁體

-

热门小说推荐

「ただあなた様の御手紙をもうし抱きしめ、あなた様のお名前のみ呼び続け申候」

-----正文-----

妻子又一次将我从梦中唤醒。

“你浑身都是汗,擦一擦吧。”她小心地递上用水打湿的绢布,我还用不习惯这样好的东西,虽然柔软,却总觉得擦拭不干净,并且当它拂过我的皮肤时,会让我想起来一些不好的回忆。那个人,那个总是出现在我梦里的,诸户道雄。

从纪州吊唁回来之后,几乎每个晚上,我都会陷入噩梦当中,但是醒来之后却一点都不记得了。或许是因为诸户道雄死得太突然,讣信又写得十分重情谊。妻子却说是我遭遇的骇事太多,比我过去简单的几十年加起来都沉重,稳定下来之后变支撑不住,一下子都爆发在梦境当中。对于她的话,我是很相信的,迎着月光看见她姣好的面容和为我心焦的蹙眉,便好似所有的烦恼都消失了,只想要永远安静待在她的身边。

妻子见我没有动作,仔细为我擦洗了身体,然后把我抱进怀中,让我的脑袋枕在她的膝上,用手轻轻拍打我的后背,唱一首音调蹩脚的摇篮曲。她是一个没有童年的可怜人,竟为我的睡眠努力到这个份上,明明她的痛苦与惊惶比我只多不少,我的心像被一壶温水浇化了,强撑着坐直了身,把她搂紧,让她依靠着我的肩膀。

我们就这样互相依偎度过漫长的夜晚,好像月光只笼罩着我们两个一般。

有一件事情,我没有对她说,之所以认为诸户道雄的死给我带来噩梦,是因为纪州这一趟,我遇见了奇怪的事情。

道雄的亲生父母是两个面善的中年人,丢了那么多年的儿子好不容易失而复得,却害急病就这样死去,给他们造成了很大的打击,不停地流下眼泪,我曾在路上想好了是不能够哭的,起码不能够哭得很丢人,因为我是一个理性的成年男人,不应该为命运的凶狠而打倒。可看见他们的模样,我却一点都忍不住了,也哭了一整天,以至于到晚上的时候,头痛得难以入睡。恍惚间竟好像听到道雄在叫我,他没有喊我的名字,也没有像冤死的鬼魂那样叫我到他那边去替死,只是很轻柔地对我说,千万不要伤心。

在这么短的时间中,我接连失去了三个对我如此重要的人。初代死去的时候,我曾认为我人生的火焰已经熄灭了,存活在世上只是行尸走肉而已,为了能够替她报仇,我什么都愿意做。而深山木的死太蹊跷可怕,把我吓坏了,让我觉得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是不真实的,又什么都可能发生,我对真相的寻求心甚至盖过了仇恨。并且在当时,我虽怀疑道雄在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却又能够依赖他。我知道仅凭我一个人是不能够办成伟大的事的,可是现在我的朋友与爱人接二连三地死去了。我曾经想过,这般快速地同阿秀结婚,会不会引起初代小姐……或者道雄,他们的不满?可是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连一个亲密的人都没有,我又活得太痛苦了,现在我还能依偎在妻子怀里,带着我心中他们几个故人的记忆一起。

初代与深山木的死或许是因为我的愚蠢,但是没有直接的关系,可是道雄的死呢?我不由得想。便走到窗前,回应道那鬼魂的呼唤,只说:“是你吗——请来到我的身边,告诉我你是否安宁地离去,又或是有什么未完的心愿吧!”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我的心中满是感动与雄心壮志,我渴望带着我那善良的、富有美德的好友的魂灵,一同活下去。但很快,我又陷入后悔与失措中了。毕竟我知道,他生前是很喜爱我的,那份喜爱甚至到了一种不健康的地步,如果不因为他本身是那样好的人,这份情感会驱使他做出什么事情来呢,我不知道。

难道他对我说话,是真的想带我走吗,想到这里,我感到从心底翻涌上来的恐惧,像冰冷的海水,淹没了我的喉咙,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对他飘散的魂灵说:“请安心地离去吧,如果有来生,我们还有机会相见,我愿意转世成为你的父母,我一定不会把你弄丢,会好好爱护你,让你平安康健地度过一生,下一世请让我来保护你、死在你之前吧!”这番话说到结尾,将我自己说得泪流不止,我认为没有人会不为这样的话感动的,何况道雄是这样可怜、是不曾拥有过亲情的孩子。我对天起誓,无论这番话如何不可深究,但在脱口而出的时候,我是认真的,我不曾打过腹稿,完全是凭借着满腔情义脱口而出。

紧接着,我感觉到有一双手替我拭去了泪水。

与其说是一双手,不如说是一阵风、一朵云,总归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可是那东西并没有就此离开,而是在我的眼与唇上流连,一开始像是在啄吻,后来竟变成暴雨一般的束缚,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来。我感觉一条巨蟒绞紧了我的周身,那湿冷的鳞片逡巡着,抚摸我的每一寸肌肤,让我几乎想把皮脱下来给他。

清晨我醒过来的时候,好端端地睡在被褥中,甚至被子都折叠得很稳固,牢牢盖住我的身体。我对镜观察了半天,没有看见一点勒痕,就像昨天的一切都是我哭昏过去之后的幻想。

枕头有些濡湿,我一开始以为是泪水浸染的,可在阳光下久久没有褪去水痕。我搓磨了两下,又凑近嗅闻,侵入鼻腔的是一股泛苦的冷香,烧给死人的那种。

噩梦接连做了几个月,妻子每晚都耐心陪在我的身边,安慰我、陪伴我,我只觉得对她的爱可以胜过世间的一切,我常想,只要她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我遭受什么样的苦难,都不会轻易去死的,更何况只是睡眠的问题而已,虽然睡不好很痛苦,但在万般苦难中,并不是最不可忍耐的。过了一阵子,我终于渐渐走出那场阴霾,能够安寝了,妻子甚至要为此举行一场宴会,她温柔的笑容让我会答应她的所有话,更何况她一直在为我考虑。

我也曾问过她:“为什么你会爱上我,愿意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就决定把终身托付给我呢?”

我竟然也有这样患得患失的时候。与她从小一同长大的阿吉相比,我自然是相信她会选择我的,但这样的对比没什么意义,我也不想只赢过一个痴爱她的,丑陋又暴力的人。她现在见过那么多不同的‍‎‌‎‌男‍‍‌‌男‌‎‍‌‎‌女‌‌‎‍‍女‌‎‎‌,不乏优秀非常之人,毕竟我们现在富裕,来往的人也不同,但是她的心意并没有改变。这样说来,其实在牢房中,她也见过比我更好的人。那就是道雄。道雄和她,不对,是和他们,相处了不短的时间。平心而论,无论是外貌、还是个性,我都是完全比不过道雄的,她没有爱上他,一定是因为我们之间有更强的吸引磁场吧。不过,我还有一件一直在思考的事情,道雄与她相处的时候,是否将他对我的那种情谊说出来过呢?从他当时的精神状态和他们的处境,我认为应当是没有的,而且我的妻子也从来没有提及过相关的事情。不过她曾读过那份远方寄来的讣闻,我没有对她隐瞒,即便其中那样说了,与直白地表述,又终有不同。我只觉得,无论我是否主动提起这件事情,似乎都多有不妥。道雄即便离开了,仍然强硬地留在我的生命中,我总是思考着与他相关的事情,他英俊温柔的面容,在有一瞬间竟然与我的妻子重合,令我在行房时发出一声惨叫,把阿秀与仆从都吓坏了。她们围着我给我灌下一些汤药,大多数都被我吐了出来。这是心病。

很快我得到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我的妻子怀孕了,已经是两个多月前的事情。我对道雄的惊恐骤然转化为一种感激,或许是他在保佑我也说不定,令我不至于有害到自己的孩子,头几个月是很危险的。我和妻子原本没有准备好这么早要孩子,我们都太年轻了,又新婚不久,她连社会俗世的规矩都要学习,又怎么能强迫她成为一个母亲呢,而我也没有准备好要负担起这个责任。不过我想,抚育一个孩子最重要的事情,无非是父母健康相爱,并且有金钱和时间,这些点,我同妻子都是符合的,既然孩子选择在这个时候来到世界,我们决定要笑着欢迎,告诉她父母有多么爱它。我希望是个女孩,像阿秀那样美丽。只要我保护好她,这份美貌将成为她的宝物。

事与愿违,妻子在几个月后生下了一个男孩,不过我还是大喜过望,这是我和我心爱之人爱的结晶,我发誓会用生命来爱他,无论他是怎样的孩子。妻子为他起名为实生,我每天抱着这个很少哭闹的孩子从长廊的一头,走到另一头,领他数花骨朵。一朵、两朵……一百零一朵。他安静地看着我,仿佛是他在陪伴我那样。在这个世界上,我多了一个活下去的理由,说我是最幸运的人也不为过吧,即使我前不久还认为全世界最坏的事情都找上门了。

没想到,阿秀生下实生之后,身体留下了病根,一直不见好转,整日卧病在床。我有时因为照顾妻子,疏于关照实生,总是几个奶娘和仆从在陪他玩,我心里对儿子也有很多愧疚。但是他非常聪明,比普通的孩子走路说话都要早,这对做父母的来说,无疑是最欣慰的事情。

他学会的第一个词不是妈妈,也不是爸爸,而是蓑浦,我的名字。

我吃了一惊,继而有些哭笑不得,平日里发出任何声音都含糊不清的嘴居然能这么清晰地叫出我的名字,真是荣幸。“是谁教他的,是不是你啊。”我问妻子,用开玩笑的口吻。妻子却很严肃地摇头,然后问实生:“是谁教你的,快说!”她第一次露出那么严厉的表情来,连我都一时不敢言语,然而实生这样一个奶孩子能回答她什么呢,他只是不停地叫我的名字,就好像发现了一个新玩具一样,我在心里也不停地回应他,哎,是我,爸爸在这里,会一直爱你的。但是回答出来就有些丢人了,我不想显得溺爱他。在教育孩子这件事上,妻子比我冷静地多,在实生总是不睡觉的时候,她会大声命令他。她总是好像觉得实生能听懂她的话语,我想这是因为他们曾经是一体的吧,母亲比父亲要跟孩子亲近得多。但是妻子似乎并没有那么喜欢他,我能够理解,有时候我看见妻子痛苦地缠绵病榻,也忍不住埋怨这个孩子。为什么要这么折腾他的母亲呢?不过我明白这样的指责是毫无道理的,孩子并不能选择什么,最该责怪的应当是我,因为我是一个不能为妻子分担责任与痛苦的没有用的人,我也参与了制造这个孩子病决定生下来的过程。我什么也做不到,只能更久地陪伴妻子,以及为实生购买许多精美的礼物,即便他还用不上。

实生再大一些,就总是来敲门,我能听到他从很远处跑过来的声音,哒哒哒的,我在心里想,我可爱的小狗来了,然后他会认认真真地推开门,向我和妻子问好。妻子总是没有力气理他,只叫他自己去玩。实生来拉我的手,想要我跟他走,但是我稍微挪动一下,妻子就会生气。我留下来陪她,并不是因为她会生气,而是因为我无法自拔地爱着她,对我来说,实生当然如同至宝一般珍贵,但是陪在妻子身边才是让我最幸福的事情,我每天也会把这份心情如实传递给她,她流着眼泪亲吻我,我只觉得我在做自己应该做的。

实生六岁生日的时候,对我说生日礼物不要那些贵重物品,只要我陪他去山上野餐。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请求了,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应当同大自然交流的好时候,等他再大一些,就要被人际关系、影像或游戏勾走心神,不会再迫切地想要踏入绿色的草地中来,至少我是这样的,于是便也这样揣度我的孩子。我应该要陪他去的,他从来没有好好过一个生日,因为每次,瘦削的妻子都在提醒他,这一天她承受了怎样的痛苦。

但是这回妻子显得非常平静,并且早早就睡下了,叮嘱我在外面要照顾好实生,不要让他生病,我发誓我一定会做到的。我拉着实生的手在浅滩中捡石子,然后教他怎样打水花,他学习能力非常惊人,我竟然很快比不过他,我安慰自己,这种没什么用的技能其实是最看天赋的,他有这个能力,或许是神给他的,也可能是妻子,反正不是我吧。他十分会察言观色,见我没了兴致之后,便也不玩了,只抱着我的腿,我觉得十分心疼,把他抱起来,亲了亲他的额头,他居然惊讶地捂住,并且脸红了,我十分想把他的反应拍下来,不过怕他讨厌,还是忍住了,只整理好他的裤子和头发,领回岸上去了。

第二年的生日,实生送了我一份礼物,珍而重之地放在一个小铁盒里。我们都知道,一个孩子是送不出怎样费力的礼物的,毕竟他们所有的一切都来源于父母,不过是拿父母的,还给父母而已,心意是最重要的。但是打开那个礼盒我真的吃了一惊,因为实生确实为我付出了他所能付出的全部,他把去年捡的石子挑拣出漂亮的,打磨光滑,串成了珠链,简直好看地可以拿出去卖,我非常夸张地表扬了他,用尽所有我能想到的美好词汇来称赞这个作品,甚至拿出大钞来嘉奖他。

他谦逊地接受了夸赞,最后问我:那你可以亲吻我吗?

我再次确定了实生简直是天下最神奇的孩子,他竟然对游戏和钱不感兴趣,他已经念小学了,不再是读幼稚园的三岁小孩,我平时难道对他有那么冷漠吗,让他觉得我会吝啬亲吻他的程度?我真该好好反省自己是如何对他的,我真有那么刻薄吗?“你觉得不讨好我,我就不会亲吻你吗?”我询问他的想法。“不,我只是想自己赢得。”实生说。

这个词有一些奇怪,教育孩子的时候我从来没有使用过什么奖励机制,他是妻子为我生的孩子,并且以她的身体状况来看,我们不会有其他的孩子了,我除了他还能够疼爱谁呢,有谁会来同他争抢奖励?“你想要胜过谁?”我问他。“没有谁。”他很快地回答,脸上露出小心翼翼的神色,几乎刺伤了我。

是我没有照顾好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怎么会这样看大人的眼睛说话呢,我的心都要碎了。

从此我尽量抽出更多的时间来陪伴他,也努力满足他的所有请求,当笑容绽放在他脸上的时候,我觉得做什么都是值得的,更何况他本来就是一个很不喜欢给人添麻烦的孩子。夏夜月凉如水,我一手抱着他,坐在庭院缘台上,抱了一会儿他竟然让我觉得有些沉了,胳膊有些酸痛,可我不愿意放下他,破坏这美好的时刻。实生毕竟不是小孩子了啊,我又不够强壮。想到这里,我又感到抱歉,我没有别的父亲那样一副坚实的臂膀,从来不曾让他坐在肩上之类的,最多只能抱着,甚至要托在膝上。我看着他安静的背影,简直像小时候的我,又像小时候的妻子,虽然我没有见过,可我能想象小小的她尽力拖行到窄窄的窗边,企盼地望着无望的夜空。那时候她会想什么呢,我看过她的日记,可是我想知道,某一刻,就是这一刻之类的某一刻,她具体在想什么。我不能够去问她,她太累了,早就睡着了,我俯下身痛哭起来,连自己都感觉到莫名。但我不是为这一瞬哭的,因为这一瞬很幸福。

实生转过身,伸长手臂抱住了我,甚至轻轻拍我的背脊,他什么也没有说,甚至没有问,我怕他吓坏了,抬起头去看他,模糊的泪眼中我看到他怜悯地看着我。是啊,孩子眼中流泪的人都是可怜的吧,就像看到街上的乞丐,只觉得不幸,而大人想得就多了,目光周转在那些人的衣角与鞋印,窃窃私语着,是不是有赌博的嗜好……骗子吧……政府不管凭什么要我的善心来管……

我的孩子是纯洁的天使,是神一般的妻子赐给我来救我的,我这辈子哪怕是那样的平凡懦弱,看到他就有无限的勇气了。我忍不住低下头亲吻他的手,这实在是太冲动的行为,甚至显得唐突了,但是实生没有躲开,他双手捧着我的脸,擦去了泪水。“眼睛好红,痛吗?一起去沐浴吧。”他对我说。拉着我的袖子走过长廊,为我摆放好鞋子,亲自打来了热水。我脱下衣服钻进桶里,把整个人都浸湿,才看到他并没有进来。“不跟爸爸一起洗吗?”“不。”他摇头,“我已经洗过了。”他撩起袖子,为我打湿头发,手触碰到我的耳朵时,吓得我缩回了水里。“好冰。”实生愣愣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一把抓住了他。之前还贴在我脸上擦泪的手竟突然冷得像从冰窖里面拿出来一般!怎么会这样,不是还跑在热水中吗?我赶忙站起来,拉直了他的身子,从上到下摸过去,除了手和胳膊是冷的,其余地方都是人的体温,让我松了一口气。实生低着头站到一边,我赶紧裹上了浴袍。“手自己感觉冷不冷?以前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吗,怎么不跟爸爸讲?”他一直摇头。我只好说,“明天一起去看医生吧。”实生说,“没事的,不要担心。”我听到自己的泪水落在地上,“怎么会没事呢,如果耽误了治病,出了什么事,爸爸怎么活得下去?”我听见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说,“那好吧。”

检查结果出来,没有任何问题,我还想带他多去几家医院查一查,不过他很反感的样子。我对妻子说了这件事,希望她也劝说一下孩子,她反复向我确认了几遍:“你说他的手很冷吗,有多冷,持续了多长时间?”我完全不记得了,当时太惊慌失措,我对她道歉,反省了自己,她抱着我,说不是我的错。“你知道这个病吗,是家族里的遗传还是……”我问她。她说,“我不确定,只是在书上曾经见过类似的。”她不肯多说,我尊重她的决定,自己私下买了许多讲疑难杂症的书阅读。看了里面那么多的病症,让我对世界和人类多了更多的敬重,这个宇宙实在是太大了,出现任何事情都不奇怪吧,然而人体又是那么伟大,简直像一件精巧绝伦的精密仪器,不对,人类创造的机器是不能够‎‍‎同‌‎‌‍‎人‎‌体相提并论的,我终于窥见巨大苍穹下闪烁的一角了,我既害怕又感激。

又是一年,开春的时候,妻子的精神状况突然好多了,我们兴高采烈地制定了很多旅行计划,躺在床上把地图铺身下,妻子比对了许多出行方式,感叹一切变化得真快,她这一生总是被桎梏,总该出去走走了。不知什么时候,我发现窗户外面有一双眼睛,是实生,他远远地站在庭院中央看着我们,手里拿着一颗藤编球,脸上没有太多表情。我们没有在这次旅行中加入他,这是否太不公平?可是我没有办法同时照顾他们两个,或者说多带一些人去吗,那旅行的性质也许就不同了。妻子扳回我的脸,对准她微笑的眼睛,问我在看什么?我说实生在外面。她没什么惊讶地说,把他送到塾里多学点本事,在外面玩真是吵人。实生是再安静不过的孩子了,可总不能让他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吧。我知道妻子为什么嫌他吵闹,因为她的房间也太安静了,她总是一动不动地躺着,等待气力回归自己的身体,所以外面的一切声音都被放大了,我恨不得帮她把超人的鸟雀与虫全部杀死。她和实生像两座洁白的冰山,冰山同冰山之间怎么会互相讨厌呢,它们沉静地互不相关,只是因为中间流淌着冰水,在飘忽不定中,有可能碰撞而亡。

出门之前,妻子破天荒地把实生单独叫进房间,说要与他谈话。孩子一个人待在家里,总归有很多不放心的地方,确实需要叮嘱,就算她不讲,我也要讲的。注意安全,不要跟陌生人说话,不要做危险的事情,凡事先想想父母会不会同意他这么做……还有什么呢,我思考,这些妻子都会告诉他吗?他是那么乖的孩子。

三月十六日,我和妻子从横滨港坐上了大洋海运的明光丸,这艘游轮将在香港和马尼拉停靠,给我们几天时间体验海滨风光,最后抵达亚历山大港,在那里我们已经预约了旅馆与友人介绍的导游,准备度过一个月的假期。前几天妻子的兴致非常高,她喜欢停留在甲板上。“我觉得海在呼唤我,她想让我跳进去。”她喃喃对我说。“那你感觉到恐惧还是幸福?”我问她。妻子笑了笑,对我说:“我没什么感觉,婉拒了她的邀请,我想要留在你身边。”“谢谢你。”我挽住她的胳膊,她俯身亲吻我的嘴唇,对我说,“可怜的,要是我离开你的话,你该怎么办才好呢?放心吧,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晚上她休息之后,我还没有睡意,漫无目的地在船舱内闲逛,直到一个酒保叫住了我。他穿着一件修身的黑色西服,有一头弯曲的长发,说有人请我喝酒。我当然拒绝。他说:“过来吧,别乱走了,再往前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我可以为你调制一些其他饮品。”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点了一杯金姜柠檬,小口啜饮着。酒保自我介绍说他叫芬恩,自来熟地问我要不要占卜。我开玩笑道:“还有这样的服务吗?”芬恩:“是的,船上的人就这么多,大家都要身兼数职,有时候我也会给咱们的大厨顶班。”我笑起来,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他。他伸出一只手,让我搭上去,从小指的指根往前用力地按压,我忍着没有露出什么表情,在我们两手之间,凭空出现了一张花纹繁复的卡牌,我不得不承认他的魔术技巧颇为高超。芬恩用中指和食指夹起那张牌:“现在,说你心里最想见的人,和最想去的地方。”我谨慎地说:“我都知道的事情,需要你占卜吗?”芬恩说:“当然不是占卜那些,这张命牌将会指示你的命运与未来。”好吧,我在心里思考着,见他把那张牌摊在了桌子上,牌面是一团混沌的黑。这似乎也在他的意料之外,挑了挑眉:“哈,看来有的人脾气很大,不许别人看。”我只觉得很滑稽:“是要支付多少能够驱散黑暗?”芬恩:“我是不会向您索取报酬的,不用担心。有时候看不清也是一种预示,请小心身边的人。”我看他似乎真的没有那个意思,便道歉了:“不好意思,我是一个很扫兴的人。”芬恩正要说什么,有人突然撞到了我身上,我下意识地抬手扶了一把,才看清是一个瘦小的女孩,她瑟瑟发抖,不停向我道歉,我看她可怜,塞了几张零钱给她,便回去睡觉了,我不能离开妻子太久。

谁知转天她突然开始发高烧,船医来替她诊治,开了一些西药,但是没什么显著的效果,船医建议我们在香港下船接受更专业的治疗。仆人把妻子痛苦的脸上的头发拨开,让她更好地呼吸,她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躺在宽大的白色床单上,像一只引颈受戮的天鹅。三天后,她终于有力气坐起来,自己吃了一点布里欧面包和烤苹果,她还想要饮酒,我没有给她喝,租了一个轮椅,推她到露台上吹风,希望她感觉好一些。她看着海,对我说,“你看见了吗,他在海里。”我吃了一惊,赶紧往下观察,以为她看见了什么落海的水手,可是无论我怎么看都没有任何人,海水像一滩打翻的蓝色墨水,藏着无数星空和秘密,却不予示人。我问了很久,到底看见谁了?她最后说:“实生。”我想她应该是太思念孩子了,毕竟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他。

出于对妻子身体和心理状态的考量,我们的游轮之行被打断了,及早下船回了国,找了平时一直照顾她的医生来,他对我说,人体是一片树林,一边燃烧一边生长,等生长的速度比不过燃烧的速度时,就要死了。“她就要死了吗?”我颤抖着问他。医生说:“我们可以将外界长好的树木输送给她,但是这不是长久之计,因为我们无法让她自己培育树木了。请珍惜在一起的时间吧,我们也会尽最大的努力。”

我后悔了,从她说的那番傻话可以看出来,海一定让她受了什么影响,我真不该带她出去,如果好好待在家里,什么事都不会有的,我失魂落魄地在院子里站了很久,甚至不敢走进房间面对妻子苍白的脸。过了不知道多久,我发现有人拉着我的手,是实生,他放学回来了,连书包都没有放下,抬起脸看着我,他的皮肤太年轻,能看见下面跳动的青涩的血管,那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森林。我几乎要恨他夺走我的妻子,现在也不想讲道理了,如果我失去了阿秀,还能够同谁去讲道理呢?便甩开了他的手。他追上来抱着我,像在企图唤醒我虚伪的亲情。我突然明白,他是想我了,好久没有亲人陪在他身边,很孤独吧。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知道实生一直站在外面,因为走过的仆人偶尔向他问好。我感觉到很茫然,我应该做什么呢,我什么也做不了。妻子的病情有医生在看顾,实生的生活也有仆人们照顾,我是谁,我应该做什么,谁又真正需要我呢?

我的感伤没有持续太久,很快有了更要紧的烦恼。有一天,妻子突然叫我过去,她的神情让我感到很陌生,对我说:“你见过那个孩子吃东西的样子吗?”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那个孩子,是我们的孩子吗?“你没见过实生吃饭吗?”我问她。“不,不。”妻子连连摇头,“我是说……你见过他吃糖吗?”“他不爱吃糖。”我说。不是每个孩子都喜欢吃糖吧。“把他叫过来,快点。”妻子大声喊道。很快,仆人把实生领了进来,妻子拿出几块羊羹糖,让实生吃。实生只是看了几眼,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妻子突然崩溃地大叫起来,命令他吃下去,连仆人都吓坏了。实生终于拿起糖,我却看不下去了,让他先离开。我问妻子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说:“因为他不吃糖,你没有发现吗?他不吃糖!”我不理解地问:“那又怎么样呢,他又不是第一天不吃糖,平时就不爱吃甜的东西。”妻子说:“他不是不爱吃,他是……你说得对,他不是第一天不吃,但他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吃甜食的呢?我知道没有人关心他,我们只关心彼此,而别的人把照顾他当成工作,不过总有人应该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改变的吧!毕竟、毕竟一直生活在一起。实生!”她大叫起来,不停地喃喃自语,念叨着“我的实生”,就好像中邪一般。这下我不止要给她找医生了,还要找能够驱鬼的术士。

我突然想起来邮轮上面那个会占卜的酒保,他曾经说过,让我当心身边的人,我不免怀疑起来,而这颗种子一旦种下,便看谁都觉得奇怪。没几个月,家中的下人们几乎都被我换了一遍,连带着几个好友想约见,也被我推拒了,对他们我倒是没有那么警惕,毕竟我没有好到能够称为“身边人”的好友,只是照顾发疯的妻子已经让我精疲力竭。她总是呼唤实生,而我不敢让实生来见她,我怀疑是她对孩子的怨恨使她发了疯,她意识到自己活不长了,想要对实生报复。为什么我总是用最坏的恶意去揣度最亲近的人,我很讨厌自己,可是相对的,为什么我的爱人们不能正常一些呢,为什么要做出我无法接受的事情。

晚上我独自一人来到实生的房间,想要向他道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我摸索着来到他的床边,低下头亲了亲他的脸。他好像睡熟了,没有一点反应。我用最小的声音说:“对不起,原谅我吧。”接着伏在床沿无声地哭泣。“爸爸。”实生突然出声,他的声音清明,听起来并不像被人打扰了那样。“上来吧。”他掀开被子,我脱了衣服钻进去,他紧紧拥着我,我发现他好像突然之间长大了,我们的身体之间并不像大人与孩童之间的差距,他的手臂已经长到可以搂住我。“让我去跟她说几句吧。”他用自己的额头抵着我的。浅淡的月光只能让我朦胧地看清他的轮廓,但是那双漂亮的眼睛却像能发出光亮一般,我竟与他对上了目光。他一点都不像我,只像他的母亲,随着年龄的增长,眉眼之间更加英气,才从妻子的模子中脱去。而我总觉得他像另一个人,是谁呢?

实生见我不答,以为我不同意,用唇轻轻摩擦我的鼻梁,搂着我的腰把我往怀里按:“不要担心,她不会伤害我的。”我颤抖着说:“她变了一个人一样。”实生竟然笑了一声,我不明白,或许他是在嘲笑我的软弱吧。他说:“好了,我在这里。”他在安慰我。我又恶毒地想他了,而他用他母亲那样温柔如情人般地话语以德报怨。我很抱歉,哭个不停,他一点也没有不耐烦,甚至亲吻我的眼泪。我们共同度过了难捱的夜晚,清早他就起床了,穿好衣服便去了妻子那边,而我躲在他的床上不肯起床。我发现他身边有一股白檀的味道,不知是哪来的,让人觉得宁神静气。快点回来吧,我没骨气地想,别出什么事,我解决不了。

过了一会儿,在我又要睡着的时候,他真的回来了,坐在床边看了我很久,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说话,忍不住睁开了眼睛。他笑了笑:“看,全须全尾地回来了,爸爸在害怕什么?”我问他:“妈妈同你说话了吗?”他说:“是的,我们聊了一会儿。”我又追问他们说了什么,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她说她想要活下去。”她当然想活下去,几乎每个重病的人心中都是这件事吧。这个话题好沉重,我开始害怕。他又说:“她说你很爱她。”这句话比她说她爱我给我带来多得多的安慰,她知道我这样热切地爱着她,太好了,她不怀疑我的爱。但是随后实生说:“她说她一死,你就会爱上别人,所以她不能够死。”我瞪大了眼睛,哑口无言地看着实生。我想要辩驳,可是怎么辩驳?我也不能对着孩子说这些事吧。实生宽容大量地说:“没关系的。”什么没关系,再给他娶一个后妈没关系吗,好吧,我知道他与我们夫妻的感情没有那么深,又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他倒是原谅了我了,我不想要这样的原谅。

或许是为了逃避,这几日我几乎一直待在实生的房间里,同他吃住在一起,他连课后活动也不参加了,放课后就跑回来,陪我看书下棋,好像我是什么孤寡老人一样。现在哪里还有这么孝顺的孩子?只有我的实生,真是不一般。每天傍晚的时候,我去见妻子,她的精神倒是稳定多了,不再大喊大叫,但不是在睡觉,就是在看书,甚至都不理我,对我说的话也都是帮她去找书,她看的书都稀奇古怪,有些甚至连名字都没有,不知道是从哪里找来的,也不让我翻阅。我小心翼翼地问有什么能够帮上她的,需不需要我做什么,她冷静地说:“别出去,也别跟儿子待在一起。”她跟前些天判若两人。我问她:“你还好吗?”“我很好,比这么久以来都要好。亲爱的,你关心我对我来说就是最重要的事情,但是我现在很忙,自己找点事情做吧,等过了这阵子就好了,我会陪你的,到时候我们去科伦坡度假。”她露出古怪的笑容。

虽然她这样说,但是医生从科学的角度告诉我,她的病情并没有好转,更像是回光返照,她在消耗自己最后的能量,想要做成什么事,可到底是什么,她不告诉我。这个家里有一个天大的秘密,我却没有一丝头绪。或许是习惯了,一入夜,实生就来找我,就算我说留在妻子这里,他也不听,硬是站在门外等,妻子拒绝我的帮助,扶着拐杖下床,推开门,冷冷地看着他,说:“你没必要这样做。”实生谦逊地垂着眼:“爸爸在这里休息不好,您也需要独处的空间。”他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想在这个家中掌握话语权,甚至替长辈作主,这就是养育一个孩子的必经之路吧,连我也违抗不了。“我很快会让你回到我的身边的。”妻子对我说。

跟着实生刚走出几步路,他突然说:“爸爸还是尽量少待在妈妈的房间里吧,或者服用一些增强抵抗力的药物,否则病气会过给你的。”我惊讶于他为什么这么说:“从来没听说过那是传染病啊,不然我早就感染了。”实生淡淡道:“当病体拥有宿主的时候,会老老实实待在身体中,但是它们马上要发现宿主无法承受这一切了,当然会想要寻找下一个宿主。”我否定了他:“不可能,病体这么会有自我意识呢?”实生说:“这不是自我意识,是进化。”我愣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呢?”实生说:“听人说的。只是给您提个醒罢了。”比起可怕的传染病,他的冷静更让我无法接受。“实生,妈妈病得快要不行了,你会伤心吗?”实生的脚步停了下来,他回头看我,没入阴影的表情晦暗不清,似乎是一个安抚的笑容。他说:“伤心没有办法解决问题,况且母亲病了这么久,我已经想过最坏的情况了。”他轻轻抚过我的肩膀:“每个人都会走向死亡的,而暂且活着人的应当更关心如何活下去。您会为已经死去的人一直伤怀吗?”

我说:“我会。”

实生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道:“是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竟然长得这么高了,我甚至无法平视他。我知道这个年纪个子蹿得很快可是,我不希望他这么快就长大,但我总不能残忍地把他留在无望的童年中。

妻子去世的那一天,是初秋,庭院中树木的叶子纷纷扬扬,黄绿色铺满了草地,几天前妻子已经无法睁开眼睛,她好像一直想要同我说什么,可是发出的声音却很微弱,无论我怎样替她喂水,她的嘴唇还是跟抽空的池底一般,即便开裂,却流不出鲜血。她身体里似乎已经没有血液了,浮肿的脸像一只气球。我把耳朵凑到她嘴边,听到她甜蜜地呼唤我的名字。除此以外还有几片支离破碎的词语。她说:镜……婴儿……寺……

我拿笔记下来,无论怎么组合,都不明白奥秘。她的头慢慢垂下,微弱的呼吸似有如无,恍惚间我听见外面传来震耳欲聋的船舶鸣笛声,似乎有一艘巨轮将要离港。无论我在陆地上如何恳求,如何绝望,都无法挽留。大风呼啸而过,卷走了我的爱人轻飘飘的魂灵。从生到死,我一直都没有哭。她的尸体被放入了早就准备好的棺柩,我抚摸那沉重的棺盖,掌心中是她温和的笑脸,一如我们那场冒昧的婚礼。那一晚我没有入睡,第二天的深夜,不知什么时候,我撑不住,陷入了许多的梦境。听到妻子呼唤我的名字,轻柔的语调像是要给我什么奖赏,那声音忽远忽近,如风似雨。这种声音,我曾经听见过的。在另一个地方。她无形的手抚摸我的头发,在我的眼睛上烙下吻,可又非常吝啬,一瞬间就离去了。我挥舞着手臂呼唤她,跟随她的尾音撞开门跑出去。“求求你,不要丢下我。”我心底还有一丝希冀,盼望她不至于对我如此绝情。黑色的影子渐渐没过我的身体,然而我还是没有追上她。

另一双坚实有力的手把我从黑影中捞了出来,他从后面抱着我,回到了岸上,我摔在了他的身上,我明明是一个成年人,那个人却好像感受不到痛一般,没有发出声响。我听到他咬着牙说:“跳进这么深的湖中你会死的。”

我的孩子来找我了,我和妻子的孩子,他要我知道我不能就这样离开,我要为了活着的人活下来。我对他道歉:“对不起,实生,我听见你妈妈叫我……”我又想推脱自己的责任,口中吐出腥气的湖水,黏腻的藻粘在我的舌头上。实生捧着我的脸,他灼热的呼吸像一团火:“你撒谎,她根本舍不得让你死。”他的眼中仿佛憎恨的痕迹,“是你想死,对不对?你就这么爱她吗?”

我真的决定跟随她的脚步吗?我也想要问自己,妻子并不是我在世上唯一爱过的人,也不是我第一次失去挚爱,为什么我的胸腔竟然变得空无一物。

实生低下头,咬着我的嘴唇,把火递到我的喉咙口,使我整个人燃烧起来,我用尽全部力气也无法推开他。“放开我。”混沌的血腥气中我努力吐出字眼,“你疯了。”他说:“我比任何一个人都清醒。”

这怎么会是我的实生呢,绝不可能,这是一个被火操控的怪物,占据了我的孩子的身体!我恍然大悟,掩面哭泣:“……把我的孩子还给我。”我已经失去了一切。他终于停下来,喘着气,好像无可奈何,才说:“爸爸。”他把手伸进我的衣服里,把湿冷的布料和我的皮肤分开,“她已经死了,而我会一直爱你。”

一直爱我,多么美好的词汇,为什么要在做这样的事情的我的孩子口中说出,把爱变成了肮脏的腐臭的粪土。他埋下头不停地亲吻我的身体:“你还认不出我吗,叫我的名字。”我叹气道:“你以为自己是谁,诸户道雄吗?”这个名字已经消失在我的生命中太久,但是就算不出现在空气里,我的心还是反复提起。他扣住我的手,看我的眼睛:“你知道是我。”我突然忍不住笑了,眼泪流进我的口中:“傻孩子,你不明白吗。人死了就是死了,是不可能变成另外一个人的。谁给你下的诅咒,让你认为自己是诸户道雄?”我裸露在秋之中,寒意侵蚀我的躯体,把我啃得七零八落,无人同情我,只回荡着咀嚼我骨肉的声音。疯子的力气真大,我的腿都快被掰折了,背脊在草坪上磨得生疼。我勉强挂在他的臂膀上,从背后把手伸进他心里,心反复说爱我,既叫我爸爸,又轻唤我的名字。十几年前,我抱着小小的一团,漫步在湖边,指着灿然的莲花与鹤,试图把世间的新鲜与美好传递给我的新的生命,回应我的也是这样的轻唤。

阿秀下葬时,许多友人来吊唁,下雨了,密密麻麻的黑伞几乎遮盖住整个天空,我坐在一张小桌边,慢慢地喝一杯热水。一些人在旁边议论我,声音不是很小,说我真是好命又克妻。“有这么多嫁妆的漂亮女人……给生了一个这样高挑英俊的儿子……简直不像他的……他坐在一群老头中间,都是儿子在主持……还不如天镜寺那个女人……”

我突然站了起来,朝他们那个方向走去,那些人吓了一跳,纷纷背过身去。

“请问,你们口中那个天镜寺,是真实存在的吗,在哪里,出什么事了?”

我接连问了好几个问题,他们面面相觑,一会儿才有一个老妇人对我说:“啊……是真的啊,前不久有一个新婚失去丈夫的女人在那里生了一个孩子,随后出家了,这样的事说来……。”

我怔怔站在原地,还要问什么,被笼罩进一片黑色当中。实生撑了一把伞,把我和细密的雨丝分开了。他低下头问我:“怎么了,冷不冷?”

那个妇人说:“啊呀,别傻站在这里啦。看你瘦成什么样子了,真可怜啊。”

实生对她笑笑:“那么,我先带爸爸回去休息了,他最近都没有睡好。”

我害怕地想要挣脱,被他按住了。

“别乱动,爸爸,我是实生。”他俯下身,耐心地看着我,眼瞳中倒映出我怔愣的神情。

原来是实生啊,那我放心了。

我任由他牵着我的手,搂着我,走进雨里。

-----

最近更新小说

最重要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