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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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两年过去。
朝气蓬勃的生命,每一年的变化和成长都令人惊叹。风云迭起的地下世界迎来久违的平静,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江家和伯格纳家族的势力合二为一,铸就欧洲不可摇撼的王座,在Lyan的护持之下,等待着季绾的长大;因为老公爵的死,商家被免去了订单失败的巨额赔偿,驱逐了觊觎主位的豺狼虎豹,商珒终于成为真正的东方教父。
平静意味着秩序,秩序又会带来繁荣。黑白世界互为表里,维持黑道规则的稳定,也会促进光下世界的平和。季萱逝世的这两年,在伯格纳家族的操纵下,黑手党世界乱成一团糟。曾被明令禁止的毒品交易甚嚣直上,为了获得支持老公爵甚至鼓励这一买卖,曾经的黑手党顶多算套着枷锁的狂暴雄狮,现在却宛然化身毫无理智的地狱凶兽。
但在那一场风浪平息后,旧势力遭受重创,从此失去了话语权。昔日季萱确立的规则得以再度播种发芽,而这也得到了东方商家的支持,尽管年幼的伯格纳小姐对商家主的厌恶举世皆知,但并未因此过于影响两方的合作。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旧枝焕发新芽,枯败的律令吹来自由的风。
爱奥尼亚海,马耳他。
史诗歌咏的阳光和风声永远伴随自由的吟哦诗人,落笔写下宏大波澜的诗篇。岛屿在碧蓝的海中央,白色的建筑古典舒适,宛如雪白的鸥鸟栖息在海浪之上。
这里正在举办一场地下世界的拍卖舞会。
大提琴轻吟浅唱,长笛咏叹出高亢的音调,冗长的晚礼服拖转过曼妙的弧度。这场舞会的目的主要在于拍卖本身,为了保护客人的隐私,主办方为有需要的客人提供了面具,但更多人则并无顾忌。与会者不乏地位尊贵者,当今黑道的权势家族皆有列席。
比如Burgner家族年轻的公爵和家主,坐在二楼Vip专属包厢,已经拍下数件心仪的拍品。她穿着古典英式礼服,小披风下一袭嫣紫色长裙,漆黑的长发垂到膝弯,戴一顶黑色宽檐礼帽。一张小脸精致非常,宛如童话故事里走出的小洋娃娃,她牢牢牵着一名先生的手,正专注翻阅着面前的商品手册。
而她身边那位戴着面具的先生,也因此吸引无数目光。面具遮掩去他的面容,穿一身酒红色小夜礼服,领口别着金色的枫叶形胸针,点缀生光。想来应是一名年轻的绅士,旁人不由猜测他的身份,季绾皱了皱眉,伸手拉拢了包厢垂帘。
她转过头,却看见男人手中扣着的红酒,如血色泽轻轻晃荡,衬过指尖白皙胜雪,摩挲过酒杯杯口,将将抵在无色的薄唇。
“……先生不可以喝酒,”季绾神色肃正,不容拒绝地把酒杯夺了下来:“绾绾会生气。”
小姑娘一团可爱,皱着眉满脸认真的样子,并不见得有什么威慑力,他却还是无奈笑了笑,顺从地放下酒杯。季绾松了口气,又看向旁边她特意吩咐侍者送来的热茶,一动未动,早已放得冰凉。
想到他一向不喜欢英国红茶,但这里也难寻到懂得东方烹茶的人。季绾撩起垂帘一角望向楼下,看见一楼角落摆着副茶具,于是站起身来,将手中的叫价牌递给男人,自己挽裙下楼。
这会儿正叫价的拍品十分受欢迎,价格已经翻过数倍,场面激烈非常。季绾并不在意,她此行的目的已经尽数达成,反而觉得此处太过喧闹,想着一会儿早些带人离开。她坐在茶台边摘下手套,煮茶的动作行云流水,正在忙碌时,有人走到她身边坐下。
拍卖会场一度安静下来,伯格纳小姐对商家家主的厌恶举世皆知。
商珒坐下来一直没有说话,季绾抬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商家主不是正忙着竞拍吗?”
商家属意这件拍品,她听见商珒已经屡次叫价,显见是势在必得。但这会儿商珒像是忘了自己还在竞拍,坐在季绾对面沉默了很久,然后轻声发问:“听说今天陪同季小姐前来的人……拄着手杖。”
小姑娘脸上是清晰的敷衍:“是吗?”
拍卖师已经开始第一次确认价格。商珒恍若不闻,他看着季绾手中的紫砂壶:“季小姐亲自沏茶,那一位……”
不等他语声钝慢地说完,她丝毫情面不留,再度打断他的话:“和商家主无关。”
拍卖师的声音传遍会场:六万美金,第二次。
商珒扣了扣手指,怔怔地望着茶盏中浅碧的茶汤,“他最近爱喝茶吗?”
季绾觉得他真的烦死了,抬手一指拍卖台:“商家主,已经叫价第三次了。”
商珒猛然回神,他匆忙地举牌,报出六万二千的价格。如今的地下世界,没有家族会和商家针锋相对,他最后一次加过价后,拍卖师顺理成章地敲锤,交易达成。会场里响起掌声,恭贺商家主如愿以偿,更是对东方教父致以敬意。
两年之后,即便是在西方,商家也拥有了一定话语权,尽管其中经历的艰辛难以言喻。
季绾端过沏好的热茶,小心地安放在托盘。小姑娘娇嫩的手指被茶壶烫红了些,她低头仿着江驹臣的动作吹了吹,然后端着托盘站起身。
“季小姐,”商珒再次叫住了她,“是蒙哈榭的白葡萄酒,您可以帮我带给他吗?”
季绾反应了一会,才明白是刚刚那件价值昂贵的拍品,这位商家主颇有闲情逸致,一掷千金竟然只为了一瓶名酒。
她生气地道:“先生的身体怎么可以喝酒?”
这两年商珒总会往伯格纳家族送一些东西,大多是江驹臣会喜欢的,拜托季绾将东西转交。但江驹臣的爱好实在是很少,商珒搜罗名伞和名酒的事情也因此闻名黑道,旁人窃窃私语这位东方教父的品位竟然和那一位别无二致,却不想这本就是为了讨江驹臣的欢心。
季绾承继爵位后,江驹臣选择放权隐退,将两个家族的事务一同交给了Lyan。极少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悄无声息地失去了所有踪迹,而商珒同样对此一无所知。他忧心那个人的身体,季绾却将江驹臣的一切护得密不透风,不肯透露给商珒一丝一毫。
……今天,陪伴季绾前来的人并不是Lyan,而是一位扶着手杖、优雅温淡的东方先生。
商珒听到这个消息,几乎立刻就想到了那个人。他频频往包厢的方向望去,却只看见厚重的垂帘。一应叫价都由季绾亲自完成,小姑娘成长了很多很多,完全能够处理这种场面。
他望着季绾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娇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他抬头再度望向那间包厢,帘帷后面亮着灯。
分明触手可及,想走近时,却又相隔千里。
季绾轻轻将茶盘放在桌上,包厢的隔音效果非常好,她也下意识地将动作放得很轻,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绾绾,”江驹臣正翻看着手边的商品册,他打开一页推给季绾,苍白的指尖轻轻点在图画上:“喜欢吗?”
是航海时代欧洲皇室流落在外的一只戒指,蓝宝石围砌在珍珠旁侧,传说其中倒映着圣拉斐尔的神光。这并不是伯格纳家族此行的目的,季绾疑惑地抬头,江驹臣的面容隐在面具下看不清晰,只有唇角温柔地勾起来:“喜欢的话就买下来。”
季绾托着脸颊:“先生喜欢吗?”
她并不像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喜欢亮晶晶精致的东西,又或是她长大得太快太快,为此失去了年幼的童真。江驹臣伸手轻抚过小姑娘的鬓角,对于艺术收藏他的品位一向很好,声音轻缓地道:“传说圣拉斐尔会护佑相爱的情人,如果绾绾有了喜欢的人,就可以戴着它。或者将它作为送给爱人的礼物,一定珍贵非常。”
说话间楼下已经展开了戒指的拍卖,江驹臣的话音刚落,扩音器里传来拍卖师又惊又喜的声音:“商家主,出价三千万!”
季绾难掩震惊地往下看过去。
江驹臣淡淡一笑,合上商品册,抿唇轻咳了咳。他并未对商珒买一只送给情人的戒指作出评价,指尖抵过鬓角,听着最后报价落锤,也只是揶揄地问:“商家最近做了什么大生意吗?”这一晚在拍卖会上花的钱未免有些过多。
这两年他被季绾勒令养病,不许再耗半点心神,对现在的势力变化并不清楚。今天来参加拍卖会,也是小姑娘想着带他出来散散心,漫长的疗养虽然取得了一些成效,但整日和各种冰凉药物相伴,未免太过疲惫和无味。
尽管身体情况稳定了一些,灵魂却像是一棵枯寂的树,平静无波、仿佛生机耗尽的死水,早早步入了生命的暮秋。
季绾已经竭尽所能挽回他的身体,但其它的事情,她终究无计可施。
她等着江驹臣喝完一盏茶,然后站起身来:“我们先离开吧,后面没有什么了……”
嫣紫色裙摆在垂帘缝隙一闪而过。
江驹臣忽然抬眉,茶杯掉在地上砰啷一声,他突然伸手将小姑娘拽进怀里!下一瞬传来玻璃击碎的巨响,防弹玻璃却无法阻拦大口径狙击枪,碎片怦然如白雪炸散开来,他紧紧揽着季绾要旋身躲开玻璃碎末,却在起身那瞬膝弯一踉,整个人重重地砸跌在地上。
即便如此他仍是牢牢将小姑娘护在身下,崩裂的玻璃片有几块深深扎进后背,他的身形轻晃了晃,却紧皱着眉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把季绾又往怀里护了一些。包厢玻璃崩碎、避无可避,他将自己的后背完全袒露在狙击枪下,筑就最后一道坚墙。
楼下传来骚动的声音,拍卖会不允许携带保镖和随从,狙击手的突然出现令所有人惶恐不安。商珒刚刚拍下那枚戒指,正在和负责人员交接钱款,枪响那瞬他猛然抬头,看见伯格纳家族那间包厢被击碎时心神俱裂!
会场乱成一团,他伸手拽过旁边一只红酒酒瓶,目光如鹰隼迅速扫过周围,计算出狙击手的潜藏位置。慌乱的人群奔向出口,拍卖会的警卫人员也因此束手束脚,商珒逆着人流大步往回走,死死地盯着楼上一片狼藉的包厢。他在下面很难看清里面的情形,短短一会儿手心已经满是冷汗。
一颗圆圆的红点,在骚乱之中悄无声息再度出现,移动着确认位置。
商珒眼底一寒,胡乱脱掉西装外套一丢,大步前跑几步借惯性踩过长桌,伸手拽住吊灯往高一荡。他看见了隐藏在二楼栏杆后的狙击手,同时也看见了那枚红点的去处,满地玻璃碎片上艰难半跪着一道身影,而昭示死亡的狙击点已经落在后脑!
他蹬过墙壁单手攥着栏杆悬吊在空,遥遥比划一下,手中的酒瓶狠狠丢掷过去。
与此同时枪响震鸣在耳侧,酒瓶将狙击手脑门砸了个正着,子弹偏离,轰然一声射向一楼拍卖台。人群骚动更甚,警卫确认狙击手位置已经赶过来,商珒撑着栏杆跃向二楼,一步不停地往包厢赶过去。
这场刺杀的目标是季绾,大概因为这次Lyan没有跟过来的缘故,对方认为这是一次难得的良机。难保会场内还有没有第二个狙击手,留在那间包厢太过危险,而江驹臣的身体情况怕是无法支撑他离开。商珒就算再怎么近乡情怯,这会儿也已顾不上了,他用力推开紧闭的包厢房门。
——寒光瞬时而起。
扑面而来的是淋漓血气,那一抹杀意速度极快,是一块棱角锋利的玻璃碎片,浸了半面鲜红的血,像是刚刚从血肉拔出。商珒猝不及防,对面的速度之快他也的确很难躲过,瞬息之间已被扣过肩膀按在墙壁,碎片深深抵在咽喉,只需稍稍用力就能割破喉管。
以及急乱低弱的呼吸,一声连着一声,微微颤抖地拂过眉心。
扣着脖颈的指尖冰凉毫无温度,像是受过什么无法挽回的伤,力气十分低微。
商珒浑身僵硬,无措地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努力地把头仰高,尽量配合着这块碎片抵着自己的要害。他只能看见一痕极为苍白精致的下颔,可以想见那张面具下的容颜何等昳丽惊人,……何等夜夜梦回,刻骨铭心。
江驹臣声音低轻地问:“你来干什么?”
玻璃碎片再压近一些,并未因为商珒不抵抗而有丝毫容情。商珒被这句话问得愣了愣,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不信他。
难过只有一瞬,商珒抿了抿唇,他知道现在根本没有时间给他难过,江驹臣分明已是强弩之末,必须先想办法让他安心。他语声飞快地道:“埋伏狙击的人不是我,最近商家还和伦敦有生意,我有义务保护季小姐的安全……包厢现在太危险了,我先带你们离开这里。”
这是他近两年才明白的道理,黑手党间的信任关系,只会诞生在恐惧和利益之间。
只有这样说,才能让江驹臣最快地相信他。
面具下那双黑漆的眸静静看着他,商珒的心跳渐渐加速,这时传来季绾的声音:“先生,他说的是真的,这次不会是他。”
这句话落,江驹臣轻轻说了声“抱歉”,扣着商珒的力道一松,那块浸满了鲜血的碎片砰啷掉下来。他的眼帘也随之轻垂了垂,指尖用力按过心口,然而那张面具盖尽了他的面色,看不见任何虚弱和苍白,下一瞬突然脱力倒下来。
商珒慌忙把人接在怀里,手指覆过怀中单薄的后背,竟是攥了满手湿黏的血色。
……是玻璃碎片。
季绾的掌心也被碎片划伤了许多处,小姑娘顾不上疼痛,艰难地爬起来,抬头冷厉地瞪向商珒:“还磨蹭什么,快点带先生走!”
她的尾音淹没在下一声枪响里,商珒清楚地感觉怀里的人轻轻一颤,扣着心脏的指骨用力得发白,喘息变得艰难。枪声连绵不断,这一会儿工夫已经响了五六声,他眼睁睁看着江驹臣扣按着心口的指尖苍白发青,气息越来越低弱,不禁咬了咬牙,弯下身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为了方便跑动,季绾已经脱下了小高跟,她挽起裙摆在枪声里放高声音:“不用管我,我跟在你后面——是心衰影响呼吸,把先生的面具摘下来!”
面具掀开,被随意丢在一旁。转而显露的面容精致、盛丽,宛如冬雪融尽的樱花,苍白颓弱到了极致。他的眉心脆弱地紧紧蹙着,呼吸艰难而迟缓,唇色已经有些发紫,是心悸发作的症状。
仿佛有莫大的悲伤哽在喉间,商珒心间剧颤,但他的手却比过去任何一刻都要稳,他小心地横抱着怀里的人,尽量避免了所有颠簸,毅然转身大步离开了包厢。
我在这里,从此再不会让你受一点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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