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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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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尘愿

-----正文-----

房间里不时能听见电子仪器滴滴的声音。江天枢穿过住院部的走廊,推着病床的护士同他匆匆擦肩而过。他轻轻推开门,金色的夕阳落在窗前。

听见动静的陆嘉从病床边转过头。

“去吃饭吧,”江天枢轻声道,“这边我来。”

陆嘉点点头,拿起搭在病床护栏上的外衣。他的眼底有明显血丝,神情疲惫。江天枢看在眼中,却无能为力。他坐到病床边,眼中倒映着床头显示器上的线条和数字。

穿着病号服的林行云胳膊上插着留置针。他闭着眼睛,全身四处裹着纱布,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胸前微弱的起伏和呼吸机里的雾气是仅存的生命体征。江天枢第一次看见他的身体上有那么多疤痕。这个男人在认识他们以前,在哪里做着什么事呢?

医院已经用上了最好的设备,但也仅仅是保住了性命。医生认为他还活着本身就已是奇迹。他中了好几刀,衬衫被染成血红色。李铄接过那件衣服时,浑身都在发抖。他一个人应付了四个地头蛇身边冲李铄来的打手,是威廉在混战中开出的一枪避免了他被刺中心脏。

高级病房的护理非常周到,但陆嘉和李铄还是轮流过来看着他。江天枢下班后有空就到医院来。他们都不希望他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现在花墙由陆嘉浇水,为了弄懂每种花需要的不同分量,他不得不一个个问附近的大姨大妈。

“不问不行啊,”江天枢去看他时,他咕哝道,“要是哪盆死了,他第一个找我麻烦。”

几个护士推门进来给他抽血和换药。江天枢让出座位,在他们掀开被子时,发现林行云没有插针的那边手腕上戴着一串熟悉的白玉珠串。床头的玻璃瓶插着五颜六色盛开的鲜花,那是他亲手养大的最爱。

陆嘉很快回来了。江天枢抬头握着他的手,轻轻抚摸手腕骨骼。“你把手串给他了。”

陆嘉“嗯”了一声,“你不会生气吧。”

“怎么会呢,换我也会这样做。”江天枢看着沉睡中的男人,“一直这么传下去,也不知道还剩多少运气。周末再去一趟隐泉寺吧。”

“我和你一起。”陆嘉双手放在他肩上。

“但是寺庙欢迎同性恋吗。”江天枢勾着他手指开玩笑。

“没关系,他是异性恋。”

卷曲的枯叶层层叠叠覆盖长长石阶。秋风飒爽,层林染尽金黄。江天枢一跨入石门,熟悉的檀香扑面而来。一年四季,庙里总是香火不尽,游人不绝。

陆嘉摘掉耳饰,换了件普通的淡灰色外套。来了佛门清净地,他也像是被套了金箍的猴变得安分守己。他们在泉水前许了愿,看着硬币撞到石头,再次沉入无边水底。

“不知道我上次来投的还在不在。”江天枢探头望向越来越多的硬币。

“你上次许了什么?”陆嘉好奇,“公司顺利?”

江天枢抬头看着他。过度的悲伤让陆嘉这几天猛地瘦了不少。即使不问,他也知道陆嘉刚才心中在想什么。“不告诉你。”

“哎,怎么这样——”

“不过这次的可以说,”江天枢微微一笑,向前走去,“我刚才许的是希望你的愿望实现。”

陆嘉站在原地愣了片刻。“真说出来就不灵了啊!”

他们在庙前捧香鞠躬。缭绕烟雾缠着金光向天空盘旋,带着芸芸众生的执念不断飘远。庭前堆起的落叶边缘被忽然刮起的风吹散,又被僧人一下下扫回。他的神情既不焦躁,也不乏味,只是祥和地重复自己的工作。

“是江总吗?”

似曾相识的声音响起。“闫大师。”江天枢转过身,向来人抱拳行礼,“好久不见。”

上次相见是在龙总的葬礼。如此想来,闫大师会和叶夫人一起出现,并非只是巧合。他本就在寺庙中负责法事,正是叶夫人热衷交流的对象。但和狂热的叶夫人不同,这位隐泉寺的主持面容宽和,神情安定,隐隐真似有佛像。

“好久不见。”闫大师回礼,“旁边这位是……”

他望的是陆嘉。江天枢刚想开口,忽然哑了声。他看见陆嘉微微抿紧嘴唇,垂眼看着地面。

这并非他人初次问起。一起出门的次数多了,江天枢总会碰到熟人。他习惯性地回答陆嘉是朋友,而陆嘉也不会多嘴。这是青年因为爱他而做的退让,宁可撒谎也不要分开。江天枢心疼得厉害,却无法安慰。

这是个漂亮的秋天。白云飘飘,烟雾缭绕,满山翠林变了色,金黄叶波一浪浪遮山盖野。三两游客从身边经过,他们站在巍峨庙宇中,千年佛眼正凝视古老的庭院。

江天枢握住身旁的手,一点点抓进掌心,手指交错,抬至身前。他感觉到陆嘉惊异的目光,仍旧与坚定地与闫大师对视,不闪不避。

闫大师凝视片刻,双手合十。“原来如此。”他微微一笑,拨动佛珠,“难怪江先生不需要我寺的宝物了。”

“感谢大师,我受益良多。”江天枢向他微微鞠躬,“但我今日来,是因一位朋友现在生死未卜,我想为他祈福。”

“是林先生吗?”

江天枢惊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看来李铄已经来过了。”叶夫人与闫大师交密,李铄也自然不在话下。

“李先生前些日子在庙中已为他点过灯。他一直是虔诚之人,我也衷心希望林先生能早日康复。”闫大师做了个手势,“请随我来。”

踏上台阶,陆嘉仍然没有松开他的手。风声人语在身后渐渐远去,他只听见古钟长鸣。走进供灯房,长长数排上千只烛火在房间四周跳动,光芒照亮闫大师的脸庞,使他本就静蔼的面容更增一层佛性。“在教义中,灯是起光明,点智慧的圣物。”闫大师将油灯递给他,“为他人祈福,亦是照亮自己的前路。”

“感谢您。”江天枢微微颔首,陆嘉伸手郑重地接过油灯。闫大师再次向他们行礼后,退出了房间。

跪在暗房的佛像前,陆嘉伸手点燃灯烛,跃动的火光映亮江天枢的眼睛。没有天光的密室内,无数灯火如眨动的眼睛将他们环绕其中,仿佛万千神灵睥睨凡尘悲苦。精美的佛像面带微笑,神情温和。两手十指相扣,地上交错相融的影子在烛光中久久不曾分开。

汽车停在十字路口的红灯下,广播里正播放着流行音乐。江天枢靠着车枕,眺望前方斑马线上的行人。

“刚才走之前,你和闫大师说了什么?”

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的陆嘉听见声音,似是骤然回过神。“我问,如果人死后没能入土为安,为他祈福他能听见吗。”他低声说,“他告诉我,逝者的灵魂不受肉身束缚,只要生前行善事,心中有善念,愿望自然能传达给佛祖。”

“真好啊,”江天枢歪头,“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但是没有你的世界我不想去。”绿灯转了,陆嘉踩下油门,“不过如果能随便出去玩的话,我想去看雪。这边温暖是好,就是太潮湿,闷得慌,我小时候住的地方会下雪,后来搬了家,就没见过雪了。”

“C市的时候不算吗?”江天枢一想到就手脚冰凉。

“那算什么啊!就是一层雪粒子,房顶都铺不满。”陆嘉嫌弃道。

江天枢想起陆嘉似乎从未提过自己的家庭,只有自己的一些猜测。他们这类人都遵循着不说就不问的互相保护原则。“那你小时候是什么雪。”

“最起码也得能打雪仗堆雪人,再从山顶嗖一下滑到山脚吧。院子里下了雪,十几个小孩就用冰棱打一整天,把雪球往人后脖颈里塞。”陆嘉提起时,语气都变得轻快,“大家都很喜欢冬天,因为是娱乐活动最丰富的时候。你去问明奎,他是北方人,肯定懂的。”

江天枢颤抖着用力将衣服拉紧了一些。

“没那么可怕的。”陆嘉瞅见他恨不得缩成一团躲起来,安抚道,“真的很有趣,怕冷的人也有温泉可以泡。在医院陪床的时候我看电视上放旅游广告,等云儿醒过来,我们放假就去看雪。”

“我们分手吧。”江天枢说,“你回来再谈复合。”

“就这么脆弱吗!”

江天枢笑着靠在车窗玻璃上。他喜欢听陆嘉津津有味讲述自己的事情,因为那是他不知道的一面。

“其实琉池之后,我就想带你去我以前住的地方看看。”穿行于车流之间,陆嘉眺望着越来越近的开发区高楼大厦,“毕业后我就在四处打工,又遇上了那件事,到现在都没能脱身。我去过不少地方,但都是为了生存。以纯粹‘玩’为目的出发,那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我可以一直赖在你身边,不用为下个月的房租发愁,觉得很幸福。你愿意把你的故事告诉我,我也不应该有所隐瞒。”

“你想带我见你的家人吗?”江天枢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我要想想该怎么解释……”陆嘉微微抿紧嘴唇,“算是吧,你都会知道的。”永远神采奕奕的眼睛抹上一丝阴影,江天枢心脏微微发疼。他决定不去追问。“我等你。只要你想说,我就陪你去看雪。”他侧身靠近,伸出手想要轻抚柔软的发梢。陆嘉同他目光相遇。

“这次轮到我说了,别挡后视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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