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星坠花落,恰似雪散霜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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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府后院栽植了好几棵梅树,有几株是早春才开的品种,但如今已是暮春,那灰白的枝桠上长满苍翠嫩绿的叶子,粉白的花朵早就死去,又或是投入下个轮回。
步夜躺在梅树下小憩。中午若不休息片刻,下午与夜间处理公务总是力不从心。他这个大理寺卿如今要忙的事,比凌晏如昔日多得多,虽说朝中局势不可同日而语,但还是觉得当个二把手的时候,这日子要舒坦得多。所有找大理寺不痛快的人都去了凌晏如那,而他只要专心于公事即可。
俗话说,言语有灵,在你担心害怕什么的时候,那东西便会上赶着来。
仆人知道他例行在中午休息,若无急事也不会来打扰他,因此在他朦朦胧胧听到急促脚步声越来越响时,就已经倦怠而不舍地睁开眼睛。思维尚有些迟钝,他捏捏眉心,眼角耷拉下来:可能他没有自己想的那样热爱工作,毕竟他居然有一刹在纠结,还是没梦见凌晏如。太有闲心。
两名仆从气喘吁吁地赶来,步夜站起身理了理衣服,等待他们说话。
一人从怀里掏出个信封,说是加急送来的信,恐是要紧事,不敢怠慢即刻带了过来;另一人面上焦急,说有个男人要进凌府,游山兰不让陌生人进去,他就站在门口等,如今已等了一个时辰了。
步夜接过信。信笺尚未拆封他便有种预感,他几个月前已经处理好的凌晏如之身后事,可能永远都没有真正完结的一天。信封上的字迹他不认识,但确实写着“步夜亲启”,字迹飘逸却刚劲有力,是专门练过书法的。他捏了捏,中间有两张纸,一厚一薄。手边没有剪子,他索性沿着边慢慢撕开,取出其中的东西,拆完信时还不忘让仆从下去,说他会立刻赶去凌府,不必忧心游山兰,那男子既然愿意等上一个时辰,也不差他看信的这些时候。
信封中装的是一封信与另一个信封。信上字不多,他粗略看过,说的是信封中装着给凌晏如的信,让步夜帮忙在凌晏如墓前烧了,聊作祭奠,落款为弋兰天。步夜抽出信封,上面果然写着凌晏如的名字。
步夜没见过弋兰天。凌晏如说他一辈子出不了蜀中,而步夜也几乎扎在宣京从不挪窝,因此关于弋兰天其人,步夜只能从凌晏如偶尔提及的几句话中捕捉到些许碎片。在凌晏如看来,自由的灵魂本就不该被拘在不适合的地方,容易闯祸惹乱子,于是他略微从中转圜让双方各退一步,不至于真闹到见血,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弋兰天朋友很多,凌晏如是其中稍微特别的一个——对他有恩按下不表,难得是个与他有话题可聊的文人,虽然性情可谓天差地别,但也可以说,是彼此都缺乏对方充沛拥有的东西。
凌晏如与弋兰天的交流并不频繁,毕竟蜀中路远,算不得很方便。有几次凌晏如回信时步夜在旁,恰巧听到凌晏如小声评价来信“太多无用日常”,他听着都想笑。自己和凌晏如那宛如学堂传小纸条的鱼传尺素行为,怎么没见过凌晏如抱怨?他说弋兰天废话多,也不知不觉骂了自己。
当然,他心中这些想法是不会公然告诉凌晏如的,当下属的总得给上司装模作样留面子。
蜀中近期暗流涌动,拖延了送信,否则这加急的信件或许还赶得上放进凌晏如棺材里。步夜没看过弋兰天给凌晏如写的信,不甚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放在昔日他是得拈酸吃醋一番聊以调笑的,不过他毕竟从来就对这事兴致缺缺,现在就更没有窥探的打算。
弋兰天不会给步夜写信,但收信人写明步夜,因此可以推断,弋兰天不仅知道步夜的存在,还可能知道他在凌晏如身边的位置;自然,也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即除了步夜无人可托。凌晏如会如何描述他们之间的关系?在弋兰天眼中的步夜又是如何?知晓的人,一个已经死了,另一个大约此生不见,加之这封信本就无需回复,于是他的疑问成了无源之水、无根之木,待到风起雨落便已散尽。
步夜抬头,乌云已经在宣京上空盘桓了太久,随时有可能倾盆泄下。他将信放进怀中,拿起雨伞走向凌府。
宣京依旧繁华,但经历过先前那些纷扰后,砖墙瓦梁都灰蒙蒙的,好似褪色了般。
凌家曾经煊赫,凌府也坐落在宣京街道最热闹的街道,离宫城极近;步府则位于几条街之外的僻静院落群。穿过鲜有人迹的小道,再绕过一颗大树即可从步府走到凌府。门口确实站着个青黑衣服的男人,他背对步夜立于屋檐下,正微微仰头望着高耸的红色宫墙。皇宫浮在灰黄色的天空之上,天光混沌,视线不明。
“阁下是?”
男人闻声转过身来,步夜注意到他有一双令人难以移开目光的眼睛,太过剔透,太过危险。
“故人?或者过客?总之是不重要的人。”男人眯起眼睛微微笑了,“我只是想问问他的坟墓在哪里。劳烦步大人指路了。”
“你认识我。”
男人摆摆手:“作为赔礼,你可以叫我暮色,这是我的名字;至于职业,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写书人。”
“我不知道你与凌大人的关系。”
暮色了然笑笑,从包里拿出本子递给他。封面是皮质的,用金线绳装订得十分牢固,但其中的纸页有些年代了,纵使保养得当,也能看出已经泛黄褶皱。上面写满了历朝历代的诗文,重要的是,这都是凌晏如的字迹,笔迹略显稚嫩,与后来劲瘦的字体略有不同。步夜不认识暮色,甚至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但他却拥有凌晏如年少时抄录的诗集——既为故人,为何不知名姓?凌晏如不爱怀旧,但若有交情深厚至此的故友,他不该从无联系,从未提及。
纤白手指自他手中将诗集抽回,又放进包里。暮色歪了歪头,没有向他解释的打算。
“人都有些秘密,而我也不是监狱里关押的犯人,步大人就放过我吧,嗯?”
“我和你一起去。正好有另一个人托我带东西。”
凌晏如的坟茔距离宣京不远,在郊外山上的最高处,从那儿很容易就能看见宣京的皇宫。没人知道这是否符合凌晏如对自己埋骨地的想象,但大家都猜,他应该是想望着宣京的,望着宣京便是望着大景的心脏。多符合世人与文人对他的印象,一个为家国献上所有的背影。
暮色路上意外沉默,步夜不与他搭话,他也就心情很好地欣赏山林中的景色。他面色苍白,要么常年不见光,要么身体虚弱,看着不是能在山林里长途跋涉的,然而步夜领着他前行的步伐从未减缓,他倒也呼吸平稳地跟上了,并且他手中还提着一坛酒。
“你来祭奠凌大人?”步夜走在前头问。
“不。我来祝贺他。”暮色说。
步夜回头看他,神色依旧淡薄温柔,目光却泛出零星阴冷的气息。
“我来祝贺他做成了想做的事。午未变法失败了不假,但是他曾在青史中流光一闪,业已足够。千百年后,凌晏如的名字会与他显著的功绩绑定在一起,变法的失败则会被归为时代的错误,这是宿命而不是他的无能。他本人定然早已看穿这点,但他依旧会那样做。”暮色从路边树上摘下片绿叶,“人生除了成败是非,总还是有些别的要讲究,虽说顽固不化、不可理喻,但把这些东西丢了,人便死了。”
“步大人,我们不相识,又都与凌晏如相识,只是认识的不是同个凌晏如。”
“你或许悲痛于凌晏如不得圆满,我却欢欣于他终得圆满。”
暮色又揪下一片树叶,将两片叶子捻在手中给步夜看。
“你看见的是这绿叶终将凋零干枯,我看见的是这嫩叶总会变得饱满青翠。”
步夜看着那两片叶子,没说话。他擅长揣度人心,但对暮色这种惯于修饰言辞的人,却不太处理得来。一句话可以有多种解读,暮色这般说话,就是不想让人猜到他究竟想说什么,又暗示了什么。如果他不愿给出明确的答案,那无论如何也不知道他的心思。
二人接下来一路无话走到凌晏如墓前。
石碑前长着许多杂草,步夜用袖子包住手掌,将这些草一点点拔干净。专心致志干活时,突然看见清澈的液体在泥土上游曳扩散,而后渗入地下。微微抬头,原是暮色正在用酒液冲洗墓碑。他嘴角含笑,将酒从墓碑顶端缓缓倒下,酒香味渐渐爬满石碑,将遗留的尘土味洗涤干净。
“他不喝酒。”步夜将杂草丢到一边,站起身说。
“我知道,我还知道他喝两杯桂花酿就会醉。”暮色应道,语气倒没有炫耀的意思,反而带着微妙的沉重,“可是庆贺怎能无酒?酒醉后灵魂才能喘息休憩,心中那丁点气性才能随风翱翔。祭奠又怎能无酒?若不醉饮千觞,则无从知晓最真实、最坦诚的自我。”
暮色停下动作,转而提起酒坛抿了一口,仿佛这点点酒液就能够使他醉了,好能说出点说不出的话来。
“我以为我能看着他走到尽头,即使最后他扶摇直上九万里,再看不清他的影子,那也值得。”
他凑到步夜身边,鼻翼翕动,看着步夜下意识后退的动作笑出声来。
“替他劝你一句,不要再等了。再如何等,明日也不会成为今日,永远到不了的,就是怎么也走不到的——我比谁都更明白。等待皆是徒劳,像我就没等到。”
暮色松手,酒坛坠落碎成片片砖陶,残余的酒水洒了一地。
“留给他了。”
暮色身形晃了晃,又从袖口抽出一张纸,开始低声念。
步夜听出来,那是一篇诔文,辞藻华丽、言辞工整、情感恳切,可谓文采斐然。然而暮色的面庞之上,依旧是那面具雕塑般的淡淡笑容,丝毫看不出他究竟是悲是喜。
他在旁边静静地等待着,等暮色将这过分冗长的诔文念诵完毕。
待到最后一个字从暮色口中滚落到地上,他便把纸张捻在手中,一点点地撕成碎片,而后走到几步之外的山崖,对着群山树林,迎着缓慢潮湿的风,将碎纸片尽数投掷出去,宛如星坠花落,恰似雪散霜飞。
暮色转过身,对步夜颔首,说,结束了。
步夜直觉这句话并不是对他说的,因为暮色并没有在看他。
暮色转身独自往山下走去,步夜没有阻拦,亦不准备跟上。一个莫名其妙的来客,带着段被剪下的缘分,假惺惺地装作过来人——步夜其实感到有些可怜。他们不曾相识,未来亦不会相见,彼此是匆匆的过路人,纵使因凌晏如的死而交集片刻,私有的感情也是无法互通的。
不知为何,暮色渐渐远去的背影被树海吞没的模样竟显得渺小且寂寥。
信封从步夜袖口落下,步夜把它捡起,将沾上的碎泥土尽数擦去,而后,又放进怀里。
他开始唱歌,唱一首母亲曾为自己唱过的苍阳小调,这段旋律过去伴随他沉入梦境,如今他慢慢走向来路,词句在他耳边流转,于山林之间徜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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