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行中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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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开学的前一天晚上，闻迩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翻来覆去，一遍遍设想明天开始该如何与闻依相处，第一回体会到失眠的滋味。

一句话不说形同陌路？同学会疑惑，难以解释；当无事发生？他扪心自问做不到……想来想去都没有合适的处理方式，闻迩烦躁地强行放空脑袋，决定顺其自然，明日再说，勉强逼迫自己睡了三四个小时。

翌日清晨阿姨也早早地过来做早饭了。失眠的闻迩醒得早，听见动静，但困意潦倒，听了没一会儿又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闹钟早已响过两遍。闻迩手忙脚乱地起床洗漱冲下楼，餐桌上还放着他那份早饭。闻依不在。

闻迩飞快地潦草地吃了几口填肚子，没多想，上楼敲闻依的门：

“你起了吗？快要迟到了。”

没有应答。闻迩反复敲了两遍，随后推开门迅速瞥了一眼。

房间里干净整洁被褥平整，根本没有人。

闻依撇下他先走了？

闻迩退出去，愣了几秒，只好独自出门。

一路上紧赶慢赶，总算是在敲铃前赶到教学楼，可惜时间卡得太紧，班主任已在讲台上，他看着姗姗来迟的闻迩露出责备的表情，不过闻迩已经没心思注意这些了，他在走进教室时看到他和闻依并排挨在一起的一对空落落的座位，意识到一件事：闻依不在。

不在学校，不在家，还能在哪里？难道他没注意其实闻依在家哪个角落吗？

闻迩是跑着来教室的，放下书包气都没有喘匀，迷茫地看了周围的同学一圈。并没有人好奇本该同时出现的他俩为何少了一人。

闻迩暂时按捺下猜想，规规矩矩地交了要求收取的作业，掏出纸笔练习册摆出一副学习的样子，其实心思根本没在上边。

左等，右等，早自习快要结束，闻依还是没出现，闻迩有些坐立不安。班主任见时间差不多，轻咳一声，示意各位同学注意：

“新学期开始，你们就是高三的学生了，行为规范平时自己注意，不要我再多说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想必大家都知道了。这学期开始我们的一位同学，闻依，去往英国姊妹校进行交换生学习了。同时来交换的英国同学现在作为插班生在一班学习，虽然不同班，但是大家仍然要表现友好，必要时多提供帮助……”

李老师之后再说什么，闻迩已经完全没有心情去听了。他看着空落落的身边的座位懵了几分钟，一股仿佛被欺骗的火气势汹汹又短暂地燎过心原，偃旗息鼓之后，变成一场雨。落完了，也就没有了。

好吧，闻迩想，他和闻依闹成这个样子，对方悄无声息地离开自然理所应当。这么看来，恐怕很久之前闻依就在筹划离开，开学前的一段时间里就已经走了吧。

他什么也不知道。谁都比他知道得早。

闻依的心还真是硬，说过那样的话却能转头就走。

困扰他一整夜的问题直接烟消云散，闻迩不禁想冷笑。但是算了。他心中又闪过一丝庆幸。

不在也行，不在更好。过去十几年他都过着独来独往形单影只的日子，无非是回到过去而已，他早已习惯的。

开学第一天，闻迩便似拧上发条般忙碌起来。

先是班主任李老师在早自习下课后把他提溜到办公室批评一顿新学期第一天就迟到的事，“不要没有闻依在旁边就松懈了”，这般擅自地定性他们平时的相处，闻迩听着头一回觉得有点烦，但有错在先无法顶嘴，憋闷地应下了。

上完上午的几节课，闻迩独自一人吃过午饭，之后午休时间里又被升学老师叫去办公室。

这一回是要交个人陈述的文书。闻迩坐在升学老师身边怔怔地望着她的电脑屏幕上缓缓划动的满篇英文，觉得哪里不对劲。

半晌，他闷闷地问出声：“老师，我能改国家吗？”

“什么？改国家？”升学指导老师愣了一下，面露惊诧，确认道，“现在？你想改国家？改去美国吗？”

“能吗？”

“不可能。”老师笃定地道，“来不及了。这会儿离申请临门一脚的时间，考试、竞赛、活动，都没有时间去补了哦，除非你留级，不然别想这个了。”

“好吧。”

“为什么这个时间段你突然想要改国家？”老师问，“之前不是早就规划好了去英国么？”

因为那是参考闻依做的规划。不过闻迩也清楚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变卦十分之异想天开。“没什么，我只是问问。”他含糊过去，“那专业方向呢？”

“你不学教育学了？”

闻迩实话实说，“总觉得如果想做老师的话，这个选择有点太空了。”

“这个不是问题，你可以硕士再考虑具体的教学方向。”老师宽慰道，随后话锋一转，“不过你说得不错，你的文书写得也很空。专业可以改成相近的，也可以同时申请相似的。你想好之后告诉我，我们再做判断。”

闻迩点点头，带着u盘里原封不动的文书回到教室。

“这么快就回来啦。”小林问。

他在收拾书桌抽屉和柜子，一副要溜的架势。闻迩不免问：“你要回去了？”

“是呀，我就来报个到。要去继续上专业课做作品集了。”

“哦，”闻迩说，“那得请假很久？”

“这次半个月，下次不知道能请多久。”小林笑眯眯地说，背上包拎着袋子向他挥了挥手。

闻迩点头回应，犹豫一瞬，没有开口向他寻求建议。但小林很敏锐，道：“你有事要说？”

“小事，没什么。”

“不要话说一半嘛。”小林原路折返，放下书包坐回原位，“什么事？说来听听。”

也实在没有人可以听他说了。于是即便闻迩有意留心他面对小林时的举止，这件事上，便没有藏掖。

“勉强可以也是可以，你抓紧再想一想就好了。”小林说。

“问题是我想不出来。”

小林陷入沉思。

“那……你在支教时遇到过什么让你觉得有必要思考并解决的困难吗？”

闻依。这个名字首先从他脑海中跳了出来。

闻迩随即自嘲地笑了笑。搞懂闻依是他始终未曾克服的难题，时至今日依然像道结了痂却不曾愈合的伤口般不时隐痛。

随后，他才想了想说道：“有些小孩家庭不好，所以性格怯懦内向，每次和他们说话时我总觉得很无力，想帮他们，但不知如何是好。”

小林垂眸沉思片刻，提议，“你考不考虑学心理呢？”

闻迩委婉地说：“我没那个能力。”

“我只是觉得这样也许能解决你的问题。”小林笑了笑，“我有在认真建议哦？一般和教育学搭配学习的不都是特定科目吗？但你没有那么明确的目标这些选项就pass了。再要说有什么能多少帮到你的那些问题，我只能想到心理学。”

闻迩愣了一下。小林看见他的神色，眼睛一亮，张口替他说道：“……教育心理学？”

两人都笑了。闻迩深吸一口气，“谢谢了，我回去考虑一下。”

“不用谢，我什么也没做。”小林重新背上书包，看他一眼，最后微笑着离开了。

得到了升学老师同意，闻迩需要在两天内修改完文书。这是个说起来不大也不小的工程，闻迩不想拖太久，在下课间隙里打开电脑对着文档苦思冥想。一个下午下来，感觉脑细胞都干瘪死去一大半。

上完一天的课，加之昨晚没能睡好，闻迩耗空了精力，晚自习开始前打算回家，走出教学楼才发现外面正下着暴雨，天际雷声轰鸣，阵仗大得叫人以为是迟来的夏季台风。莫名其妙。

他带的伞不够结实，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淋了半身的雨。好不容易到达地铁站，里外却乌泱泱围满了人。闻迩挤进地铁口，下行一段，在嘈杂人声和暴雨砸地的噪音里听了好几遍，勉强分辨出广播内容。

“各位乘客请注意，由于……突发供电跳闸故障，通往……列车暂时停止运行，接驳车正在……有序离开……造成不便非常抱歉……”

闻迩又爬出地铁口。路口聚着大量打车的路人。他走过去加入他们，打开软件一看，前面有五六十人正在排队等车，多得叫他没脾气。

等待快一个多小时，总算能有车送他回了家。

阿姨早已做好饭菜，几个菜碟摆在桌上。闻迩在门口把伞上的雨水甩掉，塞进玄关伞桶，抹了一把微微濡湿的头发，脱掉泡水似的校服外套。

那个人不在身边听他说话时，闻迩没有自言自语的习惯。外界狂风暴雨拍打窗户更衬得客厅安静无声得令人不适，闻迩不得不打开电视，随便放了一个频道，人声响起，才好受了一些。

他站在餐桌边，看着今天的晚饭，是普通的清炒叶子菜和一份卤肉，一碗汤，都是一人份的，冰箱里也不见多余。闻迩莫名没什么食欲，在餐桌边呆站一会儿。

右手边是厨房，左边面朝客厅。原来这房子有这么大吗？闻迩心想。

他瞥了一眼餐桌，慢吞吞挪去厨房下了碗面，就着菜囫囵咽下去，一边咬着筷子尖，一边点开家政阿姨的聊天框，苦思冥想好一阵。

阿姨用不习惯打字键盘，大部分信息都是语音条。他们说过的话不多，但闻迩还记得她什么时候关心过自己第二天想要吃什么。

闻迩编辑许久，最终发了一长段文字过去。许多都是他为了缓和语气而添加的废话，浓缩之后的大意仅是“闻依不在家了，没有必要麻烦阿姨来做家政了”。

简而言之，于对方看来，是辞退。

阿姨没有立刻反应。等待间隙里，倒是班主任李老师发了信息过来。

李老师：听你的升学老师说你换专业了？

迩：是的，但变化不大。

李老师：这回考虑清楚，谨慎做决定。

李老师：高三了，收收心。别忘了之后还有决定你录取结果的另一场大考。

他点到即止，闻迩心里却不大是滋味，回了句知道了。

李老师：你今后晚自习要上吗？

迩：之后都上的。

在那儿写作业都是一样的，他回这个家也没什么意思。

李老师：好，保持好学习状态，不要松懈。

李老师：你有和你哥哥联系，问问他还适应吗？

闻迩打下“还没有”，手指悬停在键盘上很久。

迩：还没有。老师，交换生怎么轮到闻依了？

李老师：他没有和你说啊？名额原本倒的确是我们年级第一的，不过人家太优秀，自己申请到了一个美国大学的交换项目，就放弃了名额，顺位给闻依了。

李老师：说起来顾主任还不太乐意呢，想把名额给别的同学。她觉得闻依只是成绩好，‌‍综‎‌‌合‌‍‎‌‍素质不高，以前你俩闹出来的事儿可让她“印象深刻”了。

闻迩觉得自己该道歉但犯错的并不只有他。憋了半天，他回复一句。

迩：最后不还是他的么。

李老师：我劝了半天才争取到的，你小子。

李老师：不多说了，你也要好好学习知道吗？老师一样看好你。

迩：哦。

闻迩放下手机，食不知味地吃面。过了一会儿，一阵铃声响起，是阿姨直接打了电话过来。

闻迩颇忐忑地接起，还没说话，阿姨便语气焦急地道：“弟弟，你为什么提这个呀？”

闻迩下意识放下筷子站了起来，“阿姨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闻依……他不在家了，我之后要上晚自习，饭在学校里吃，就不麻烦了。”

“那除了吃饭，你不要打扫家里、洗衣服么？”

闻迩低声说：“这些我可以自己做的。一个人不会有多少衣服，家里也有洗衣机。”

“我晓得，你和别人家的少爷公主不一样，能干的。”阿姨语气不太情愿，“但是我做了好几年，熟悉你们家。小闻以前也是自己一个人，没有必要就这么干脆地断了呀。”

闻迩盯着脚尖，不反驳也没退让。他正心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些不近人情了，可他的确没有需求。这样做又是他错了么？

僵持了一会儿，阿姨道：“喂？”

“嗯，阿姨。”

“你再考虑一下吧，弟弟？阿姨之后几天晚饭不做就行了。万一你过了一阵发现还是要阿姨来呢？”

“不会啊，阿姨，我想好了的，”闻迩艰难地坚持，“不好意思，但是真的不麻烦了。”

阿姨重重叹了一口气，“行吧，阿姨知道了。之后不来你们家了。”

心里的石头落下来，闻迩松快了些，“好。阿姨和我们家签合同了吗？你看之后……”

“哪里有什么合同？”阿姨打断他。

“当初我还在饭店里打扫卫生，你们爸爸来吃饭，看我手脚麻利，又说家政公司喜欢两边坑人，所以才私下里找我做约定，直接来你们家里做阿姨。他这个人好讲话，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要求，工资也结得爽快，所以我一做就是那么多年。大家一直和和气气的，什么问题都没有。你现在和我讲不用来了……”

闻迩越发怀疑自己做错了。但说出口的话再收不回来，他只得默默听着好让阿姨快点消气。

最后，电话那头留下一句“好了，就这样吧！”挂断。

闻迩盯着黑魆魆的屏幕心里憋闷，把手机丢到一边。剩一半的面泡得坨了，他味同嚼蜡地吃完，洗了碗，把自己摔进沙发，打开电脑对着修改了一个开头的文书发愁。删删改改一个多小时，通读一遍发现写出的上下文毫无逻辑。

闻迩“啪”地一声合上电脑。

诸事不顺，惹人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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