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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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闻迩是个性格很好的人,即便他对看不顺眼的人事并不客气,但只要友好待他,他就会回以和顺的笑,所以他能与班中同学和睦相处,获得老师的关照。他的心不大,装不下太多杂事,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在闻依面前尤其擅长自己哄好自己。
只是这一次他生气的时间很长,几乎像在与闻依冷战。他们的日常行程没有任何变化,但闻迩除了必要的交流不再和闻依多说一句他往常爱聊的废话,目光也不常落在他身上。
于是闻依有了更多机会去看他,观察那些不对自己展现的笑容。
未能爆发的风暴冻结伫立在心海之上。积雨阴云越来越厚重。
这样过了两周,他们在一个周五的下午迎来了校庆之前的最后一次彩排。
灯光在结尾的旁白中逐渐熄灭,又刹那间亮起,在台下监督完整场话剧的导演重重呼出一口气,神清气爽地说:“没有问题了。”
众人从后台绕到出口处等待再次入席,被包围的主创组女生笑着感谢大家这一个月付出的努力,众人应和着,只等晚上的校庆开幕。
为了迎接这次备受重视的二十周年校庆,校门口以及校园各处设立了许多立牌介绍当天的活动,甚至邀请了过往校友返校参观拍照留念,发至校园公众号上进行宣传。
晚自修取消,晚饭过后的校园很吵闹。班主任组织他们在礼堂落座,最后一排早早地被许多摄像机占领。
校庆在六点半准时开始。拉开序幕后穿着正式端庄的学生主持念过祝词,各种代表领导负责人轮流上台发言,永远是相似的冗长乏味。礼堂中心的大屏幕将色彩放得太鲜明,周身喧闹,加之近来的失眠,闻依感到隐隐的头疼。
他对节目没有兴趣,闭眼休息了近一半的时间,之后周围悄悄骚动起来,同学探头探脑,闻依看了一眼舞台,认出那是高一的最后几个节目,就快要到他们了。
他们要在通往礼堂后台的入口处,也就是建筑外做准备。三月的天不再寒冷,但也不够温暖,演员的穿着都单薄,挡不住风,围成一团瑟瑟发抖。
导演女生为众人加油鼓劲,“不会有问题的,我们排练过那么多遍,一定能顺利完成。”
闻依落在队伍末尾。他穿的是短袖衬衫,让他不得不保持双臂垂在身侧的姿势以免手腕手臂上的伤痕暴露人前。
三主角之一的闻迩在他身边,是一模一样的装束。
余光中,和他保持“正常距离”近半个月的闻迩心不在焉地踢着脚边石子。他也冷,双手抱着胳膊摩挲,左右张望了一下,忽然走开。
闻依一把拽住他的手。“去做什么?”他问。
“看看还要多久才能进去。”闻迩说。他别过脸轻轻挣开闻依的手,凑到入口处拉开玻璃门张望几眼。旁边同学见了问道:“前面的表演好了吗?”
“应该快了。”闻迩说。
他没有再回到闻依那边,就地和别人聊起来。
“据说那两个女生拿过什么国奖呢。”同学说。
“这么厉害?”闻迩附和道。那两人表演的民族舞,他并不了解。
“是啊,两个人就能挑大梁。其他人都没什么事儿,不用排练节目可轻松了。”
等了几分钟,上一场演出终于谢幕,主持人上台念串词,乘此间隙他们齐齐进入后台,道具组的同学在帷幕后抓紧时间布景。
话剧开场,闻迩眯起眼,灯光下台下一片白茫茫,什么也看不清。
限制在半小时之内的话剧内容精简,主角之一的退休爷爷因老伴去世而倍感苦闷,最后在家人劝慰下振作精神,接手打理老伴的花园,在莳花弄草中心态归于宁静;菜贩母亲因顾客的鼓励重拾年轻时的绘画爱好,喜笑颜开,最后,闻迩饰演的高中生上场。闻迩感到紧张,双手握着拳走上明亮的舞台。
高考结束后在家无所事事的学生对填报志愿一事而烦恼,他不清楚自己的兴趣,做不出合适的选择。他与朋友抱怨,参考他们的选择,倾听师长的建议,却一无所获。迷茫之际,他愁闷地发出疑问。
灯光倏忽间暗下,唯余闻迩头顶一盏。他知道这时闻依将走出后台站到他身边的既定位置上。内心戏幕开场,“啪”的一声,另一束光笼罩着闻依,他们像一场大雨中两朵挨得很近却毫不相关的雨滴。
闻迩侧脸看着登台的“内心”。摒弃掉多余思绪后的他平静且入戏,台词像他自己的话一般自然地流淌出来。
“我不明白。寒窗苦读十余载,却看不清未来的方向。我还能问谁呢?”
闻依说:“你应问我。”
他的声音经由麦克风放大,在闻迩听来有些失真。
“你是谁?”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是你的心。”
“荒谬!一个人怎可与自己的心面对面地说话?”
“随你理解。”
“我只好当这是一场梦。那么即便我向你发问,你又能告诉我什么?”
“关于’真正的你’。所有你深藏心底,未曾宣之于口的不满、期待和愿望。听清我,然后看清你自己。”
“我懂了,你是最后可为我指明方向之人。”
“你想要知道什么?”
“我今后的路通往何方?”
“我看不见。”
“瞧瞧,这活脱脱一副骗子的模样。你仿佛自称全知全能的救赎我的神,却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了。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清醒一点吧,看来你全然不明白我的话。如果你不尝试诊断自己的大脑,作为’你’的我又怎能写出满意的药方?你祈求他人为你的人生做主,却将自我斥为骗子。你才是这个世界中使自己双眼蒙蔽的罪魁祸首。”
“多么严重的指控!”
“我所言皆是真相。”
“好吧,我就听你一回。依你之言,我该怎么做?”
“看着我。”闻依转头望着他。
闻迩感受到他的视线,心尖蓦地一颤,他此刻应该按照剧本所写与“自我”对视,探寻所谓“未来”的可能性,然而不知为何,他突兀地跳出了戏,不敢去看闻依的眼睛。
闻依说:“像摸索深爱之人的心脏一样研究我,届时,我会告诉你所有的答案。”
周围好安静,偌大礼堂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闻迩一时竟难以分清这是台词,还是闻依真正要说的话。
另一束灯光忽地熄灭,“内心”退场。闻迩如梦初醒,迅速找回状态。受到启发的他留在台上若有所思地陈述独白,回忆生活中被学习挤压退避角落的那些爱好,正视勾引起纯粹的求知欲的事物。
最后,有所收获的他露出皆大欢喜的微笑,灯光渐暗,话剧在升华主题的最后的旁白中谢幕,帷幕缓缓闭合。
闻迩在退场时搭了把手,帮忙把道具撤回后台。导演女生正等着,笑容兴奋且舒畅,她感概地说:“好,真好。这个大项目总算顺利完成了,我能睡个好觉了。这段时间辛苦了!你演得不错呢。”
闻迩笑了笑,“你也辛苦了。”
“说起来,虽然排练时已经看过很多遍,但我还是要说‘内心戏’那一段真的效果非常惊艳。我瞥见观众席好多人露出惊讶的表情呢。”她说,“如果不是现实不允许,其他两个主角也应该有这样的桥段。”
他们边说边往回走。后台处他们班级的人早已走空,下一场演出的同学在侧方等待。闻迩分心应了句“类似的场景多了可能反而没有那么好的效果”,一边寻找闻依的身影。
但对方似乎已经走了。闻迩顿了顿,问道:“你看见闻依了吗?”
“他没等你吗?”女生张望一下,“可能去舞蹈室了,你退场之前我看见他在和场务的同学说话,有可能去帮他们收拾东西了。”
礼堂后台没有更衣室,导演女生利用职务之便向教职员工要来了教学楼底层舞蹈室的钥匙,他们上台之前换衣服的准备都是在那里做的。闻迩点了点头,谢过她,向舞蹈室走去,反正他也是要过去换回衣服的。
几乎所有学生都在礼堂,教学楼空落落且十分寂静,底层的舞蹈室就在大门不远处,闻迩推开门,里面却空无一人,他试探性地喊了一声,“闻依?”
没有回答。他不在这里。
闻迩皱了皱眉,进更衣室把衬衫换了下来。里面没有其他角色换下的衣服,大约都已经完事走人了。
闻迩拎着换下来的单薄衬衫打算先将它放回教室。闻依不在舞蹈室就是在礼堂,他也没必要再各处地找。正这么想着,头上楼梯传来脚步声,闻迩抬眼望上一看,发现竟是小林。
“你怎么在这儿呢?”闻迩在楼梯转角平台处停下和小林说话。
“我和闻依一起回来的。”小林笑道,“你在台上演得真好。”
闻迩“嗯”了声,没心思对表演再多做谈论,疑惑道:“你们一起?”
“他不太舒服,头疼,李老师让我带他回教室休息来着。”
小林补充道:“李老师还说要是闻依休息一会儿还不好,就先回家,不要去礼堂等校庆结束了。”
“他怎么突然不舒服?”闻迩皱眉。
“大概是上台前在外面被冷风吹的。你可以帮他接点儿热水。”小林说,他摆了摆手,“我先回礼堂了,要替你和班主任讲一声先回么?”
能早退谁说不好。闻迩答应了,送走小林,从后门走进教室。
闻依正在看书,一手支着额角,一手搭在书页上,他听到动静回过头,眉心微蹙,望向闻迩的眼神中有一丝倦意,看起来的确是不大舒服的样子。闻迩信了小林的话,忽然有些心软,反思他前段时间那样冷着闻依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你刚才在和谁说话?”闻依问。
明知故问。闻迩说:“小林啊。不是他送你回来的吗?”他走过去放下衬衫,伸手掏了掏书包把保温瓶拿出来,打开看了眼,里面还有些温水。
“怎么头疼?要给你接点热水吗?”
“不要。”闻依说,他伸手接过水杯,从课桌里拿了一板吃了大半的药出来。
闻迩见状难免忍不住多嘴道:“止疼片?少吃点。”
以前他生病时经常是孙阿姨照顾,她对待吃药一事十分谨慎,往往闻迩病快好了就不让他再吃了,称“是药三分毒”,不如他多锻炼自己的体质来得实在。受她影响,闻迩也总这般态度。
不过闻依定然不听的。他掰了铝膜将药片用温水送下去,说:“吃了不一定死,不吃一定会疼,你选哪一个?”
“你最有理。”闻迩无言以对,“要回去吗?”
“等一会儿。”闻依说。
闻迩便在位子上坐下,恍惚间想起他似乎许久没见过闻依不舒服的样子了,起初他又是反胃呕吐,又是头疼失眠,病怏怏的那么脆弱,让闻迩百思不得其解地大为困惑他究竟为什么会打不过闻依。
他侧眼打量闻依的脸色。嘴唇还湿润,没什么血色,看起来很柔软。然而旋即他又意识到这糟糕的念头有多么不合时宜,立刻绷着脸驱散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
他说:“头疼就别看书了。”
“要转移注意力。”闻依说。
但他顺从地收起了书,转而看着闻迩。他的眼神让闻迩浑身不自在,看不出情绪却莫名沉重,深埋其下隐而不发的那些东西让他觉得仿佛有一道危险的深渊正在逼近。
闻迩恨不能回到十秒钟前把说出那句话的自己打一顿。
“躲我躲够了吗?”闻依忽然说。
闻迩一凛,“谁……”
“为什么要躲我?”
“……没有为什么。”
“就因为我没有答应你吗?”
“你这不是明白吗?”闻迩忍不住讽刺道,“你不答应,我只好自己离你远一点,免得你又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发神经。”
“是吗。”闻依说,“像这样吗?”
他攥住闻迩的手腕往后一压,闻迩猝不及防撞上身后冰凉的墙面,未等他反应过来,一双柔软湿润的嘴唇就贴在他的嘴唇上,随后一阵尖锐的疼痛,血腥味蔓延,闻迩吃痛得叫了一声,闻依的舌尖趁他张口探了进来。
闻迩瞪大眼又惊又怒,心下如五雷轰顶。“操,闻依!”他含混不清地骂道,“你他妈疯了吗?这是在教室!”
被攥住的一只手动弹不得,闻迩只能单手抵着闻依的锁骨愤然挣扎推拒,别过脸试图躲避这荒谬的吻。他的姿势尴尬,桌下双腿使不上力,多动一下就要失去平衡,因此靠着墙上受困闻依怀间。
可他其实无比熟悉那双唇,腰间摁住他的手,和涌向他环绕他的冷清淡香的气息,他下意识地感到一瞬的安宁,继而因此无比地绝望——沉重的呼吸间,他发现自己难以遏制地产生了性反应。
他的灵魂几乎撕扯成两半,一份安心地守在身体的某处角落,一份痛苦地想要逃开。
刺耳的轻快的铃声突然响起,闻迩吓出一身冷汗,浑身的血都凉了下去,他察觉到闻依有一瞬间的停顿于是猛地推开他,接着下意识看向天花板角落里的摄像头。
森冷的灰色外壳包裹着一颗红色光点的金属块阴沉沉地盯着他们。
闻迩喘着气,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铃声还在响,闻迩大脑一片空白,木然且茫然地看着闻依退后。他的嘴唇有了些血色。他终于将视线从闻迩脸上移开。他伸手接起电话。
“阿姨。”他说。
对面在说什么闻迩听不见。
闻依说:“电视吗?……我知道了,没关系,我回去关掉就好。”
闻迩缀在闻依身后几步远,魂不守舍地望着面前的背影,只觉得熟悉又陌生。
他们之间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他早该察觉到了,不是现在,而是更早的时间里,他们在加德满都时闻依便总有不对劲,而那时他与他分开的时间更久,至此想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
过去的温情时光仿佛一抹转瞬即逝的幻影。
家里一片黑暗,客厅沙发前的电视突兀地亮着荧光,传出阵阵喧闹的谈论声和音乐。
阿姨在电话里说的就是这个吧,她大概临走前忘了关电视。此刻正播着一档名不见经传的情感调解节目,深蓝色调的背景里许多个衣冠楚楚的主持人和专围着中心的一对男女发表着见解。
“经过商讨,咱们的一致意见是:其实你们面临的啊,都是小问题……”
闻迩无心去听。他开了大灯,把书包丢进沙发,说:“你为什么要那样。”
“我想。”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是教室你不知道吗?有监控你没看见吗?”闻迩隐忍不发。
“我知道。”
“所以你他妈的为什么啊?”
闻依侧了侧脸,“你也在教室里亲过我。”
“……这是一样的事吗?”
“关灯会让你好受些吗?但教室监控是夜视的,没有区别。”
“……”
“没有人会注意到的,你怕什么?”
闻迩有气无力地说:“我怕你。”
他们无言,专家侃侃而谈的声音便占领了客厅。
“……我们称之为’矛盾时期’。这是恋爱中的第二个阶段。想必你们先前经历过一段浓情蜜意的时光,因为恋爱的第一个阶段里所有的一切都那么新鲜有趣,看对方什么都是好的,什么都能包容……”
闻迩侧过脸,冷冷地瞥了一眼电视里的人,最后目光落在闻依脸上。他彻底失去了揣摩对方情绪的意愿,只觉得那副淡然的表情竟刺眼得让他的心也疼痛发苦。脑中蓦地跳出一个想法,闻迩顿了顿,愈是思考,愈觉得是事实。
“你故意的。”闻迩说,“你明知道我不喜欢还要这么做,你要证明什么吗?”
闻依却笑了,讳莫如深般地说:“我还能证明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不想猜。”闻迩说,“看我因为你这么狼狈你很开心吗?”
闻依选择沉默。
电视里的情侣热泪盈眶,不知回想起什么甜蜜的记忆,对视一眼,掩面而泣。
专家解析道:“……最初的激情退去,你们越来越看清对方真实的一面,因而产生各种矛盾与不和之处,频繁地爆发争吵。许多情侣正是因为不善于处理冲突、无法磨合,才最终遗憾地分道扬镳。这是一段爱情中的必经之路,不过你们不必失望,也不用恐慌,要做的只是……”
满口空话,吵死了。闻迩一把抓过茶几上的遥控器关掉电视,口若悬河的专家脸庞瞬间消失。
一片黑的屏幕上,隐隐约约映照出他们二人的身影,沙发遮挡在他与闻依中间,仿佛一道坚固的楚河汉界。
即便吵架他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怎么能这样?闻迩愤怒又难过地想。这不就仿佛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为他们之间的感情纠结不已,心慌意乱吗?难道从一开始,只有他担忧他们之间会有怎样的未来吗?若是果真如此,他难以自抑的动情该是多么耻辱?
闻迩不想和他玩猜心游戏了。如果闻依不愿澄清陈情,那么他所见的就是真相。
他直白地说:“不要再耍我了。”
“我没有,也不会因此高兴。你以为我不会伤心吗,闻迩?”
“你伤什么心?……我听不懂。我和你沟通不了。你能不能像以前那样正常点?”
闻依说:“我从来没有正常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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