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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亲密偏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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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密偏航

-----正文-----

雪不再继续下的傍晚,所有在路面上留下的脚印都清晰可见。闻依目送闻迩和院长相见,在被看见之前转身离开,沿着陆秋雨留下的痕迹找向他。

他们只见过一只手能数过来的次数。第一次也是在这样一个让他感到不愉快的恶劣天气。之后闻依小学、初中,他代替闻容来参加过寥寥几次家长会。最后一次见面是闻依初三中考完后。他不知道陆秋雨的住处,就像他对外公外婆一无所知一样,陆家对闻容来说也是不允许的话题。闻依只知道陆秋雨是个作家,笔名“秋雨”,写过几本书出版。他买来看过,是散文集,多是有关他所到之地的风土人情和路途上的人与事,笔法细腻,像他这个人一样总罩着一层灰蒙蒙的忧愁色彩,读得闻依喘不过气。

而且,闻依喜欢看的是小说。

这不重要。陆秋雨想不起他,也不在乎闻家的人。闻依原本是那么想的。但是这个长得高瘦,年逾三十的男人刚才在他面前暴露了拙劣的伪装,说谎后甚至不敢直视他的眼睛。闻依觉得他这位舅舅仿佛在某一年岁便停止了生长,幼稚怯懦的灵魂空荡荡地躲在一幅大人的躯壳里,碰壁之后发出咚咚轻响,令人发笑。

闻依在赌陆秋雨没有真正离开。

积雪拓出脚印,在来路尽头那个被废弃的公交站台上,闻依找到了他。

闻依喊道:“秋雨。”

那背影一怔,迟疑地转过来,陆秋雨望着他十分勉强地笑了笑,回应道:“小依。”

“你在这里干什么。”闻依走到他身边。

站台面前的道路中间有几条裂缝,隐约能够看出动工过的痕迹。

陆秋雨低声说:“我在等车。”他递来手机,想要把导航路线给闻依看。

闻依说:“这个站台不会有车停下的。”

“是吗……”

闻依看着他的眼睛,“你不知道吗?”

陆秋雨不说话。闻依道:“这个地方你来了许多次,应该比我更清楚,秋雨。”

“我不是……”陆秋雨很快地接话,但是随后不说了,有些紧张地回避闻依的注视,半晌,他收起为他准备了无效路线的手机,从口袋里拆出一包纸巾仔细擦了擦站台座椅,默默坐下了。

“你怎么知道的?”陆秋雨问。

“你自己告诉我的。”闻依说,“我没有告诉过你他是闻迩,你却一下叫出了他的名字。你不会撒谎,以后也别尝试了。”

“你怎么和舅舅说话呢。”陆秋雨低头绞着手指,避重就轻地含混说道。

“你一直知道闻迩的事,是吗?”闻依没有理会他,他站在座椅边,是个居高临下的位置,“你一直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陆秋雨“我……”“你……”地开口好几次都半途而废,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最后他那双透彻的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痛苦和无奈,说:“不是我要故意瞒着你,小依……不,我确实瞒着你们了。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是对的,你能体谅我吗?我每一年都会来看闻迩,给孤儿院里送些东西,我没办法给他一个家就只能做这些了。看着他一年年孤独地长大我也无数次质疑过自己这么放任下去真的对吗?可我没有办法,闻依。我犯过很多错,不能再犯更多。”

说了这么多有的没的,最重要的问题仍是没有回答。

“那为什么又要把他送回闻家?”闻依说,“迟来的悔悟和关怀还是错。”

陆秋雨讷讷道:“他要是被退学,人生就毁了。”

“你们这样对待他,早已把他一半的人生毁掉了。”闻依说。

不过他也没有资格说这句话,他是带坏闻迩的最可恶的帮凶。闻依放弃了从陆秋雨这里寻得答案的想法,左右不过一直如此,他若是有扭转和挽回一切的勇气,他们所有人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陆秋霜在哪里?”时隔多年闻依第二次问他道。

陆秋雨低着头说:“我不知道。”

在闻迩的记忆中,孤儿院就像一片灰色的积雨云,里面的一切都是死气沉沉,阴湿寒冷的,建筑物本是五颜六色的,却因年头过长而墙皮剥落,露出粗糙发乌的水泥内里,手指在表面蹭过,沙子就会随之簌簌落下。走廊被道道灰色铁门分隔开,一个教室里有时窝着十几个目光呆滞的残障孩子。院外的设施少有人用,且年久失修,被雨水冲泡得发白生锈。在这里的每个人的脸上都难以找到轻松明快的表情,每一个大人都总是那么倦怠,眼角下垂,话语简短甚至一言不发,让幼小的闻迩想与她们说话都耻于开口。

闻迩熟稔地穿行过院里的建筑,透过灰蒙蒙的玻璃窗,他看到一个“教室”里阿姨动作机械地用勺子挖着碗中食物向一个女孩的嘴里塞。正是饭点,且她身边还有几个这样的孩子。女孩低着头,一边飞快地咀嚼吞咽,一边摸着身下座椅垫子的边缘,将扯出的线绕在食指上玩。从闻迩的角度看过去,漆成淡蓝色的木质桌椅划痕累累,边缘褪成灰白,唯一温馨的是只有傍晚温暖的阳光不会嫌贫爱富,一视同仁地将自己投射进这间灰房,聚光灯似的照出空气中自由地跳动漫游的浮尘。

孤儿院的内部设施和闻迩离开时一般别无二致,连经过教室时看到的社工,和她们身边带着孩子的景象都和从前一模一样,以至于闻迩恍然竟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他与闻依一起生活的时间都像是一场梦。

闻迩快步略过了那扇窗子。他不喜欢这里,人生的前十八年里他无时无刻不想要逃离这个地方,这里的生活阴沉压抑,仿佛连空气都比别处稀薄两分,叫他有种窒息感。然而当他回到原本的家,却又时不时想起。

毕竟他收到的为数不多的爱和关怀都来自这里。

“现在的家感觉怎么样呢?”

他们来到院长办公室,院长给他倒了一杯热水,在办公室墙边的木椅上坐下。

闻迩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便事无巨细地想到什么说什么。“家里很大,”闻迩回忆道,“是别墅,有三层呢,还带一个小阁楼和地下室。我有一个自己的房间。家里一般大人不在,请了一个家政阿姨,每天早晨和晚上都有做好的饭吃。”

“我有个哥哥,每天都和他待一起。”闻迩说。他迟疑了一下,脑海中闪过闻依的脸,和那么多他们之间的事,合适的,不合适的,突然让他的话变得暧昧。闻迩闭了嘴,有些羞耻心慌,赶紧换了话题。

“我现在读的是国际学校,里面的教材都是英语的。班主任老师说我半途转学,怕我跟不上,一直很关心我。上个月我还去了一次尼泊尔做义工支教呢。”

院长眼含淡淡的笑意,耐心地倾听着,满脸的欣慰之色,不住地说:“好,好。我一直知道,你这个孩子会有出息的。”

说罢,她又关切道:“在新的学校里没有再打架惹出事了吧?”

闻迩扯扯嘴角,含糊其辞:“管得很严的。”

“那就好,”院长点头,“你啊,脾气太直太冲,就是这点叫我头疼。”她又叹气,“大约是我们这一片的学校不好吧,里面不正经的孩子太多,迟早要带坏你。”

闻迩忙道:“都过去了,院长。”

“你这一回来,要留多久啊?”

闻迩说:“就回了,闻……哥哥还在外面等我。”

“你这孩子不懂事!怎好把人单独留在外面?”院长道。

闻迩觉得委屈,没反驳,心说我也很想知道他为什么就不进来。

“那你快回吧,院里还是那样,看过十几年了,没什么新奇的。不要叫你哥哥等久了,外头多冷?”院长说。

“什么哥哥?小闻的哥哥?”忽然间,闻迩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他噌地站了起来,惊喜溢于言表,果真门口出现一个女性身影,穿着院内的志愿者马甲,她本不胖,但羽绒服裹得厚了,看起来有些臃肿。那张脸上的眼角口唇有深深的皱纹,一笑便更深刻,只是她的眼睛里有着一点未曾熄灭的温暖和热情,所以看着格外叫人也发自内心地喜悦。

“孙阿姨!”闻迩笑着大声喊她。

“诶,小闻,你怎么回来啦?”孙阿姨快步走来,伸手握住他的手。

闻迩说:“我来探望。原以为这一次见不到您,没想到您还是在。”

“我听见几个社工阿姨在讨论你呢,这不马上就冲过来了。”孙阿姨眯着眼睛笑,几乎看不到眼珠,“好孩子,好孩子,还记得我,阿姨没有白疼你呀。”

“我才走了半年,怎么会忘记?”闻迩道。

孙阿姨但笑不语,闻迩比她高许多,低下头才好把头递给她。温暖的手掌一遍遍在他的头发上来回抚摸,闻迩闭上眼,快要流泪。

“在新家过得好,我见了也高兴。长高了吧?也白了许多,变得壮实了。从前那黑瘦样,跟小猴儿似的。”孙阿姨道。

“都多久之前的事了。”

“对了,你们方才哥哥、哥哥的,在说谁呢?小闻有了个哥哥么?”孙阿姨关切地道。

闻迩低低道一声:“嗯。”

他本不大愿意继续这个话题的。

“你们平时做些什么呀?聊些什么?从前院里没有和你说得上话的同龄人,乍然多了个兄弟,一定感觉很新奇吧。”

聊闻依的伤疤,琐碎的日常,和他难得想提的孤儿院生活。其余似乎也没什么了,只有他们之间的亲密举动或许值得一提但绝对不能提。那些事要怎样包装才能说得出口?

闻迩支支吾吾地说:“平时一起上学、放学……没什么特别的。”

“哥哥对你好不好啊?”孙阿姨道。

“挺好的。”闻迩说,“他很帮着我……给我买了很多东西。”闻迩想起来了,拨了拨围巾,揉捏着柔软的一角说:“这条围巾就是。”

院长说:“看起来挺贵的。”

孙阿姨附和道:“是啊。看来你们关系好,我这心就放下了。”

院长和孙阿姨漫无边际地聊起来,说起她们身边熟知的一些兄弟姊妹间的事。闻迩不敢插话,抿着嘴唇沉默许久,愧疚感和恐慌像一只手一样攥住后拧绞他的心,他小心翼翼地抬头望了孙阿姨一眼。

过去十七年里他将她当作母亲,那亲切关怀的笑容近在眼前,离开半年,她们皆以为他过上了更好的生活,走上正途,往事无可追忆,盼他来日路途光明,谎言仿佛是对她们的背叛。

他忽然不和时宜地想起他和闻依之间的第一个吻,那是他从阴沉孤独的孤儿院里挣脱出去后做出的头一件大胆冲动的事,他看到世界上原来还有另外一个他,以为他们之间本应比任何人都要亲近,那时,莫名的依恋绑架了他的心。

孙阿姨对邻里间‍‍‎兄‌‌‍‍‎妹‎‌‍‎不睦的传言不住地摇头慨叹,回过神来,重又握住闻迩的手。

她语重心长道:“你也听见了吧,小闻?从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两个人却闹成那个样子,岂不是亲手将后半生能够依靠的人之一给推走了?你可千万不要这样做。既然多了个哥哥,你们就好好扶持,一起生活下去——兄友弟恭,这是古往今来多少大家都称赞的事?小闻,阿姨一直相信你心底里是个品行端正的好孩子,你们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彼此相伴的家人,一定要和睦相处。”

“品行端正”、“兄友弟恭”。两记重锤击碎了闻迩心中某处高墙。倒塌的心房将他就地埋葬。

闻迩瞪大眼睛,出了一身冷汗,在空气微凉的办公室内深感如坠冰窟。他看着孙阿姨和蔼期盼的目光,此刻如醍醐灌顶,乍然看清了他与闻依关系的扭曲之处,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的错误——

意识到自己自以为“清醒”是多么可笑,他似乎从来就没有真正看清过那些亲吻背后的真相。

“你哥哥现在在哪儿呢?”孙阿姨问。

闻迩木木然地说:“他在外面等我。”

他给他们之间的关系开了一个坏头,偏航的火车究竟如何才能再度行驶回正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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