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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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人奔驰数日方到了奉郡与旬州交界的地方。
岑云川看着面前的商河勒马停下。
此次出来,因要避人耳目,所以岑云川只带了赵二和柳五,以及一个从小在奉郡长大的亲随,再加上奚夫人,共五人。
“再往前几里地就是奉郡的城池奉城了。”那亲随道。
岑云川向奉城方向看了一眼道:“先不入城,去图山。”
奉郡临近边境,世代和北边的涑人隔河相望,那涑人占据着茫茫的北方林地和草原,以此立国,建立了版图辽阔的涑国。
奉郡位于河谷之地,居于要塞,常常被涑人南下骚扰,因此奉郡还有固守城池,防卫扰边的重任。
而图山脚下便是两国驻扎军队的前线。
“啊,不入城吗?”柳五挠挠头问,他不明白既是来查赵氏,这赵氏的祖业就在奉城,为何不入城偏要绕去前线。
奚夫人在一旁解释道:“想要看看赵氏有无反心,这军队便是最能看出破绽的地方。”
岑云川侧头看了奚夫人一眼,笑道:“什么都逃不过阿姆的眼睛。”
于是几人便向右折道去往图山脚下。
虽是大白天,但沿途道路上却没有什么人,赵二想去问问路都找不到一个老乡,“奇怪,我骑马一连走了几里地,竟一个乡民都没有看到。”
奚夫人下了马,摸了摸一旁地里的麦穗子,在手里掂了掂道:“确实奇怪,这个时节,应当是北地收小麦的时候,这地里的麦子看样子早该割了,如今竟放在地里,按理说,这庄稼就是老百姓命根子,怎得也没人管。”
五人又走了十几里地,终于看到了一个村落,那村子外野草繁茂,几乎有半人高,但隐约可见烟囱里有袅袅炊烟,应该是有人居住,于是将马栓在村外的树下,走路进了村子。
几个小孩子正在石磨旁边玩蚂蚱,见生人来了,怯怯得躲到了石磨后面去。
奚夫人见状,上前蹲下身子,露出笑脸道:“家里可有大人在,我们路过此地,实在口渴,想要讨口水喝。”
其中最大的一个小孩子将他们上下打量片刻后,一溜烟跑了,过了片刻引来了一个包着头发,穿着碎布片子拼起的破旧衣服的女人。
那女人将他们左看右看半天,脸上露出提防的神色来。
岑云川上前,行了一礼道:“我们去关外进草货,路过此地,想向乡亲讨碗水喝。”
见岑云川彬彬有礼,模样又生得俊俏讨人喜,那妇女终于像是回过神一般,用裙摆擦了擦手道:“嗨,只是不是官府的人就成……随我来吧。”
她领着几人穿到村落里的巷道,走到一口古井边,那古井边还连着一个水池,树影下池水清凉,不见一丝尘土落叶,旁边有不少舀水淘菜的人。
其中一个年岁大的,看见他们一行人被女人领着过来。
警惕问道:“狗娃家媳妇,你带来的是什么人?”
那女人连忙道:“路过的商贩,过来借口水喝。”
见他们还带着年岁大的妇人,围在池边的人这才消了几分排斥神色。
岑云川几个人走到池边用手掬水喝,而奚夫人却走过去,坐在石头上和几个洗菜淘米的妇人围在一块,拉起家常来。
其中一个老妇人见奚夫人这岁数了还在外奔波,惊奇道:“老姐姐,你都这把岁数了,何不在家享福,怎么还出来劳苦。”
奚夫人扭头看了看岑云川几人一眼,叹道:“我确本该在家含孙弄怡,只是家里这几个儿子都不争气,少不得我带着跑几趟认认门路。”
几个不争气的“儿子”此刻正拘谨的被对面的一几个年轻妇人围在一起,好奇地问他们卖得是什么货物可否拿出来看看。
奚夫人收回视线,问道:“老姐姐,我刚刚进村看见地里庄稼都黄了,怎得这么好的日头,都不见有人去收……”
“谁说不是呢。”那妇人果然叹气道:“这何该是收庄稼好时机,若是在下场雨,那可就来不及了,你们行商自是不知道,现下官府出了新布告,每家每户,凡十五岁往上的男丁,都要征走。”
旁边立马有人接话道:“前几年,我们村才征走了不少青壮力,我孩子的爹就是那时候走的……去岁,涑人南下,把我们村的年轻女孩和妇人都抓了去,又将庄稼踏坏,把值钱家当也都抢掠了走,如今年岁本就艰难,家家户户所剩人丁无几,又要强征兵役……大家都不愿,那官府派人来地里趁着大家收庄稼的时候强征,吓得年岁大点的都躲到了山上去,如今家家户户只剩老孺幼童,哪个能下得了地……只能趁着暑气不重了,晚上摸黑去割几镰刀。”
奚夫人见几个人边说边哭了起来,心里也落了不忍,陪着哭了片刻,问:“我从南边来,未听说陛下下旨增新兵卒役啊?”
那老妇人抹干净眼泪道:“那谁知道,年年征,岁岁征,不是搜刮人,就是搜刮钱财和粮食,都说是为了防那涑人,可哪次又给防住了,那涑人不照样过了关来抢掠我们的孩子。”
才说着,一个小孩子跌跌撞撞跑了过来,嘴里大喊着,“婆……官府又来人了,带着好些当差的,还有村正……说是征兵年岁又往下调了两岁,十三岁往上的都要抓走!”
老妇人顿时大惊失色,手里的菜倒了一地。
“这……这……”一时嘴里竟哆嗦的说不出话来。
人群顿时惊散,各往各家里蹿去,菜果丢了一地。
“三哥得到信已经和隔壁家的鸠娃哥逃山上去了。”那小孩见奶奶惊地快要喘不上气模样,连忙跑过来将人扶住道。
老妇人扯住破烂的衣摆,顿时哭喊出来道:“老天爷啊,作孽啊,他们连干粮都没带,上了山可怎么活……”然后瘫坐在地上。
岑云川几人怕和官府的撞上,又怕外面栓着的马暴露了,连忙起身往外走去,临走前,岑云川悄悄往小孩手里塞了点银钱。
那小孩用脏兮兮的手捧着钱,惊得瞪大了眼睛。
岑云川却做了个莫声张的动作,抬脚跑了。
五人牵着马,从小道出了村。
岑云川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村落,见有的人家茅草几乎遮不住顶,有的甚至连墙都倒塌了半边依然勉强凑合着,处处呈现出断壁残垣的颓败来。
他心下不由生出忧愤来。
京中名贵竟相豪奢,处处富贵迷人眼,千里之外驻守边关的民众却衣不蔽体,餐不裹腹,还要遭兵役劳作之苦,真是朱门弃酒肉,柴门堆白骨,显露败世之相。
五人到达军营附近时,已近晚饭时间。
“殿下,营地三里地外有个酒摊子,常常有军中的将士在那喝酒吃食,我去打探试试。”奉郡长大的那个亲随道。
岑云川点点头,又派柳五趁天黑摸去营地看看。
而自己则和奚夫人,赵二登上图山。
三人立于半坡顶,看着黄昏中的军营,岑云川问:“阿姆,你瞧着如何。”
奚夫人看了会儿道:“瞧着倒是整齐有序,这个点了还在操练阵型……”
“最近未曾听闻这涑人来袭边,这奉郡又是强征兵役,又是勤操士兵……”赵二摸着下巴嘀咕道。
等到夜半十分,柳五回来报:“我绕了一圈,起先未发现什么,后来见一处守备森严,我偷偷摸上前去看了一眼,发现那处林地里的草皮下有兵车,一眼望不到头,恐怕数量十分之多。”
奚夫人闻言,神色一变,她道:“与涑人作战,多用骑兵和步兵突袭,这载了火药炮筒的车兵……恐怕不是用来对付涑人……”
赵二神色一凛,立马反应过来,“赵氏这是早就做好了造反的准备!”
奚夫人道:“赵氏这此处盘踞多年,这军中也多为赵家子弟把持,我们若贸然动手,一旦操作不当,使得军队哗变,反倒酿了大错。”
“阿姆说得对。”岑云川点点头道,“我们不能打草惊蛇。”
五人又拿着假官文进了奉城。
第二日一早,五人正准备上集市吃口热乎饭,边听见城门楼子上传来敲锣打鼓的热闹声音,四下商贩民众聚了过去。
赵二翘着腿,嘴里嚼着山芋炕的饼子,就着酸辣爽口的浆水汤喝了一口,看了一眼旁边,嘴里含糊不清嘀咕道:“这是做什么?”
才说着,那城门上的人敲完鼓,便开始扯起嗓子喊道:“团练使发赏钱了,先到先得……团练使发赏钱了,先到先得……”说着就从门楼上往下抛洒铜板碎银。
这一喊,众人跟疯了一样,争先挤上前抢钱,生怕慢了一步。
一时,集市全空了,吃饭的跑了,摊贩也跑了,只留下他们五人大眼瞪小眼。
赵二惊呆了,“这是什么当地民俗吗?”
众人那边哄抢着,忽从斜侧来了一队官兵立在周围。
城门上的人掏了掏耳朵,手指随意一指,嘴里道:“那个……红裙子,腰细的,带走……还有那个,绑蓝头绳的,脸蛋不错,也带走……”
他虽声音洪亮,但楼下抢钱已经抢疯了,谁都未曾注意他的话。
那些官兵挤进人群,将他指到的年轻女孩强行绑走。
抢钱的,抢人的,场面顿时乱做一团。
楼门上的人这才弓腰,朝着坐在堂中的人拜道:“还是大人法子好,一撒钱,这城中漂亮的都尽数来了,大人看中哪个,便可捉回衙中尽情享用……”
岑云川瞧着这混乱场面,站起身,眯起眼。
奚夫人一把将他拽下,压低声音道:“此刻不宜生事。”
岑云川一摔袖子,气呼呼地坐下。
这时,人群中显然有人发现了不对,一个商贾打扮的人拉住一个少女的手,死死不松,竟和官兵当场撕扯起来。
“放开我女儿……”那商贾年岁四十出头,此刻无助哭喊道,“光天化日,你们要做什么?强抢良民?可还有王法?”
在场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都惶惶不安看着。
那官兵见这人如此不识好歹,便警告道:“大人看上你女儿是你家福气,说不定来日还能抬举做个妾,你老人家也自有享福的那一天。”
“可我,可我女儿已经许了人家,后日便要成亲,今日不过上街上来采办些东西……”那人还是不愿松手。
女孩被吓得掩面大哭。
那官兵见说不动,直接拔刀生生将那商贾的手臂砍下,在场谁都没有反应过来,见血迹喷洒,那商贾抱着断了一截的手,痛的哀嚎,旁边的女孩这才跪下挡在刀前,用当地方言求道:“我跟你们走,放过我爹爹…求求了…”
那女孩最后还是被拖走。
商贾倒在街头,无人敢扶。
因有了这一出,集市上的人很快散尽,包括商贩们也连忙收拾东西提前罢市。
“将人背上去看郎中。”岑云川吩咐道。
赵二赶紧上前将那疼得已经昏迷的商人背起,快步往挂着医馆的铺子走去。
因得了岑云川一行人救治,那商人醒了后,感谢之余,力邀他们一并回家。
岑云川见他伤势颇重,便同意与他一起送他回家。
见他家门庭甚广,岑云川问了他籍贯姓氏,这才知道,此人是西边来的冉人,在本地做些皮货生意,因此在此地扎根安了家,姓鲁。
近子夜十分,他女儿才归家。
他一见女孩头发披散,泪痕斑斑模样,便拿起刀要将女孩砍杀了。
岑云川连忙去拦,气道:“她有什么错,翁何至迁怒于此。”
那鲁公见他们拦的紧,又碍于对方是自己救命恩人,便弃了刀,坐在台阶上无力道:“今儿那么多人都看见了,她既已失了清白……我也负了赫家之托,不如我父女二人俩齐齐上路,还能留得几分清名,要不以后如何在这城里过活……”
“你若想要报仇,应去砍了贼人,何必拿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泄恨。”岑云川一脚踢开刀,恨恨道。
“我如何报仇……”鲁公丧气道:“那团练使是赵家的人,如今赵家在奉郡一手遮天,上下官吏无不听命于他们,可怜我白手起家,劳苦几十载,才置办如此家业……”
说罢,他泪眼朦胧的看着丹楹刻桷屋舍,最后痛苦的闭上眼。
“蚍蜉尚能撼树,赵家根系再大,如此恶贯满盈,惹起民怨,也终不能长久。”岑云川道,“鲁翁若不能强气起来,你和你女儿终还是免不得灾苦。”
鲁翁闻言,看了看跪在自己脚下哭得伤心的女儿,终还是长长叹了口气,将女儿扶起道:“去屋里洗把脸吧,这副样子该让客人笑话了。”
见女儿见了屋内,鲁公垂头想了许久,这才道:“城中不满赵氏者的也非一两个,只是我平日里钻研挣钱,不想掺和此道……但,唉,我女儿遭此横祸,我不能不护着她……我与奉郡都官相熟,他为人公正,想来是有几分办法的。”
岑云川和奚夫人互相看了一眼。
奚夫人问:“这都官是哪里人士?与赵家有何挂钩?”
“西域人士,并无牵扯。”
岑云川一众人潜于鲁公家中,很快借着商贾们的关系网,攀上了奉郡的六曹参军周瑞安,并将其煽动。
岑云川连夜赶到大营,见到了曾在他麾下效力过的奉郡司马。
“若孤控制住了城内,还需你稳住军中。”岑云川开门见山道。
听了这话,奉郡司马从见到岑云川的震惊中迅速冷静下来,为难道:“末将虽挂司马一职,但于军中并无多少亲兵,左右均系赵氏的人…”
“孤给你一个月时间,挑捡可用之人。”岑云川不为所动道,“若军中生变,定拿你奠旗!”
“是,殿下。”司马只得应下,想了想又道:“若说这奉郡,倒有个关键人物,殿下得费点心查查。”
“什么人?”
夜里,众人聚在鲁宅商议,六曹参军道:“以我们这些人的力量,想要扳倒赵氏恐非易事。若得了那个人的助力,相必他说话定然比什么都好使……若他能写一封书信,面呈京中,相必比我们做什么都好使。”
“谁?”众人好奇。
“奉郡长史,裴彦。”
岑云川猛然想起司马的话,他与这六曹参军提及的竟是同一个人。
“赵孺多年来深信裴彦,手中所过银两,所任免官吏都要经那裴彦来操作,虽只居长史之位,但在奉郡却影响力极深,所以必须拿下此人。”
众人商讨一番后,那六曹参军忽然道:“听闻朝中已有人要查赵戈卢,前脚刚要拿办,后脚作为主审官的太子便遭了难,瞧这京中局势都如此复杂,更别说我们就身处这漩涡中心……没有不透风的墙,各位要多自珍重。”
他这话言外之意,到处已经有了赵氏耳目,让大家都小心些好。
岑云川几人在鲁公帮助下已有了新的身份,只是他们天天与这些商贾官员们混在一处,却迟迟不出门做生意,时间长了,难保不引起怀疑,于是几人便从鲁公那租了新铺子,像模像样卖起了瓷器瓦罐。
赵二日日搬个板凳坐在门口,一边吆喝生意,一边观察对面赵氏府邸。
而奚夫人则当上了掌柜兼账房先生,柳五和另外一侍卫负责拉货,岑云川那张脸过于招摇,怕引起旁人关注,就被他们几个强行安排在了后院擦瓶子。
于是岑云川收获了一大堆瓶瓶罐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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