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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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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正文-----

舒最刚刚从“送灵车”下来,路程太久,不由得伸展了一下身体。一身白骨晃晃悠悠地向四处伸展,好像枯木一般蔓延向天空。他死后来到的世界与人世并无二异,只是他再也不会拥有过去的肉身。来到此地的亡灵并不是只有舒最一个,还有在同一时空里死去的无数人。

人死后,会去哪里?

去天堂,还是地狱?

不,都不是——

一团混沌之中,生活着无数的亡灵。这团混沌是另一个虚无辽阔的人世,物体与人世别无两样,但是人截然不同。

亡灵分为两类,一是遵循自然规律死亡或是生病、意外而死,这类人有肉体且完好无损,人世间是怎样,死后就是怎样。二是有罪过未忏悔,有过多欲望而贪心等等为恶之人,这类人是肉身破损。为恶更深者,只有骨头,而未有肉身。

“嘘!”口哨声一响,所有刚来到混沌地的亡灵们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一个男人上面,他戴了一顶帽子,远看只能看见他的下半张脸。

“今天,是你们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无论你之前在人世间做了什么,你都已经告别了过去。只不过善恶终有报,你们现在的身体就已经区分出了你们的善恶。为善者,希望你们在这里依旧行善;为恶者,赎罪是你们的工作,被原谅则是你们的解脱。一百年之后,你们才有资格再次进入这个隧道,那时是否能够获得新生,便是你们自己的造化了。”

那隧道不同于桥,桥没有被遮挡,还能看到光亮。隧道漆黑又沉默,如果要穿过它,那必须自己点灯、自己赎罪,靠自己心中的光芒、与别人结伴而行的力量,走出黑夜。

男人像背台词一样说着这个混沌世界的规矩,催促着新来的亡灵去领衣服。

舒最从“领衣处”随手拿了一套衣服,正愁没地方穿上时,旁边人说话了:“你不会还准备找地方换衣服吧?都这副身体了,还在乎什么隐私。”舒最第一反应是不屑,但想了想他说的确实有道理。

刚来到这个新世界,舒最感到十分熟悉却又陌生,高楼大厦、桥与河流都与人世一样,只是看起来比人世间的要虚幻缥缈许多,仿佛他来到的是一切都不真实的梦境。他深知他将在这里用百年时间的赎罪去换取一次新生的机会。

刚刚那个人说话了:“我叫杨乐,比你先到这儿一段时间,我可以带你到处走走,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舒最觉得杨乐的声音十分熟悉,却也想不起来到底是谁,更不明白为什么杨乐会主动帮助他,但他还是答应了。

舒最说:“那就谢谢你了。我叫舒最。”

两人走在大街上,相对无言。舒最心事重重,突然想起那个带帽子的男人的话,疑惑该如何赎罪,又看了看走在旁边的杨乐说:“你…是为什么来这里?”

本来走着的杨乐却突然停下了脚步,没有开口回答。舒最发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开口解释:“我…我不是故意问的,我只是想知道怎么样才能赎罪?”

杨乐从刚才的沉思中回过神来,说:“找到你心中最对不起、最愧疚的那个人,让他真情实感地原谅你。”

舒最感到十分惊讶:“找到那个人?!”

此刻舒最脑海里全是过去惊心动魄的、血淋淋的画面——

那时,舒最只感到脑袋晕眩、心脏狂跳,眼睛充血干燥,他只想离开这个令他厌恶的地方。某次闭眼的瞬间,车祸发生了。

“叱——刹!”伴随着汽车紧急刺耳的刹车声,汽车撞倒了一个人。舒最也因为猛烈的撞击而趴在了方向盘上,他感觉所有的血液都在沸腾,全身瘫软无法动弹。只有右眼能够看清一点车前的景象——

女人的鲜血从她脑后部向四周蔓延开,那些鲜血好像魔爪向舒最面前伸去,像要把舒最抓住一般。

“舒最!舒最!”他听见杨乐叫他才回过神来。

“你没事儿吧?”杨乐关心道。

“没事,只是想到了以前一些不太好的事情。”舒最打个幌子应付过去,心里却依旧对自己的罪过耿耿于怀。

出事那天,他借酒消愁,喝了不少酒,从选择自己开车回家那一刻,他就应该知道自己在罪的边缘徘徊。

两人沉默地走着,杨乐带他来到了一家餐馆。那厨师是个中年男人,帮忙的是个中年女人,都有肉身,应该是善良的两口子。没有交谈,杨乐指着菜单上点了两碗牛肉面,那对夫妇点点头就去忙活了。舒最看出来,这对夫妻应该是不能说话。

“我过去经常来这家店,味道真的不错。”杨乐回头看了看那对夫妇,说:“哦对了,这里不能吃东西,只靠闻就可以饱了。”

舒最暗自惊讶,转瞬就疑惑杨乐说的过去,是在这个世界的过去还是在人世间的过去。

舒最闻着香味扑鼻的牛肉面,竟然真的觉得饱了。两人沉默地闻着,场面一时奇怪起来,杨乐却突然开口道:“我知道你在疑惑什么,但在我解答之前,我想先了解了解你。”

“什么?”舒最实在是搞不懂眼前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我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送外卖,挣得不多。家境不太好,父亲早逝,母亲患病,光是药钱就得花不少。”杨乐低头无奈地轻笑了一声,继续说“我休息时候经常到这家餐馆吃饭,老板人很好,每次我一去都会给我免费多加牛肉。但在某天...我脑袋里就突然感觉有根弦崩了...”

舒最能感受到杨乐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因为杨乐的骨骼都在颤抖。舒最想,如果杨乐此刻有肉身,那他脸上的肌肉一定会失控地颤抖,会泪流满面。

“当时我想,吃完这碗牛肉面,我就去跳江。跳了之后就什么都不管了!”杨乐一摆手,说得十分慷慨的样子,“我就坐在大桥边,一跃而下,解脱了!”

杨乐说到这里,舒最的脑海里猛地出现了一幅画面。舒最以前是一家金融公司职员,某天晚上聚餐完路过大桥,就看见了一个年轻男子坐在大桥边上,愁闷的样子吸引了舒最的注意力。

舒最有些激动地说:“你…你是那天晚上的人!”

杨乐见舒最已经想起了以前的事情,便说:“那天你和我聊完之后,我想开了许多。”

“可是,你为什么还是......”

杨乐准备一跃而下的那天晚上,舒最和他聊了很多事情,这让杨乐暂时打消了自杀的想法。但是过了一小段时间之后,杨乐最终还是自杀了。

杨乐说:“没有为什么,我就是觉得我活得太累了。从我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命运就决定了我最终要死去,毫无意义。”

舒最沉默了,他其实也理解杨乐,毕竟他也是经历了一些痛苦的。

舒最和父母一起生活在县城的一个小山村,他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受尽了村里人的夸赞,是父母的骄傲。受经济浪潮和父母的劝说影响,大学选择了金融专业,而放弃了自己喜爱的中文系。后来跌跌撞撞进入了一家金融公司当小职员,工作了五六年都没有升职,毕竟舒最不喜欢这份职业。久而久之,舒最对自己现有的生活感到疲倦,对将来的人生感到迷茫。当然,在他迷茫痛苦的时候,他愿意用自己的爱好去宽慰自己。在欣赏文艺之时,他可以暂且忘掉自我,摆脱意志的束缚、欲望的沉沦,畅游在宇宙生命中。

文艺,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

不过祸不单行,意志的动摇给他带来的却是身患重病的噩耗。

舒最彻底成了意志的奴隶,挣扎过后的他,用酒精麻痹自己的精神。最后的最后,才导致了另一场悲剧的发生,一个女人的人生的改变。

舒最想到这些,十分自责和愧疚。

杨乐却没有让他沉浸于自责中,说:“最终还是我先说了这么多,你呢,还没告诉我怎么变成这副样子?”

舒最叹了口气:“那天我喝了很多酒却还是去开车,神智不清,就出了车祸,撞死了一个女人,自己也......”

“我不清楚那个女人的姓名,连她的样貌也只记得那血淋淋的脸。”

杨乐有些同情,同情那个帮助过自己的人最后依然有了罪;也有些愤怒地看着舒最,似乎是在责怪舒最喝酒后却又开车撞死了人。但他也不能插手别人的人生,他只想还给舒最一个人情,帮助一下曾经安慰过他的那个好心人。

想到这里,杨乐说:“如果你不知道那个女人的姓名,和我一起去找伶人大叔吧。他应该有办法。”

舒最听杨乐说,伶人大叔比他来的时间更久,一直在“领衣处”工作。

伶人大叔感受到两人似乎有事要问他的视线,说:“你们…有事吗?”

舒最难以开口,杨乐倒是体谅他:“其实我们今天来这里,是想找一个人,只不过我们都不清楚那个人的姓名,很难找到她。”

伶人大叔若有所思,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这里只有姓名簿,你们可以拿去看,其他的我也爱莫能助。”

但一开始寻找就遇到了难题,姓名簿上有太多名字。同一时空有无数亡灵在隧道内走向重生大门,但同时也有无数亡灵走向混沌世界。那隧道很黑很长,走向死亡是一瞬间,走向重生却需要花百年时间。

不过舒最没有放弃,从小村庄考进重点大学,他走了太长的路,坚持是他最擅长的事情。

然而,他太高估自己,整整三十年,都没有找到那个女人。

舒最想:当一切没有头绪之时,不妨回到原点,或许能找到答案。

二人来到了大桥上,只见有一个嶙峋的骨头待在大桥柱子旁边。

舒最心中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情绪,似乎真有感应似的,他尝试着喊出那个姓名簿上最后一个名字:“陈...撄宁?”

那女人脑袋微微歪了一下,似乎很疑惑。

舒最眼眶里几乎时立刻盈满泪水,“咚!”地一声,跪在了陈撄宁面前。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舒最双手捂着脸,他曾无数次在心中想了很多要对这个女人所要说的话,然而当他真的面对她时,除了说“对不起”三个字,其他的话语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陈撄宁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撞死自己的人竟然就在自己眼前,她的心情也是难以言喻的复杂。

因为生前的她,也绝非好人;死后的她,也绝非无罪。

陈撄宁看着眼前痛彻心扉的舒最说:“你快起来吧,我...不怪你。”

三人就坐在大桥上,白色骨头与夜色相衬,混沌的月光照射下来,他们的身体竟然散发一点柔光,这幅画面显得和谐又诡异。

舒最打破僵局:“你说不怪我......”

陈撄宁说:“当车撞向我的那一刹那,我感到了解脱。所以不怪你。”

旁边的杨乐惊讶地说:“都把你撞死了,你还不怪他?”

她自顾自地开始讲起生前的故事:“车祸的前一天,我失手杀死了一个女人。”

...

...

陈撄宁说完她的故事后,舒最和杨乐沉默了。

然而陈撄宁却仰头仰望着月亮,在混沌世界里,月光原本也是模糊浑浊的,唯独今晚皎洁无瑕,她感到无比轻松。

陈撄宁因为小时候曾遭受过性侵,无法与异性有亲密肢体接触,男友无法接受,与其分手后又有新欢。当然,她也无法接受分手的事实,在争吵中失手将那个她所嫉妒的女人推下了山坡。

舒最看着陈撄宁,内心尤为同情她,即使她也犯了罪。她用了这么多年想去化解童年的痛苦,又在历经车祸之后,说“不怪他”,舒最想换作是自己,大概也不会原谅这个世界。

舒最良久以后才开口:“不和解没有关系,痛恨完全可以。但我最想告诉你的是,与其等着别人来爱你,还不如自己爱自己。”

陈撄宁似乎听进了舒最的话,低下了头。同时,一向爱说话的杨乐变得寡言,沉思着。

过了一会儿,陈撄宁说:“你说得对,我应该自己爱自己。当车撞向我那一刻,其实我已经放下了。所以...我并不怪你。”

人类一饮一酌,莫非前定,没有可强求得来的道理。世人每每因为自己的欲望而去过分争取,因而变得妄求,直到后来收刹不住时节,方始叹悔,却也迟了。

自那之后,舒最被原谅,但他内心仍然会有芥蒂,毕竟他阻断了一个人的生命。于是他开始钻进文学的世界里。他想,人类用变幻不同的方式去占有时间,有今生、有来世,来世的好与坏,与今生的行为密切相关。今世的善恶是因,种下了来世的幸与不幸的果。

而杨乐也在与舒最这几十年的相处中,重拾重生的愿望与信心。

过去的杨乐只是迈着琐碎的步伐,日复一日地向前;而现在的杨乐不再如此,他是宇宙按照一个奇特的配方生产出来的有生命、有思想的个体。

是杨乐自己原谅了自己。

——

转眼百年时间已至,那隧道也正等待着重生亡灵的到来。

舒最站在隧道门口,仿佛是要去完成使命一般,迈出了进入隧道的第一步。

“踏!踏!”无数亡灵的脚步声混合在一起,把空荡荡的隧道填满了声音。

舒最走着走着,回想他在两个世界的经历,明白了很多事情。自己因为没有坚定自己的热爱而堕落于欲望,害死一个无辜的人,但现在他想重拾文学,去做自己;陈撄宁因为走不出痛苦,害死一个无辜的人,在混沌世界同样沉溺于痛苦之中,救不了自己;杨乐因为找不到人生的意义,跳江自杀,但现在他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而活。

舒最问旁边一同行走的杨乐:“那你说,到底为什么而活?”

杨乐笑了笑说:“不为什么啊!人活着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的,为什么要为别的东西活呢?对吧。”

人生几何?譬如朝露。眼之所见、耳之所闻、身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比过眼云烟还要短暂的东西。舒最想,过去人世间的他们不懂得这些道理,只是麻木地走在让自己痛苦的世界里,而忽视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然而经历了这百年时间的混沌世界、黑暗隧道,舒最慢慢觉得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黑暗隧道里的风穿堂而来,路快走到尽头了。光芒渐渐洒下,触及到了重生亡灵们的眉头、眼角,拂过鼻尖、脸颊,最后整个身子沐浴在了阳光下,只是一瞬,便化作了蒲公英大小的光点,飞向天空。

在即将重生的那一刻,舒最想:人类将永远行走在生与死的隧道里,永远通向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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