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快乐
-----正文-----
6.
那些从前下笔最自然不过的公式定理,在他眼里却开始变得陌生。几乎成为本能的解题也变得滞缓卡顿,连简单的阅读都会不自觉走神。
再后来的事像是按了加速键,高三的时间从来格外紧张不等人,少学一天都意味着状态上十万八千里的差距。于是浑浑噩噩一模,然后二模,高考快得让人猝不及防,回想起来不过前后脚的事。
自然的,程景的成绩好不到哪去,相比他自己的一模二模或许还算得上正常发挥,跟半年之前的他却几乎是天差地别。但也无所谓了,程景想,总之不过是能有个过得去的学校,能找份过得去的工作,就够了,别的他也不敢想。
虽然后来他还是选择了学术深造,不过那是后话了。
他和杨杳在一起其实很简单,不过某天下午放学后,教室只留下几个没去抢饭的同学,杨杳刚好给他讲解完一道老张的压轴题,揣着点不可告人的心思,再开口的声音有点微不可查的心虚:“我给你讲这么多题,你就请我吃顿饭感谢我啊?这要搁以前不得以身相许吗?”
程景抬头瞄了他一眼,确认这人不是在突然发癫,抱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顺口开玩笑似的应了句,应完就后悔了,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凝得像上个世纪老电影里刻意配乐的长镜头,乱七八糟的情愫从头溢到脚,身处其中只觉得既尴尬又暧昧。
最后还是杨杳先开口打碎:“我准备去打个饭,你还是老菜式?”
程景点了点头。
十五分钟之后,两个人一边吃饭一边为到底谁许谁开始拌嘴。
有了开头之后,很多事情变得顺理成章,连同穿一件衣服这样再正常不过的事也能从中咂摸出点不一样的滋味。
只是长大之后再回头看,往日的情愫再如何汹涌郑重,也不过是孩童儿戏,等到象牙塔倒下的时候,又如何算得真。
分开的时候也很自然,程景的状态谁都看得出来,也没道理扯着别人下泥潭,更何况他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不过是从一对好同桌变回了沉默的前后桌。
程景考完最后一科走出考场的时候,杨杳正好在走廊上同朋友聊起阅读有多难啦,翻译又写不出啦,听来听去也不过是高三听过无数次的抱怨。
教学楼旁边栽了两棵很高大的香樟木,从四楼望出去不过勉强平齐,夏天的时候枝繁叶茂,一眼是望不透的,只有阳光很好的时候,才会留下一些斑驳的印记。
程景就站在这样的光线下面,其实仔细看是非常漂亮的,深深浅浅,层层叠叠,好像永远也看不够。
但程景还是抬起头来,在某些瞬间能看到穿透枝叶的,八分钟前的耀眼光线。
像是看到过去。
他沐浴在细碎又亮眼的光线下,郑重地对杨杳说了一句:
“毕业快乐”
“再见。”
杨杳只来得及说一句你也是,程景就已经走远了,很快就模糊进一身晃动的光影里。
道别时候说的是再见,虽然未来或许更大可能是再也不见,但毕竟未来无数可能,人们更喜欢抱有乐观又体面的心态,于是说一句:
再见。
7.
程景早上醒来的时候在床上呆坐了半晌,混沌的梦境和昨天咖啡馆里杨杳的脸交错又重叠,搅得人心神不宁。
静下心来又觉得有点奇怪,他记得杨杳家里早就定了高中结束后出国留学,这会儿该在某栋高楼里继承家业,他父母倒也允许他来开个小小的咖啡馆。
程景在家里收拾了半天,索性也没其他事可干,干脆提前去了学校溜达溜达。
这次的橄榄枝是一位老教授向他抛出的,之前在外做讲座时程景对他的课题很感兴趣,结束后便多请教了几句,一来二去老教授也越发赏识他,邀请他来本校做个讲师。
程景到学校的时候已经傍晚,正值假期,学校里也没几个留校的学生,来来去去多半都是忙着做实验出论文的研究生,连学校特有的幽静小树林也空空荡荡,程景倒是难得悠闲的一个。
其实程景刚进高三的时候,老吴要他们都定下目标,他填的就是这所学校。
本来应当也是能上的,只是后来遭遇际会,贴在桌角那张小小的目标纸,早已不知道丢在哪个角落。
只是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虽然不再是当初预想的身份,却也算是成为了这所学校的一员。
可见天意实在弄人。
等程景慢悠悠把学校逛了个七七八八回去的时候,天也完全黑了。
程景回家时看到街对面那家咖啡馆还亮着灯,鬼使神差地拐了进去。
他对自己说只是因为太久没见高中同学了,毕竟他自高三失利后就跟从前的同学都断了来往。
而且那家咖啡馆里的巧克力慕斯看起来还不错。
推门进去的时候程景第一眼就扫向柜台——只是几个不认识的服务员——大约是换班了,杨杳那天甚至都没有看到他,程景说不上是庆幸还是失落,总之心情很微妙。
柜台里已经没什么蛋糕了,程景对着那块“巧克力慕斯”的标签出了会神——标签后面放蛋糕的地方空落落的。
程景纠结了一会,到底是带走那个临场打折后颇为划算的栗子蛋糕,还是明天再来买慕斯。
然后他猝不及防听到了一句:
“先生,这里还有一份巧克力慕斯,请问您需要吗?”
他抬起头,柜台后面站着的分明是杨杳,还系着棕色的围兜,手里托着一份巧克力慕斯。
有多久了啊?
程景迟钝地算了下,差不多十年。
居然有十年了。
可是面前的杨杳好像没什么变化,除开成年后就差不多定型的长相,连气质都几乎一分未变,眼尾还是熟悉的笑意,看着他的眼神几乎让程景一瞬间回到十年前。
那时候杨杳喜欢趁着课间去买零食,要不就是上学的时候从路上的蛋糕店买点什么,总之也是这样,捧在手上,用献宝一样的动作,然后笑盈盈地问他:
“小程景,你要不要吃啊?”
按出生年龄实打实算的话,程景是要大几个月的,虽然同级也没什么叫哥的说法,但程景还是对这种幼称表示过抗议,奈何每每杨杳都能摸准他的喜好,数次下来也就习惯了。
其实仔细看的话,还是有不一样的。
肩膀好像更壮实了点,皮肤大约也黑了点,程景在心里一项项数着,还有……还有什么呢?
啊,还有他们的关系也不太一样了。
程景于是很礼貌地道了谢,然后终于说出了那句从分别就开始酝酿的:
“好久不见啊。”
临近打烊,店里也没什么人,杨杳坐下来跟他聊了会,程景也不好拒绝,再怎么样还有同学朋友的情谊放在那呢,当初也没闹得老死不相往来的,就当在新城市遇见同学也挺好的。
8.
程景当天晚上回去就失眠了。
说不好是因为那个巧克力慕斯为了中和甜味加了咖啡粉,还是单纯因为吃了这个巧克力慕斯。
程景以前其实很喜欢吃甜品,要求不少,又要奶油要甜味,又挑剔吃完后留下的甜腻味,慕斯就是个很不错的选择。程景的嘴巴还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挑,譬如说市面上甜品店大都差不离的配方,他就是能吃出不一样。
杨杳刚发现他这个喜好的时候觉得有意思极了,隔三差五就要跑三条街去买一个回来,然后像投喂家养小动物一样看他不声不响一口接一口地吃,心里有种莫名的满足感。
再加上程景妈妈又习惯在散步逛街的时候不定期给他带一个,程景那段时间真是全靠了青春期男生的高代谢,好悬没吃成个大胖子,后来还是因为程景差点吃腻才叫停了杨杳的投喂行为。
二十七岁的程景在被子里裹成个球,越想越觉得不堪回首,十好几的人了还像小孩一样。
偏偏……偏偏今天杨杳递给他的那个慕斯口感层次都非常完美,像程景这样吃遍甜品店的人也不得不说个好吃,也不知道是在哪搞来的配方。
程景还记得今天他尝完第一口就五分真心五分客套地向杨杳称赞:“很好吃。”
杨杳当时的笑意倒是十分真诚,从嘴角一路勾到眼尾,叫程景生生看出几分得意。
大概是因为这家咖啡店从此多了一个常客,店长与有荣焉吧。程景漫不经心地想。
程景不知道,杨杳在国外修完学业后,专门GAP了一段时间进修西点。
杨杳当时真是出于不知道哪里来的动力,觉得在国外待了这么久,回去也不能只有本干巴巴的毕业证,总要学点看起来更有用的技能吧。
虽然他也没想过凭什么做个西点就能比名校的金融学位证书看起来更有用。
总之他当时真是一头扎在面包房里,每天全身上下都是香喷喷的面包味奶油味,到后来简直闻得想吐。
可是他的蛋糕现在做得很漂亮了,能干到可以让他的咖啡店节约一位主厨的成本。
杨杳其实早些就看到程景了,说来也巧,程景拖着个行李箱从对面走过的时候他刚好中班休息,端着被咖啡坐在门口空桌边走神,那张熟悉的脸就这么闯进来,杨杳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只当自己在胡思乱想的力量太强大,一晃眼都能幻想实体化了,愣愣看着人家走过半条街才反应过来。
杨杳之后在咖啡店里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眼神几乎是黏在门上,恨不得当个摄像头挂在门口,来来回回的人一个都别漏。
他想,真是好运啊。
程景第一次推门进去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扭头就走谁也没注意到,殊不知杨杳已经连着几天都特地留下一份慕斯,像个布好食物诱捕猎物的猎手。
9.
程景特地踩着暑假的时间来入职,指望在上班前好好休息一下。
但假期过得实在是太快了,他觉得自己不过是吃吃睡睡,看了几本书出了几次门,开学的时间又到了。
程景这个暑假培养了出一个有点奇怪的新习惯,早上起床后一定要喝杯咖啡,不喝就觉得脑子不对劲,哪哪儿都不清醒。
他也试过在家捣鼓咖啡机,做了没几次就嫌麻烦,还得给自己准备其他吃的。遂劝服自己享受大都市的便利生活,既然楼下就有咖啡馆何必麻烦自己。
再加上,那家咖啡馆的咖啡确实做得不错,又香又醇,配着甜点就是一份非常不错的早餐,更准确地说是早午餐。
程景甚至很快就习惯了跟前男友的友好交流,无他,实在是太贴心了,只是意思意思办了个会员卡充了点钱,起床了在微信问个早,下楼的时候就能在一众等待人群中潇洒而过,前台已经放好了给他的一份配餐。
换了别人可能有点别扭膈应,毕竟再怎么和平分手,那段记忆也不太值得回想。但程景在这么多年生活打磨下早就变得无所畏惧,偶尔午夜梦回的时候确实难过,但早上醒来拉开窗帘,脑子里只剩下跟窗外太阳一样的清爽敞亮,自己过得舒服才是最要紧的,人家都不在意,自己绕来绕去想破脑袋也不过是庸人自扰。
程景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尤其是开学作息规律之后,自觉生活质量相当高,简直达到人生巅峰。
这个想法在他某一天心血来潮上秤的时候被一棒子打碎,化成比浪花还碎的泡沫。
他居然比来之前重了足足十斤。这可是实打实没运动长出来的十斤。
怪不得那个衣服怎么穿怎么不对,他还当是自己换新地方不习惯的心理因素作祟。
程景坐在地上跟体重秤面面相觑了十分钟,艰难地决定每天拨出两个小时去健身房,他辛辛苦苦练出来的肌肉不能就这么没了。
说来又巧,他吃早餐的时候跟杨杳闲聊到自己的运动打算,杨杳立马给他推荐了一家附近的健身房,说是器材齐全环境也好,他作为会员带入还能打个大折。
程景一听,打完折听起来简直是小县城才会有的优惠价格,他说得好听是个白领,不过也是打工人一员,何必跟钱过不去?
等到了地方一看,健身房开在写字楼里,一开就是五层,连游泳池都配全了,实在是豪气。程景跟着逛了会儿,感觉已经看到了几个月后肌肉分明的自己,一个磕巴都没打就跟着前台去办卡了。
程景起初还觉得非常感谢杨杳,要不是能打折,门口宣传牌上的价格他是负担不起的,还是这么个地理条件绝佳的好地方。
程景原想着找个机会正式请杨杳吃一顿,他来这住这么久,老同学确实也很照顾他。
等到程景某天在公园闲逛的时候看到杨杳,两人又一起去了附近的小吃街逛了个够,程景开始隐约感觉不对,他跟杨杳几乎是从早到晚天天都有时间待在一起,不是咖啡约饭就是健身散步,时不时还老偶遇,老同学叙旧恐怕也不是这么个叙法吧。
这种不对劲的感觉在某天达到顶峰,程景上完课回办公室的时候无意间看院长跟着杨杳走进了办公室,办公室木门的隔音太好,程景在门口立了五分钟,一个音都没听见。
担心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聊完了,程景也没敢站太久,而且总不好堵在人家门口问吧,问什么?
“你来这里干嘛?”
学校又不是他程景开的,他们目前最多算是半熟不熟的老同学,也没熟到能过问这么多的关系。
程景揣着一种很微妙的心思回了办公室,感觉事情的发展实在是有点出乎意料了。
10.
程景来这刚见到杨杳的时候,还只当他是个咖啡馆老板,不过是生活一面的寥寥接触而已,谁料到对方却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有更多的交集,骤然间几乎生出一种安全领地被闯入的感觉。
程景上班去地铁站的方向跟咖啡馆刚好相反,不过反正咖啡馆不太远,多走几步就能拿上打包好的早餐,程景觉得还是挺方便的。
但是程景现下有点不安,大概小拇指那么一丁点,不太多,但总是挂在心上叫人烦。
程景想了一晚上也没想明白原因,也不是什么大姑娘,害怕被人知道更多私人信息,再说他们对彼此信息早就了解得清楚,要有什么危险早有了。
想不明白归想不明白,但不安还是一点没少,程景反思自己是不是跟杨杳确实走得太近了,决定遵从自己的直觉,明天开始去吃学校的早餐,虽然没那么好吃了,至少比较安全。
但程景没想到的是,尽管他比平时提早了十分钟说不用准备早餐了,他下楼的时候居然在直接在去地铁站的路上遇到了提着早餐的杨杳。
杨杳大概是临时出来,还穿着咖啡馆的工作服,白衬衫西装裤,衬得身形极好,一打眼扫过去像街拍模特,连手上拎着的面包袋和咖啡都成了高级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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