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盼望着,盼望着,世界不再需要男人
有点重口?也许?
-----正文-----
一
我洗漱完出来,牠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打绺的头发和胡子遮住牠的整张脸,使得那张不断开合的嘴巴更加明显。让我想起海参的肛门。薯片碎渣掉落在肮脏的胡须上,就像牠打绺的长发上的白色皮屑,如果盯得时间久了,会分不清楚那是一颗头还是一个长满阴毛的屁股。不过那不重要,因为牠藏有黑泥的长指甲会蹭过牠身体的每个部位,最后回到那个充斥着异味,黏腻拉丝的洞穴里。
我搬了把椅子坐在牠后面,俯视牠肥胖的身体、发馊的衣裤和变黄的脚趾甲。看着这些东西我几乎想不起牠最初的模样。但可以肯定的是无论牠曾经多么光鲜亮丽,在那身整洁干净的衣服下面,瘦弱矮小的身体里面一定有什么东西悄悄趴卧着——像那个夜晚我脱掉牠牛仔裤后看到的从内裤边缘冒出头的卷曲的阴毛——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同现在这样撕毁伪装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我眼前。
花里胡哨的广告过后是熟悉的新闻联播,主持人说着最近引起热议的失忆症。
“她们的症状大多相同,具体表现为迷茫、无力、嗜睡。有患者向记者讲道‘整个过程就像做梦一样,梦里十分清晰的画面、声音、人物等到梦醒便变得十分模糊’。数据显示这群人失去的记忆最少三个月,最多二十年,其中有部分人意识到,而更多的则是对此无所察觉。所幸并未对生活造成影响,也没有任何不良反应。因此专家表示请大家放心应对,保持健康生活习惯,锻炼身体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
主持人的面孔、声音蓦地消失,漆黑的屏幕上隐隐映出我的脸。我的眉毛扭结着挤出几道褶子,它们像是炮仗的引线一路燃烧到我干燥起皮的嘴唇。
“打开。”我说。
“新闻有什么好看的?不如看点军事、电影。”牠咀嚼着薯片摇摇头说,“唉,也不好,十个军人里挑不出一个男人,电影也成了女人的天下了。”
我不听牠的废话,只重复道:“打开。”牠细小的眼睛从乱糟糟的头发里凸出来瞥我,嘴唇嚅动默默打开了电视。变换的场景遮住了我的脸,我靠着椅背看主持人说起男性失业率。是啊,正是这个原因让牠从一百七十斤飙涨到二百五十斤。楼下的李女士每次见到我都要调侃一句:“还等过年哪,赶明儿就宰了吧。”
牠低头大口吃薯片,紧贴着皮肤的短袖悄然被汗浸湿,晕出一块又一块黄色的痕迹。我把电视音量调大,牠伸进薯片袋的肥手顿住,接着从沙发上坐起,我眼见着一座散发腐烂气味的肉山缓慢移动,每走一步都带动我脚下的地板。我扶住把手怀疑自己会不会被震出去或者掉下去,掉到李女士家里看她错愕的表情。也许她早就料到,会给我一个含有讽刺意味的微笑。我继续看电视,但是轰隆轰隆的巨响让我听不清主持人说了什么。
“干什么去?”我问牠。
“睡觉。”牠走得慢极了,简直就是一条直立行走的肉虫。
“回来看电视。”我命令牠。
“没什么好看的。”
“回来看电视。”
“等我上完厕所。”门轻轻关上,我听见油腻的肥肉摩擦马桶圈,挤压马桶盖的声音。牠太胖了,性器官太小了,站着尿看不见也把不着,只好学“女人的姿势”坐下尿。“女人的姿势”这五个字是牠发完情从我身上下去准备去厕所时说出来的。我听完两首歌估算时间差不多了,便问牠完事了没,牠一脸菜色地站我面前,竹竿般的身材下耷拉着一小块鼻屎大小的性器。
“你早拔出来了,怎么不告诉我。”我记得我是这样说的。牠看我两眼转身去穿内裤。牠稀少的精液在我腿间滑出来,我下床走两步就流干净了。见牠要去厕所,我就让牠坐着尿,免得弄脏马桶,打扫起来很恶心。
“我才不要用女人的姿势尿尿。”牠是这么说的。我愣了几秒,向前要抓牠,没想到一步踩到了避孕套,于是想说的话变了样子,“下次别买这种了,你太小戴不上,虽然你的精液很稀我一泡尿就冲没了,不用担心怀孕,但气味难闻也不卫生。”啊,那时候厕所的门不会像现在这样轻轻关上。我也没用性玩具解决欲望。哗啦啦的水流将我的回忆击碎,我刚要起身冲壶茶水,就听噼里啪啦一连串屁声响起,液体在马桶内四处溅射,听得人想呕吐。
我冲好茶水再次调大音量,没多久卫生间的门打开随牠一起涌出的还有那股难闻的臭味。牠没洗手就拿来一袋薯片坐沙发上吃起来,我移开目光努力平息心底的怒火。
“工作找到没有?”
牠缩起肩膀吃着薯片默默摇头。
“什么时候找到?”
牠弯下腰还是摇头。
“再找不到你下周就搬出去。”
牠几乎和地面融为一体:“我没钱,没住的地方。”
“我不管,我不是你母父,没有照顾你的义务。”
牠沉默,咔滋咔滋的咀嚼声是对我的微弱抗议。
“你没有注意到吗?”牠突然说道。
“什么?”
“男人越来越少了。”
我回想起前天那个随地大小便的男人,嗤笑道:“没感觉。”牠僵住了,大概是条件反射地想到了这三个字出现时的情景。
“我注意到了,牠们越来越少了,我们越来越少了……一开始是烟、酒、避孕套,后来是女士服装、化妆品……不知道为什么。那种场合,夏天的街边、饭馆里、宾馆、按摩店、网吧、互联网,我注意到了,先是大家不再敬酒后来就是学校不再降分录取,公司不再‘仅男性’‘男性优先’,军队里少了,航空学校也少了,我们像得了疫病一样越来越少了。我丢掉工作回来的那天,我一抬头竟然看到街上、楼里,每处地方都是女人!全部都是女人!”
牠神经质地啃食自己的指甲,扯拽发油的头发,露出后脖子上裂开的黑棘皮,被汗水浸湿的短袖散发出酸臭味,一层一层像裹尸袋一样裹住牠的身体。那堆积的肥肉油腻黏湿,正如牠给人的印象。
我打个哈欠冷眼旁观牠的蠢相,哆哆嗦嗦更加像条肉蛆了。看完新闻我就回卧室追剧,偶尔到客厅喝杯水就看到牠冲进厕所吐个不停,牠全身沾满呕吐物,被光亮的地砖绊倒重重摔在地上,挣扎爬起的样子就是一条肉蛆。牠没有意识到,牠越来越奇怪,越来越丑陋恶心了。
二
下班前,几个姐妹凑在一起讨论去哪里吃饭,我刚收拾好东西就听见新来的小赵问王姐吃不吃辣,她知道有家川菜馆味道很好。
我清楚王姐吃不了辣,于是嘴快替她说了:“王姐不吃辣,换家鲁菜馆吧。”
“谁说我不吃的?我一个湖南人能不吃辣嘛。”
我愣住:“可我明明记得你不吃辣,你在家做饭从不做辣菜的。”王姐一脸茫然,她周围的同事也是一脸茫然。场面很尴尬,我赶紧想办法补救,“对了,小陆不能吃辣,她哺乳期。”是啊,上次看她,她还抱怨因为孩子多了很多忌口。
“吴飖,别瞎说啊。我连孩子都没有,哪来的哺乳期?”她恶狠狠的表情不像说谎。
“你有个儿子你忘了?你总跟我们大家分享牠的照片,牠的成长记录,什么第一次换尿布,第一次打奶嗝。我得说,那很恶心,可你乐此不疲总要和我们谈论牠。”我掏出手机找聊天记录找相册,想要证明我说的话好揭穿她无聊的恶作剧,可是全都不见了,全都消失了。
“吴飖……你没事吧?你是不是太累了?因为你那个废物男朋友。”小陆不再生气而是和周围的人换上一副担心的表情围过来,摸我的额头,给我倒养生茶。
王姐说:“一定是那个废物害得你没有休息好,精神差记忆也差身体会垮的,赶快和牠分手吧。”
“我的身体没问题,分手我也提了,牠说要等找到工作再离开。”
“没用的废物男人留着牠过年杀了当盘菜吗?”小陆说完一屁股坐下不再看我。我也知道那男人留着没用,我现在不想解释,只感到茫然无措。
“算了,大家别说她了,让她早点回家好好休息,抽空去医院做检查吧。身体最重要。”王姐拍拍我的肩膀,提议要送我回家。我跟在她身后,一路上都在想是我有问题还是大家有问题。突然一道灵光乍现,我抓住王姐的手臂兴奋地问她“你们是不是得了失忆症?”
她瞧我的眼神像看一个过于淘气的孩子。“我知道那病,可我觉得你更像是得了失忆症的人。”
“我没有,我记得清清楚楚。你丈夫姓刘,在公司干后勤,一米六几的个子戴眼镜,你儿子一脸麻子,是个大胖子。你上个月还因为你丈夫帮小赵搬东西的事郁闷生气呢。”
王姐皱眉说道:“行了,越说越离谱。小吴啊,实在不行请两天假吧。”她把我送到小区门口就转身走了,留我一个人在那儿发呆。站到两腿发酸我也没想明白,一边怀疑自己生病一边又确定那些记忆不会出错。
我慢慢往家走,想到家里那头公猪心情更糟了。忽然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抬头一看是住我楼下的李女士。她剃了寸头人更有精神了,裸露在外的皮肤晒成古铜色,行走间步步生风,洋溢着无尽的生命力。我和她关系不算好,但我欣赏她的个性,喜欢她充满力量的健壮身体。
“回家喂猪啊?”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说什么好。
“我告诉你啊,别让那公猪扑腾来扑腾去的,早晚我家天花板得被牠踩塌。”我照例向她道歉,除了这个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从我身边跑开,连背影都是满满的女性力量。
我甩甩脑袋准备回去,却因一个想法生生止住脚步,直觉告诉我李女士一定知道什么。我猛然回身想要叫住她,又怕她不和我说对我冷嘲热讽,纠结几秒还是勇气战胜胆怯,我跑过去叫她停下等等我。
“怎么了?有事?”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
“有话快说。刚好我也想起一件事情。”她双手抱胸静静看着我的眼睛。
“我好像生病了,或者我的同事们失忆了,她们不记得自己的孩子和伴侣,我却记着那些。”我语无伦次地述说着怪事,思绪和心情愈来愈乱。
李女士直直盯着我,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不好说太多,我怕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我总不能拿你的人生开玩笑。但你听好了,这种事情会来的,总会来的,在某个时期,像月经一样,它来的时候你就懂了,相信你的直觉,听从你内心自我的声音。哦差点忘了,你用血肉饲养蛆虫,总有一天它会越长越大,直到张开大嘴一口吞下你。记得警惕你身边的蛆虫。我看到牠的体型变得更大了。”
三
我退掉了那件女士衬衫,因为它的价格是男士衬衫的三倍,质量和大小却不如对方。我非常生气,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正因如此我非常生气。从服装、卫生巾到化妆品,凡是涉及女性的东西都要贵且废。随便吧,反正我已经决定不再买那些了,化妆品没用还麻烦,卫生巾可以换成月经杯,衣服直接买男士的。想到这里我忽然意识到“女性的东西”少了好多。
我坐回椅子上,听着震耳的呼噜声思考,如果男人也可以退掉就好了,不要的直接返还厂家销毁。牠们一点用都没有,想不通过去的我为什么执着于要和男人扯上关系,忍受牠们的恶习,允许牠们短小的性器官插入我的身体。那个我也许和有丈夫有儿子的王姐、小陆是一样的,和大多数女人是一样的。桌上那把闪亮的刀子映出我阴沉的面容。
四
我去医院检查结果没有问题,医生说我大概是太累积攒了太多压力。也许吧。
其实我不爱去医院,讨厌某些男医生恶心的目光,我曾经以为被男医生猥亵的女人只有我一个,一个倒楣的我。直到我上网时点开了一个话题,那下面有好多女人讲述着自己的经历,和我相同的经历。哦,男医生也少了好多。
回到家那条蛆虫出乎意料地洗了澡换了衣服,向我献殷勤,开心地说牠找到了工作。我说了几句客套话,告诉牠上班那天必须搬出我的房子。牠无声笑笑,轻轻点头。
晚上八点多钟时牠敲响了我的房门,微笑着请我出去谈话,我看牠神秘兮兮的样子感到好玩便跟牠来到客厅。
“我们去云南旅游吧,放松放松心情,我那个工作还要等一段时间,没有明确回复我也可能随时被刷下去。我们好久没去旅游了,去看看风景心情也好。”牠揪扯着双手不敢直视我的眼睛,我似乎能听到牠心脏跳动的声音,吞咽口水的微音。那些汗珠使牠的脸油腻反光,酸臭的腐烂的气味再次从干净的衣服飘出来,弥漫在空气中。凝视着牠半秃的头顶,我的耳边仿佛传来母亲的低语,似近似远,呢喃着让我听从心底的呼唤。
我能感觉到李女士说的祂来了,像我十五岁时来月经一样,我先是一怔紧接着松了口气平静下来。我知道祂,真正见到祂之后,我放心了。
我点点头,答应了牠。翌日我带好换洗衣物和食物、水跟着牠开车前往云南。两把刀子紧贴着我的身体,被我的体温暖热。牠费力挤进车里,肥胖的身体占据了后座的全部空间,险些将我挤出去。我骂了牠一顿,牠害怕得蜷缩起来,变成一条躺在茧里的虫。黄色的汁液湿透衣服,随着越发浓重的腐烂气味污染了车子的每一处。我戴着口罩打开车窗驶上高速。
连续几天无事发生,周日我给车子加了油,牠撩开挡脸的头发用那张怪异的大嘴说话,说要代我开车让我歇歇。我没有答应。还被牠那副丑样恶心得没吃下午饭。
我才发觉牠没有人样了。肥腻的肉体开始溃烂,长出黑色的外皮,因为不运动,手脚退化,几乎融进那层层肥肉之中,肥胖的脸盘变大,眉毛眼睛鼻子耳朵看不见,唯有那张大嘴,更大了,同牠的身体变得更大了。牠不再是人,不再是男人,牠变成了“蝻人”。然后是我的身体,它出现血痕,一条形似蚯蚓的纹路从我的心脏蜿蜒至腹部。我耳边的声音逐渐清晰,指引我向不知名的地方行进。
五
“你牠爹的把车开到哪里去了?!”我找来一根树枝抽牠,细细的枝干抽下牠的黑色外皮,溅出的腥臭血水差点嘣进我眼里。“我就睡了半个钟头,你牠爹的用屁股开车吗?”牠徒劳地扭动臃肿的身体,无法闭合的嘴巴分泌着恶心的涎水,牠努力从破碎的喉咙里挤出声音,不连贯的听不明白的杂音让我的心情更糟糕。
“给我下来!想办法出去!”面对这没有出路的森林我无计可施,手机没有信号,食物也被那蝻人吃得差不多了。蝻人费力蛄蛹出车子,在草地上艰难爬行,我跟在牠身后时不时拿树枝抽牠,这样走了半小时我和牠都累得不行。好在前面几十米开外有一处山洞,我赶紧跑过去将背包放下四处观察起来。
山洞很深,石壁上刻着许多奇怪的图腾、人物,还有古老的象形文字。我研究了半天没有头绪,回眼一瞅那蝻人已经爬到背包旁,用嘴衔着刀子向我爬过来。牠的心思不藏了,这是打算和我撕破脸皮了。我冷笑一声,使劲抽牠溃烂未长黑皮的部位,疼得牠蜷缩起退化的手脚,在地上打滚蹭掉了一堆头发。
我咒骂牠,将这几年的愤怒全部发泄出来,骂牠也是骂自己,我夺走牠口中的刀子一下剁掉牠的生殖器塞进牠的嘴里,牠想要拒绝却无法控制食欲,贪惏地咀嚼着那恶心的性器官。两行泪流了下来,混着血水滴到地上。
“你有心吗?”
牠不答,痛苦地咀嚼着第二个牠。
“你们蝻人有心吗?”
“没有。你们蝻人就是附着在我们女人身上的吸血蛭。你们吸食母亲、吸食姐妹、吸食妻子、吸食女儿、吸食孙女、吸食所有女人。你们自出生的那一刻就沾染鲜血,到离开人世的那一刻也在不停沾染鲜血。要说这世上什么东西最可恶最该死,那一定是蝻人。你们脚踩着女人的背脊,吮吸着上层蝻人的寄吧,这就是你,就是蝻人。”牠置若罔闻,着迷地舔舐地上的鲜血。
我反身向洞穴深处走去,蝻人跟在我身后。约莫五六分钟后我听到水声,感受到微风,一束光渐渐放大,我兴奋地跑起来,沿途两边石壁上的女人面孔变得清晰了,她们姿态各异,不是现代追崇的白幼瘦而是丰腴、健壮,她们大方地展示身体,一具具充满女性力量的身体,一个个先天未经修饰的自然女人。
我跑出了山洞,没有想象中的世外桃源,只是一片荒芜。许多不同肤色的蝻人,不同模样的蝻人,茫然走动着、扭动着,我身后的蝻人在看到牠们后毫不犹豫地加入其中。我默然注视牠们,明白了那些父亲、丈夫、儿子、孙子、先生、男士都去了哪里。我看到了蝻人最真实的模样。
六
我的血痕消失了,蚯蚓纹路也不见了,我抚摸着那些女性前辈,尽力记住她们的模样,我好似从中看到了李女士,看到了许多个李女士,又从她们身上看到这些女性前辈。
我回家了。森林把那条路还给了我,开车回去的路上我想王姐、小陆她们是不是和我有着同种心情?我也明白了那蝻人为什么会变成那副样子,是我在牠们未成形时饲养牠们,我也是有罪的。
——没有失忆症,有的只是被女人流放的蝻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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