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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相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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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步夜变小了。

-----正文-----

大理寺门口总是清冷幽寂的,尽管现下是清晨,宣京也尚未完全醒过来。

大理寺庭院总是幽暗深邃的,即使它其实亮堂得很,进来的人往往无法注意到院子里甚至栽种着不少香草。

但是大理寺不应该是现在这样。

凌晏如和裴主簿在房间里大眼瞪小眼,两人中间是一叠叠的案卷,其中还有本摊开的,显然是写到一半未完。裴主簿说,他昨夜回去前看到步少卿仍在整理,道别时步夜还朝他笑了一下,让他替自己给妻儿带声好,与平日无甚区别。

“少卿大人还给我塞了包果脯来着……那葡萄干可真甜。凌大人,我昨夜离开时已是亥时,兴许少卿大人连夜整理和撰写案卷,一时不慎睡过了——毕竟他前天夜里才回来,一路快马加鞭,没休息过,这也算不得大错误。”

裴主簿位置虽不如凌晏如高,资历却比凌晏如老得多,加之待人亲切和善,所以人缘也极好。凌晏如亦受过他几次关照,因而他说话时更多地像长辈对小辈般。

“你怎么知道他回来路上没休息的?”

凌晏如挑挑眉,他昨日也收到了果干,不过他不嗜甜,步夜只给了他小小一袋,除此之外,步夜并没有与他有过多交流。惯是如此的,步夜在结束他自己的所有工作、确定报告给凌晏如的是最完整详尽又最简洁明了的事件经过之后,才会和凌晏如聊聊办案中途发生的事情;不过大部分时候也没什么可说,步夜不喜欢对着人世悲欢伤春悲秋,他的上司更不喜欢,也更铁石心肠。

“凌大人回去得早,您离开之后少卿大人在书房休息了一会儿。”

这情况并不寻常,但也并不奇怪,他早知道步夜在他面前和背后是两个样,似乎在凌晏如面前松懈一秒便扣一份俸禄。从前天迄今,唯一异常的事仅仅只有今日步夜到现在都未出现在大理寺,凌晏如认识他八九年,他自从坐上大理寺少卿的位置后无一日不勤勉,连凌晏如本人都暗自惊叹过。用功一时易,难在不长久,这是放在何处都适用的道理。

“……我去他府上看看,案卷就放这里,我自己会看。”

凌晏如揉了揉额角,不知为何那里有些钝痛,冥冥中预示着什么不吉祥的事件。

步府静悄悄的,连来应门的侍从也是轻声行礼问好。侍从告诉他,步夜今天还没出过房门,但他早有命令——没有步夜的许可任何人不得进入他的房间,纵使敲门无应声也是同样。从上到下的仆人们都只能干担心,是绝不会进去的,眼下凌晏如来了,倒是如蒙大赦,他们管不得步夜,但凌晏如管得。

凌晏如踏进院落的时候,门槛下蜷缩着休息的黑猫缓缓睁开亮橙色的眼睛,看到凌晏如的一瞬窜到他脚边,很亲昵地蹭着他的衣摆喵喵叫,细长尾巴垂落下来,勾出一个圆润的弧度。

黑猫是步夜捡的,但严格来说不是他主动捡的,而是这只猫没引起他注意跟了他一路,一直到府上才被细心侍女发现——那个时候它细细瘦瘦一小只,根本不惹眼,被侍女抱起来的时候也很乖,只是低声朝转过身来的步夜叫,叫得软乎黏糯,像软软肉垫踩在踩在侍女心上。敬业的侍女摇摇头,正打算把它抱出步府,然而步夜却叫住了她,说:“留下来吧”。黑猫极通灵性,似乎听懂了他的话,朝步夜叫得更欢,脸上被血和泥水粘起来的毛也随着它的欢欣一起抖动。

那天下午,温暖柔和的阳光之下,大理寺少卿大人在院中把黑猫洗了个干净。神奇的是黑猫仿佛也并不怕水,大半个身子浸在水中,眯起眼睛接受步夜的清洗服务。那双手把它身上粘连在一起的毛发一点点顺开,又细细扒开毛发根部查看各种或旧或新的伤口。

彼时凌晏如进门找步夜拿新文书,步夜正在院子里给黑猫敷药——猫蜷在他大腿上,任由他在伤口上撒药粉,步夜捏捏它的肚子,它就自觉地翻过身。听到陌生的脚步,一人一猫都扭过头朝他看过来,凌晏如从步夜脸上看到混合了错愕与尴尬的情绪,这让他觉得相当有趣,甚至有些幸灾乐祸。

凌晏如走过去,伸出手的时候黑猫把头靠在他手心蹭,短绒毛摩擦带来痒意;他又勾勾手指,挠了挠猫咪的下巴。他并未察觉自己此刻神情非常放松,几乎可以说是柔和,虽然还是没有笑意,但至少不再冰冷漠然。他捏捏猫团子,面色毫无波澜,甚至眼神都未从猫咪身上挪开一寸,手中动作不停,嘴上直接问步夜文书的位置,得到答复后拿了就走,走之前留下一句话:“没想到你还有养小动物的爱好”。

他眼角余光瞥见步夜已经整理好所有面部表情,甚至抓起怀里猫儿的爪子向他挥手道别。

他叹了一口气,一如他做花家西席时光中经常做出的动作。

黑猫没有名字,平时也不需要叫它,它自己就会踱到人身边撒娇,讨点抚摸拥抱和吃食,步府冷寂的氛围因这亲人活泼的小生物也热闹了些。凌晏如自认有慑人气魄在,人见了他都不敢靠近,黑猫倒全不怕他,每次他来步夜府上都要在他脚边打转,如果不抱它的话就叫个不停,连步夜制止它也无用。凌晏如对于纯然无害的生物没有恶感,尽管也算不上喜欢,但他还是会满足小朋友的愿望。

抱着猫的凌晏如和步夜站在院子里聊政事,这大约是步府最为微妙的日常景象,不仅仅是路过的侍女仆从,连站在凌晏如旁边的步夜都感觉自己憋笑憋得很艰难,只能努力维持脸上温和笑容的面具。大约只有窝在暖融融怀抱里的黑猫处之泰然,偶尔抬头望着凌晏如的下巴,还敢伸出爪子按按他的锁骨。

有什么破开步夜的灵魂长出来,像是埋在地下度过整个冷寂冬日后的一株新芽,根系顺着它的心脏脉络不断延伸,盘根错节地在他心里结成一座屋宇。

黑猫是不住在步夜房里的,它有单独的一个小窝,就在花草丛的边缘,里面有侍女铺上的厚厚的棉布与干草,比门槛下的角落要舒服得多。猫走在凌晏如面前,似乎在带他向前走,一直到门口停下,扭过头朝他一声声叫,或许是在催他开门。

本就是无论如何都要开门的,凌晏如礼节性地敲了几下,然后一把推开。门并没有锁,黑猫很快地窜进去,恶狠狠地对着床低吼,床上的人坐起来时它突然停下,半晌才又发出声音:“……喵?”。

床上坐着的人确实是步夜,但很显然不是前天回来的那个,凌晏如目测眼前这位比他第一次见步夜的时候还要小上一些。饶是处变不惊如他,也想不通面前景象是由何产生,所谓返老还童术自然是骗人的把戏,纵使是真的,步夜也不会去尝试。

“……你是谁?这是哪儿?”

少年环顾房间布置之后警惕发问,语气相当凶狠,不过在凌晏如看来和他脚边那只猫叫得差不多。凌晏如又叹了一口气,发觉自己近来心中总能浮起在南塘那几年常有的无奈之情。

步夜眉头紧蹙,盯着他衣架上挂着的大理寺制服出神。

方才他知晓了眼前人是凌晏如,当朝首辅,也是大理寺卿,而自己则是大理寺少卿,自己手下还有个“案牍天卷”……他听说过凌晏如其名,是两年前连中三元之人。传闻中他天生白发,未曾想竟是真的,而谢行逸也是如此。他还以为世上不再有第二个如此稀奇的人了。最开始时凌晏如叫他“步夜”,他还愣怔了一下——这是他为自己准备的新名字,如果他未来能够活下来寻找幕后黑手,他就会使用这个名字,看来他确实平安地活到了二十多岁,也确实在寻找;但是这就意味着,他已经踏出了那一步,将某个人要的东西全部交了上去……思及此处,他心头又悲凉起来。

凌晏如突然出声叫他,但并不是“步夜”,而是一个已经很久未被说出口的,他自己几乎感到陌生的名字。

到了这个地步,他也知晓,不是自己极信任凌晏如,就是凌晏如手段远高于他,无论是哪种情况,他都没有什么折腾的余地。他也知晓大约前者居多,无论是作为到大理寺寻差事的投名状,还是他见到凌晏如的刹那本能般放松下的心神,他的名字都是其中关键。

“你还记得发生过什么吗?”

“作为大理寺少卿的事情自然是不记得的……”

凌晏如颇头疼地揉揉眉心,他很难说清现在是怎样的情绪。无由来的身体变化,连带着记忆也回退到承永五年,文书工作只是其次,眼前这位少年要重新适应全然陌生的生活,并且承担作为首辅近臣的风险,案牍天算的工作也不可落下。这种情况不知要持续多久,若是有余地,他并不愿揠苗助长,也有再教一个大理寺少卿出来的自信。可是,所有人都在等待步夜出错,等待凌晏如出错,尽管这些错误算不上把柄,报上去了却至少能短暂地胜利,就像小石子虽然不能堵住道路,却能硌脚。凌晏如觉得他们无聊,但他也无权制止这种无聊举止。

“你先待在自己府上,我过会儿再来。”

凌晏如沉吟半晌,留下这句话后就走了,走到门口时却突然停住,面对着门外,留下了一句话。

“葡萄干很甜。”

步夜疑惑地目送他远去,他低头一看,黑猫在他腿上也很疑惑地歪了歪头。

不知怎的,他放松下来,嘴角挂起浅淡的笑容。放下猫咪,支起窗子,灿烂日光放肆地倾泻进来,黑猫跳到窗台上惬意地伸展身子,团成个球闭上眼休息,尾巴一下一下地拍打桌面。

看来他未来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至少没像他的假名预设的那么惨。

侍女发现,步大人一夜之间便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仅仅是眉眼五官,更明显的是气质。步大人对待下人总是很好,但是也经常拒绝他们的照顾,好似只是因为他一个人实在做不来所有的事,偌大的府上才会有其他人存在。他永远都是笑眯眯的,十分好说话,也从不克扣俸禄,但是没人敢在他眼皮底下做小动作,不仅因着那双笑眼中凝固着寒冰,更因为所有这么做的都被揪出来赶走,无一例外。

今日的步大人,不仅不笑,更是直接给所有人都放了假,吓得有人以为他们犯了大错,要全被扫地出门。步夜被这差点齐齐下跪的阵势惊了,再三强调自己只是想一个人待着,没人做错任何事,他们才四下而散。

他已经很久没有接受过别人的服侍了。要将少爷变成仆役很简单,就和把一双莹润白皙的双手变得布满薄茧与伤痕同样简单,仅仅需要微不足道的劳动。他是谢家的仆从,谢行逸可能认为他是朋友,但他清楚自己以前不是,现在不是,未来也不会是——最好的境地是反目成仇、渐行渐远、老死不相往来。这个习惯大抵被他带到二十多岁,他最初也是个少爷,经历过侍从的生活之后,却好似再也没法高高在上了。

步夜在书房里找到一本册子,没有题目,里面是他自己的笔迹,记录的内容都是些日常琐事。他翻着纸张,心绪渐渐发散,又想到了很久之前遇到的那个人。那个人与他说,王家被抄与谢家有密切关系,若是想知晓真相就自己去找;彼时谢家暗害王家的传言也沸沸扬扬,王家突然起火,全家未能幸免于难也绝非单纯巧合可以解释;烈火中有隐约的人影,除了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的奔跑喧哗,并无其他声响,但步夜分明在自家门前听到了无数人的尖叫哭嚎,有纤细、有粗哑、有微弱,无一例外都在他心脏上挠下道道血痕,无一例外都在咒骂这个幸免于难的最无用之人,无一例外都从泥土里伸出焦黑枯瘦的手,拽着他的脚踝要他发誓,未寻到真相、未报仇雪恨,便连下九泉的资格也无。

因此他相信了那个人,不知是真的相信,还是他需要去相信一些东西。

谢家也确实不清白,他在谢家的几年,凭借他少爷好友的身份,能够碰到很多仆人碰不到的故事与秘密,无辜天真的谢家小少爷,将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被人当成一把刀,刺向谢家本身。

步夜想起他入睡前,谢行逸还与他说明日要去采银杏果,他身体不好,因此只能让步夜帮他打果子。步夜说好,谢行逸便捏着他的手说太好了,苍白皮肤也染上几缕红色。谢小少爷有双橙红色的眼睛,配上他的白发像只兔子,偶尔步夜也会觉得他确实像兔子。

同样是白发,凌晏如便是相当不同的。凌晏如的白发只会让他散发寒气的眸子更冷,让他更生人勿进,尽管它们其实是细软的,攥几缕在手中打旋更是有意思。

步夜意识到这并非他的记忆,是现在的步夜的,而他之所以会想象得如此生动清晰,多半缘于他正在浏览的文字。

笔记确实记录着步夜的日常生活,但是这枯燥乏味的日常生活中有大半都与凌晏如有关,步夜会记录今日工作上的对答与启发,也会记录大理寺部分事件,但有时候只是凌晏如的一句话,他也会记下来。

如果到现在他都没有察觉未来的自己与凌晏如之间微妙的关系,他便也不用想什么真相复仇,只会白白将性命葬送其中罢了。

裴主簿看凌晏如去了又来,面色不虞,身后也没跟着人,下意识便认为步夜是生病了。实际上,步夜身体康健,又算半个医者,对自己情况的掌握细致精准,风寒发热都是鲜少有之。然而他初来大理寺之时的状态实是吓人,裴主簿恰好出门遇上他,还以为自己脚边躺了个死人,忙不迭把他搬进房里,又把正在翻阅医书的葛大夫拖出来,说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不可犹豫半分。

正是由于第一次见面过于具有冲击力,裴主簿总担心步夜身体,又知道他个性隐忍,更是私下完全笃信了他体虚,步夜对此也只能苦笑——其实他当时只是找了个看起来比较好说话的人扒拉。

裴主簿是大理寺最好说话的人,而葛大夫许是凌晏如外最不好说话的人。正确来说,应当叫他“葛仵作”,但大理寺缺胳膊断腿的不多,小伤小病的人不少,他又是大理寺除了后来的步夜外唯一一位懂医术的,因此差役受伤常去找他看诊,一来二去也成了大夫。

葛大夫当然会接待病人,但他会臭着脸,用苦大仇深的表情处理伤口,然后用最猛的药和最痛的手法。大理寺不得喧哗,因而病人也不得喊叫,只能在葛大夫的手下憋出泡泪,委屈得很又无处发泄。若是叫出声来,则有被凌晏如喊去问话的风险:大部分情况下不会受罚,但在凌晏如那刀割般目光下多待一刻,都好像砧板上临死的鱼,刀不会落下,却总觉得它会落下,此种煎熬才是难耐。

“痛才能长记性。”葛大夫冷冷的,“想不痛也行,死人就不会疼了。”

医者仁心,葛仵作自是半个字也不符,他只要治愈的结果,过程如何苦痛都无所谓,毕竟于他而言,少些伤员还有利于他研究死人。

葛大夫看着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步夜,伸出手覆在他额头上,又把着他手腕细细感受了一会儿,干脆利落地将他上衣脱去,看到一个包扎潦草,甚至因为裴主簿着急忙慌的搬运而又开始渗血的伤口。他默默比照,发现这个伤口的位置极靠近心口,刺得不算很深,但也十分危险;仔细检查伤口则可看出已经被处理过,采取了有效止血措施,却没有经过合理消毒,伤口早就发炎。能够将这块皮肉伤口处理得如此完美的人,是不可能忘记收尾的消炎步骤的;若是找的医者来处理,更不会出现这种失误。

他心念一转,将这伤口的情况猜了个七七八八。

裴主簿紧张地看着葛大夫动作,不时用毛巾擦去步夜额上的汗珠,却见葛大夫端详完伤口起身,拿起药箱就要离开。

“哎呀你做什么!这人命关天的事情马虎不得啊!”裴主簿扔了毛巾,拽住葛大夫的胳膊。

葛大夫看面前人焦急担忧,面上浮起个冷笑:“他自己不想活,为什么要救他?裴主簿,我劝你把他扔回去,他来大理寺必然不安好心,不然怎么偏偏在你出门的时候倒在你脚边?”

裴主簿还来不及说什么,便听到一个声音。

“救他。”凌晏如从门外进来,对床上死生不知的人只是淡淡看了眼,“听他自己说,来大理寺做什么。”

葛大夫撇嘴,也只得应下。

步夜早想到自己弄的假象瞒不过人,却也没想到堪堪转醒看到的就是如瀑华发,自己也好端端躺在床上。凌晏如坐在床沿,在腿上摊开的书上写批注,他有些好奇地探头去看,却被来自胸口的疼痛逼得躺回去,尖锐刺痛柴刀般劈开脑子,刚清醒的神智又混沌起来。

“醒了?醒了那就告诉我,你是谁?你为什么来大理寺?”

凌晏如把书放在床头,转过来盯着他的双眼。

在这对紫色瞳孔之下,很难说出糊弄的话,何况步夜本就打算开诚布公,用他还剩下的所有东西赌一个机会。但是他显然忽略了伤口的严重程度,几乎是说两句话他就要喘口气歇息……他已经不确定,这是他放任伤口发炎的报应,还是又有谁对伤口做了什么。

凌晏如托着碗,勺子抵住步夜的下唇,步夜用上唇碰了碰水,是温热的,他又抬眼看凌晏如,发现凌晏如依旧没什么表情,似乎他并不是大理寺卿,他面前这个也不是妄图混入大理寺的可疑分子。

就着凌晏如给他喂的水,步夜终于讲完了一个漫长的故事,失去房子的某人又亲手把新房烧毁的故事。而自开始到结束,凌晏如都未置一词,他沉默一会儿,只说:“大理寺虽不是什么击鼓鸣冤之地,却也不需要人把性命作敲门砖。”

“好好休息,如果无聊,可以看看那本书。”

步夜目送凌晏如离开,目光移到床头,发现那是本《诗词集注》。

世家案隐情是他从暗斋人口中套的,暗斋动向是他用谢家把柄骗的,想来足以让凌晏如认识到情报与他的价值。他看看胸口已被完整包扎的伤口想,用一刀换这些也算是值得。

如今他已经一无所有,十几年的光阴被他自己扔进了背后深不见底的悬崖,到底是否值得,他现下也不过是在向自己单薄地强调。

步夜翻开《诗词集注》,夹着一支笔的地方端是首诗,而凌晏如的笔迹停留在最后两句上:“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纤细有力的字则在一旁缀下:“沉舟病树何辜,千帆万木堪笑,枯荣流转,一粟沧海沉浮”。

大多数人对于凌晏如的印象停留在“连中三元的天才”与“政治抱负不凡的新锐”,亦有不少他本人不好相与的传闻,步夜对他的了解也只到这个地步,未曾想初次见面这一认知便被颠覆了——他猜测凌晏如的举动只是单纯为了问清他的来历与目的,但是他仍然抑制不住丝丝缕缕的微妙情绪。

这是他几年来第一次,毫无负担地,接受一个人的好意,虽然是因为他手中空无一物,虽然这好意极为微末。

门外无人把守,步夜甚至没有被限制行动,不过他的身体情况也不允许他出门,连着两日都是在床上昏昏沉沉,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梦里有混乱的场景:大火,大雪,街角的冷圆子,屋檐下的新燕窝,井水里浸着的西瓜……然后就是高热,神经像是被热度熔断了,烧得他恍惚。

有人把他摇醒了,勉强睁开眼睛,是个不认识的男人。

“起来,换药。”葛大夫从药箱里拿出纱布,“怎么样,伤口发炎好受吗,小子?”

葛大夫转过身来,朝步夜笑着,他看起来心情很好,很是幸灾乐祸。

“鄙人葛温茂,大理寺的仵作。”

“……谢谢。”

葛大夫微微睁大了眼,不知道这小子是傻还是会审时度势:他确实故意拖着病情,把握着度再来“施以援手”,对此生气不满再正常不过;而这小子却选择了道谢。

“你应该谢的不是我。”

拆纱布的动作麻利迅速,用湿布擦去多余药粉后敷上新的,再将新纱布裹上去。

“你要谢的是凌大人。”

“如果他不打算留下你,我就不会再管你,我不关心、也不在乎你的死活。一个不在乎自己性命的人又有什么救治的价值?”

“他和我说了你的身世……”

一只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凌大人要我带着你做事,我没法拒绝。”

步夜睁大了眼睛看着葛大夫。

“你身份不明不白,这样做才不会引人怀疑。你以后有不懂的,尽可以去问裴主簿,呃,问凌大人或许也可以。”

“好好休息吧小子,大理寺不养闲人。”

服下清热的药之后,屋子里燃起淡淡檀香,药物与熏香的双重作用下,步夜沉沉睡去。摆脱热度的梦境平和安详了许多,他久违地见到了自己的父亲,高大的男人从背后圈住他,教他识别桌上的一棵棵草药,温柔地抚摸他发梢,说他将来会悬壶济世。只是希冀罢了,现实总会阴差阳错产生偏差,他救不了家人,也救不了自己;现在有月光从空中照下来,他却想抓住幽冥水底的这一缕。

凌晏如语焉不详,只说步夜今日身体不适,自己已批了他的假在家休息,面对裴主簿殷殷关切,仍然是三缄其口。他问裴主簿要了前几日步夜查案随行之人的名单,花去半个时辰问清案件细节,又差裴主簿将昨夜步夜整理出来的文书全部打包起来带走,再次匆匆离开大理寺。

“凌大人又去步少卿家里了。”葛大夫不知何时纡尊降贵出现在他身边,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腐烂尸臭,裴主簿对此见怪不怪,何况对方的话已经攫走他全部的注意。

“又?”

“你不知道?”葛大夫冷淡的眼珠转过来,其中满溢着促狭的笑意,“因为步少卿总把公文带回家批,凌大人就经常去,交流工作。”

裴主簿主动或下意识地忽略了这个微妙的语气停顿:“你怎么知道的比我还多?”

“你要是经常被要求补充报告并且呈到大人们手里,你也会知道。”

葛大夫转了个身,继续去研究今天送来的尸体。他在拐进殓房前喝了口茶,裴主簿的目光死死锁定在他手中的茶壶上,里面装的是花家少主送来的特级小叶苦丁——如果他不知道有双摸过尸体的手套碰过把手,或许还可以毫无芥蒂地喝茶,但现在他做不到了。不仅如此,他还打算待会儿将茶壶彻底洗一遍。

葛大夫注意到他,朝他笑了笑,说:“我觉得碧螺春比较好喝,反正今日步少卿不在,我们没必要非得迁就他们两位。”

裴主簿恍然大悟,并决定和厨房说今天不要再做麻婆豆腐、毛血旺和剁椒鱼头了;也不要苦瓜酿肉和清炒莴苣叶……他真是受够了这两位口味上的癖好。

毫无疑问,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来说,要看懂案件文书是困难的,更不必说撰写。

步夜坐在凌晏如旁边,书桌前狭窄的空间让他们膝盖顶着膝盖,凌晏如拿着他“自己”写的文书,从头开始教他,将条目列得清清楚楚,并在另一张纸上记下框架。他讲得很细致,速度也很慢,语气轻柔,像一汪清水般拥抱着人荡漾。

如果凌晏如不是在讲完之后立刻让步夜把没写完的文书补完的话,他会认为凌晏如是位非常好的先生。凌晏如看着少年明显难为的表情,说:“不确定的地方就来问我,什么都可以……你不用怕。”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在中间他轻轻喟叹了一下,用一种哄小孩的方式在说话——他对于自己看着冰冷不近人情有自知之明,花家少主那种头回见他就敢牵他手的是例外中的例外。

手头这个案子已经进入尾声,之前步夜去金兰是为了把在逃的犯人押回来,而在他回来的路上那位犯人供出了他上头的另外一位,步夜已经让人前去抓捕。拐卖小孩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这些孩子可能被送到贫穷的地方做苦工,也可能被卖到富贵人家做奴隶,总之,他们的命不会再属于鲜活的自己。这个犯罪团伙并不大,因此容易在各地流窜,如果不是这次将主意打到了偶然与家仆走散的世家子弟身上,这些大约甚至不会被上报到大理寺。但是,也仅仅是这一个人的案子进入了尾声,要将这个团伙连根拔起,势必要追究过去犯下的罪,这将是场漫长的战争。

步夜将文书整理起来,捋一遍陌生而熟悉的报告,然后从层层叠叠的纸张里看到张字条,上面是他自己的字,大致说的是团伙仍有逍遥法外者,真正的枭首也从未露面,有可能与暗斋有关。业已坐到步夜对面去的凌晏如意识到他不自然的凝固,随口问他怎么了,目光甚至没有从手下的字上移走。

“暗斋……”

凌晏如抬起头,严肃地看着他。

“这件事情没这么简单……我明天能去大理寺看看吗?”

“不能。”

“为什么?!”

凌晏如观察着步夜的表情:少年在听到他的拒绝之时激动起来,声音有些尖锐地顶撞上司,因为看到了“暗斋”两个字。他觉得新鲜。步夜的情绪波动往往小得难以捕捉,即使从初见时他就知道步夜来大理寺便是为了暗斋,也从未见过他对这个词有这么大的应激反应。诚然他一直猜想步夜心有郁结,但他很难对下属进行直白的关心:且不论会不会被糊弄过去,关键在于,他已经失去这种能力。他太习惯强硬地安排好所有,兀自替被庇护者解决问题,只因他敏锐目光总能摸清他们的思绪;暗斋是不同的,这是他暂时束手无策的领域,而他也尚未能猜全步夜的思想。

如今少年的情态再度证明他的猜测:步夜的梦魇,家,友情,背叛,暗斋,他的大半个人生,永远盘桓在他心上。

“因为你还不够格。”他在心里感到怜悯,说的话却不留情。

步夜张张嘴,却发现说不出任何反驳之语,他确实什么都不了解。

这时,黑猫从睡眠中醒来,跳上桌子就往凌晏如怀里拱。步夜紧张地看着这不知死活的小东西,只见它安然地坐在凌晏如腿上,爪子捞起他腰间的玉佩举起来玩,而凌晏如仍然不动如山地看文书,微妙的变化仅在于这一场景将方才的气氛完全柔和下来。

步夜眼神暗了暗,兢兢业业钻研那份未写完的报告。

“你知道它是哪来的吗?”凌晏如捏捏黑猫的耳朵,“不如猜猜?”

“……”

步夜觉得这应当是某位女子养的宠物,但是他府上只有侍女,侍女养的猫不可能在他房间睡大觉,还钻到凌晏如怀中玩耍;而他自己,既不喜欢这种活泼粘人的小东西,也没有心情豢养脆弱又麻烦的生物。

“它跟着你回的步府,然后你收养了它。”凌晏如搁下笔,沿着绒毛从猫咪的头抚到脊背,温热触感令他手掌多停留了几秒,“你不如思考一下:为什么一只被抛弃,和同类撕咬,被小孩拳打脚踢的猫,会信任你并跟着你回家。”

凌晏如看着他,紫色瞳孔中映出他疑惑的面孔,于是凌晏如接着说:“经历了背叛和孤独的猫还能够被驯养吗?”

依照常识和逻辑推断,答案自然是否定的,然而现实也不总是符合常识。凌晏如好心情地又摸了一把黑猫,安心地揣着这个小暖炉继续看文书,仿佛他刚才说的话只是水上泛起的一阵涟漪,丝毫不在意它在少年心中掀起如何的波涛。

安静的氛围被咕噜噜的声音打破。

步夜窘迫地发现那是他肚子发出的声音。他这才回过神来,从早上到正午他都没有食用任何东西,又伏在案边写了一个时辰的文书,饥饿并不是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是,凌晏如听到他肚子的叫声之后,问他是不是饿了,他说是(尽管并不愿意承认),于是凌晏如就站起身来,问吃面可以吗。步夜好像脑子停止运作了一般机械地回答可以,直到对方半个身子离开门时才如梦初醒地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他跟着凌晏如一路走到自家厨房,看他熟稔地从柜子里拿出晒干的面团,又皱着眉逡巡了一圈灶台上摆着的食材,选中青菜和蘑菇,随意地洗完菜,拿起刀准备切菜。

被这过于具有冲击力的场面弄得再一次停止思考的步夜急忙跑到凌晏如身边,说:“我自己来吧。”他不敢吃当朝首辅给他做的饭,大抵连这些饭食都是不真实的。

凌晏如停下了手,放下了刀,转而用一种纯然疑惑的目光看着步夜的眼睛,他说:“你会做饭?”

“当然。”他怎么可能不会。

接下来凌晏如的神情转向了笑,只不过那双眼睛里一丝笑意也无。

“你之前说你完全不会,并且就在这里,”凌晏如足尖点地,“摔了三只碗,还切到了手,最后又被锅烫出了水泡。”低沉的声音冒着寒气。

步夜本人自然对这些都毫无记忆,想也知道是未来那个他做的,而这全都是低级得不能再低级的错误,那么,那个步夜这么做的原因昭然若揭。他对此毫无歉疚,甚至在内心进行感到认同与佩服,面上却不得不装出惊讶的样子以期对面的上司放过无辜的自己——骗内阁首辅兼大理寺卿给自己做饭,他大约是大景第一人;这甚至可以算个长期饭票,虽然他不确定未来他俩是不是总是在一块工作到废寝忘食。

凌晏如则直立在那里欲言又止。他实在很难对小孩子生气,何况眼前人并非那个罪魁,即使是大理寺抓人也得讲究罪责相应,他又怎么可能对这种小小玩笑大发脾气——因此他只是甩了下袖子走出厨房。

他没注意到黑猫跟着他们来了,在他离开后坐在地上和步夜对视。

步夜站在那里,突然笑了出来,而黑猫歪着头,舔舔爪子,十分不解。

大约半个时辰过后,步夜端着两碗面和一碗肉糜回来。泛着油花的汤上漂浮着嫩绿的菜芯,旁边是三个肉丸,细白面条上卧着边缘已经焦脆的金黄煎蛋。凌晏如挑了挑眉,似乎要将这面盯出个洞来。步夜知道这面做得好并不是什么好事,他的手艺越好,他变回正常的样子之后便会越惨,但他仍然将蘑菇切碎拌进肉馅里捏了肉丸——左右这后果不是他来承担。

方才,他突然就不再那样担心能不能回到原来的时间点,连他自己都惊异于认同感建立得如此之快,仿佛步府确凿是他的家,凌晏如也确凿是当了他几年的上司。

两人一猫沉默着吃完饭,又过了一段时间,步夜堪堪将那份文书了结,剩余内容得等现在分别在牢里和押运途中的两位罪犯全部招供了才能补完。他如释重负地把纸张整理到一起,发现他面前不知何时又放了一摞案卷。顶上几本都是草稿,凌晏如事无巨细地在文字旁边和字缝间写满批注,下面的则是还未处理的公文,步夜猜这是之前少卿离京后积累下来的。

很显然,凌晏如没空等他长成或者换成成熟的大理寺少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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