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缥缈
-----正文-----
【北川市气象局于2013年7月16日18时发布暴雨橙色预警,预计未来24小时内全市将出现大到暴雨,局部地区降雨量超100毫米,并伴有短时强降水、雷暴大风等强对流天气。请各相关单位和市民做好防范准备。】
车载广播里,机械女声冷静地播报着气象预警,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有节奏地摆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一种无声的催促。林诩趴在车窗边,轻轻拿手擦过窗上流淌着的蜿蜒水痕。
窗外,厚重的乌云层压低了天际,将整个世界笼在块巨大的灰色水洗布里。布料吸饱水分后,滑落的水珠都是沉重而密集的,子弹似的迅猛倾泻而下,溅起数片浑浊的水花。老城区的排水设施落后,不多时便积起泱泱一池水。
前方道路出了交通事故,目前仅有一位交警在焦灼地疏散车辆,吹口哨吹得很响,却穿不透沉重的雨幕,故而显得无用。车辆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样紧紧挤在一起,车前灯在雨雾中闪烁,映出一片朦胧的光影,仿佛全城的交通一下子停滞在此刻。
呼啸的风中,来自车内和车外的尖锐鸣笛声间断性响起,刺在耳畔,如战鼓般轰鸣,无端让人心发慌。开车的林远等得不耐烦,手指不耐烦地敲打方向盘边缘。
“你发什么火?”许淑清也性子急,疾言厉色地问。
“他妈的,堵车堵多久了?预约的时间都要来不及了。”
“不知道哪个该死的十三点出事故了。”
“一群神经病,全都死了算了,活着干什么。”
林诩默默将口琴压在怀里,手指塞进车椅边缘的金属小孔里,用力勒紧,直到指尖发白,留出一圈充血的红印。当父母发生争吵的时候,最后的话题往往会转向至共同讨伐他,他必须提早找到某种东西握紧,才能获得安全感,有勇气去面对。
-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那是林诩第一次真切地目睹救援现场。由于交通堵塞,医护人员不得不抬着担架行走很远一段路,他们的白大褂被雨水和泥泞染得斑驳不堪,像某些在灾难片里会出现的场面。
“让一让!让一让!”医护人员的声音在雨中显得格外急促。几位市民下车,撑着伞为他们遮挡雨水,但风雨太大,伞面被吹得东倒西歪,几乎起不到什么作用。
警笛声划破沉闷的空气,增援的警力到达。他们分散开来,沿着马路各个路口跑去,指挥交通,一边吹口哨,一边用对讲机急促地交流着。
十几分钟后,胶着的情况有所缓解,车辆恢复行驶。林远踩下油门,朝预约的地点飞快奔去。
林诩回头,望着与救护车背道而驰的方向,忽然开始计算从事故发生至救护车到来一共耗费了多长时间?思考如果这条路上出现了第二起、第三起或者更多起事故,在愈演愈烈的暴雨中,赶来的救护车能救下那些人的生命吗?
-
“薛家药房”的木头招牌醒目地悬挂在门头上。这是本市最出名的中药房,坐落在闹市的弄堂口。
大致是因为最近的“开脑子”服务使不少望子成龙的家长心切,大雨天门外仍旧停泊着许多辆车,其中不乏豪车。林远转一圈没找到车位,心里被雨拥堵的怒气烧得越来越旺, 泄愤地用力踩下刹车,带动林诩和许淑清的身体往前倾,安全带勒得胸口发疼。
“走,这么多人得排多久,破天下雨下不停。”
许淑清哀怨地剜了林远一眼后,将林诩拉下车。伞面太小,林诩的大半个身子暴露在雨中,不过还好路并不远。
-
药房的大堂里,人群排成长龙,其中有和几个他一般大的,但大多是初高中生模样的少年。林诩试探地查看四周的人,这些人在穿着、长相、性格上全然不同,相同的是眼睛里都带着逃避的色彩。
林诩的号码是36号,前面还有三个人在排队。一个应该是少年宫表演完的男生;一个一直小声叫着、明显很害怕但被父母牵制着无法挣脱的女生;还有一个在场所有人中最古怪——画着浓妆、穿着女装的男生。
每个人的针灸时长大约半小时,一次进去两个人,结束后从后门出去。在等了将近四十分钟后,林诩和那个穿女装的男生一起被带进了逼仄窄小的问诊室。
“几岁?”上了年纪的针灸师操着口老烟嗓问跟随在旁的父母。
“6岁”
针灸师皱了皱眉,抬眼瞥了林诩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警告:“6岁有点小,小孩子怕疼,乱动。”
林远按压住林诩的肩,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语调说:“给他扎针吧,他不怕。”
被下定义为“不怕”的人安静地坐在老藤椅上,脚悬在空中,没有着陆点,只是低着头,摩挲着揣在裤袋里的口琴,没有说话。
隔壁的男生倒是吵闹了一番,声音尖锐而愤怒:“我没觉得自己穿女装不正常!每个人都有追逐自由的权利!”
结果是被父母双双以泪劝告,让他“有点男生的样子”,不要不学好,免得街坊邻居都瞧不起。
雨仍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弄堂里的老房子历经几十年的风吹日晒,墙体腐朽不堪。虽有过修缮但此刻天花板“嗒嗒”响,无端让人不安。
针灸师用酒精棉球擦拭林诩头顶的百会穴,冰凉的触感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紧接着,银针迅速而精准地刺入皮肤。那一瞬间,林诩只觉得耳朵里响起一声长长的鸣叫,像是某种尖锐的警报,震得他头晕目眩。
针灸师轻轻捻转针体,调整针的深度和角度,问道:“感觉怎么样?”
兴许是刚刚没扎好,所以有些痛,现在换了角度后没有那么痛了。林诩摇了摇头,嘴唇微微颤抖,想着父母警告过的话,回答:“还好。”
“坚持一下。”
接下来的几针,林诩的耳朵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只剩下无尽的耳鸣在脑海中回荡。他的额头上渗出涔涔的冷汗,酒精擦过,并没有带来一丝舒缓,反倒使得他油然而生出一股恐惧之情、只能紧紧攥着口琴,无意识地戳在手心。
最后一针落在印堂穴,两眉之间。林诩闭上眼睛,眼皮微微颤动。针尖穿透皮肤的瞬间,林诩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痛,恍若扎入的不仅仅是这一根,而是十根、百根、千万根,几乎要把整个头都捣成糊状。酸胀感从头部蔓延到全身,痛得他嘴唇发白,呼吸急促。他开始剧烈地咳嗽,挣扎着要逃脱,却被林远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窗外的风呼啸着,吹得窗帘剧烈摆动。雨水拍打着窗棂,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林诩的视线模糊了,恍惚间,他看到窗帘上似乎有红色的液体滴落,频率比雨水还要急促。许淑清突然惊叫一声,强行掰开他的手,将那只紧攥着的口琴连同裤兜里的粉色卡片夺了过去。
林诩失了力气,讲不出话,小声地嗫嚅道:“不要拿走......不要拿走......”,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口琴被随意丢入垃圾桶。
眼泪替代血液流下,他无声地流着泪,胸口剧烈起伏。林诩第一次主动想起方泊临,没有了口琴,他拿什么和方泊临排练做搭档,没有了饭团兑换卷,他拿什么去让方泊临兑现承诺。
天空中响起巨雷,闪电的光芒映照在高楼大厦的玻璃上,折射出奇异的光影。节能灯爆破般地闪动后戛然而灭,整个药房陷入一片黑暗,大街小巷传来“停电了”的喊声。
林诩闭上眼前,看见的最后一幅画面是彻底的黑夜,伸手不见五指。他的意识逐渐模糊,只有耳鸣和头痛烙铁似的印在回忆里。
-
“高烧四十度持续27小时,引发了癫痫发作,同时还检查出来了轻微的脑震荡。”
急救室外,医生边往病历本上记录病情,边向林远和许淑清简单说明病情。
林远不可置信地问:“怎么会这么严重?”
“那么小的孩子针灸风险很高的,不知道吗?何况还不是正规的场地。”一旁的护士忍不住气吁吁地指责。
自暴雨侵袭以来,北川大附属医院已经接纳了几十名因针灸后淋雨而生病的学生,其中林诩和另一位男生的情况最为严重。
雨断断续续下了整整一周,北川市被浸泡在无边的水幕之中,危机四伏。下辖的好几个乡镇都被淹没,周边省份纷纷派出救援队进行援助。
许淑清猛地崩溃,哭着捶打林远:“当时我就说了,不可靠!让你听同事说,同事说!现在好了,小诩在急救室里出不来了!”
林远被她的情绪激怒,声音陡然提高:“不可靠?你不是也同意了吗?现在全怪我头上?能治好就治,治不好再生一个不就行了,反正他也没多优秀!”
“你就是这种人!那是你亲儿子啊!”
-
八月初,经过几次治疗后,情况好转,林诩出院了。父母看他一场重病后失了魂魄没多压迫他学习,只是让他每日坐在书桌前,做做买的课辅资料。然而,林诩面对昔日都会的题,再也无法集中注意力,一看到题目就两眼发昏,甚至有种呕吐的冲动。
父母每天早上去上班时,林诩呆坐在书桌前,每天晚上回家时,林诩仍旧呆坐在书桌前。每天留下的早午饭钱十五块,他总剩个一两块放在玄关,一切都和生病前没有差别。
直到暑假结束,小学开学当天,报道之后,林诩逃学了,带着没花过一分的饭钱,独自去车站买了车票,回到爷爷奶奶家。长途客车颠簸了几个小时,他又走了很远的路,才到达印象中的村庄,却被眼前截然不同的景象逼得发愣。
爷爷奶奶的家被那场大雨摧毁了,他们已经不在了,现在的村庄里到处是工程队的人,正在新建房子。
有留下来帮忙修房子的村民看他眼熟,上前问话没被搭理。只好偷偷联系林远。
小学班主任和父母几乎找疯了,警察也在全力搜寻丢失儿童。谁能想到,林诩是自己跑出去的呢?
赶来的林远看见林诩蹲在路边顿时火冒三丈,他冲上去就是一脚,将林诩拽起,厉声质问:“哪来的钱买车票?你偷的谁的钱?”
林诩低着头,恍若没听见,倔强地不回应。
林远握着他的手臂,突然发觉林诩瘦得可怕,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也突然意识到,林诩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有说过一句话了。
以前的连续虽然沉默,但总会挂起笑,现在没有笑了,一双黑眼珠也空洞得可怖。
一位年轻警察拉开林远,另一位把林诩护在怀里,防止林远再动手。警察清清嗓:“行了大哥,找到孩子就行,偷没偷钱现在没那么重要。”
“我没有偷钱,那是留给我的饭钱。”林诩终于开口,从喉咙深处挤出字句。
“饭钱不是我的钱吗?以后一分钱都不会给你留。”林远冰冷地说。
“好。”林诩沉沉地应下。说了两句话让他的大脑疼得厉害,本就累瘫的身体几乎站不住,摇摇欲坠要倾倒。
-
在警察局做完笔录后,林远带着他回家。一进门,就让他跪在地上,问他想干什么,还要不要读书,是不是找死。
林诩始终沉默,不发一言。最后林远问急眼了,一巴掌扇在他脸上,随后拿起皮带狠狠地抽打他,打得浑身是伤,骂他犯贱,好好说话时候不回复,非要挨打才老实。
“我再问一遍,你想干什么?”
林诩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咬出几个字:“我不想上学了。我的头好痛。”
又是一巴掌。那一巴掌打得林诩倒在地上,以一个不像一个正常人的姿态蜷缩着,开始呕吐。他的胃里空空如也,吐了半天吐出来的只有酸水和血,连个气味都淡。
在往后的很多日子里,林诩的生活变成了无尽的循环——好话不听就进行打骂,打骂完用胶布封住嘴,拖到衣柜里关好几天。
再后来,在被关在家里一年打过很多次,管教过很多次,林诩终于愿意重新回到了学校——他被送到北川周边一所偏远城市的全寄宿小学,直接跳级读二年级,一年中只有寒假能回家。
学校是专门为学习困难的孩子设立的,地址选在乡下,条件极其简陋。教室里的地是黄土地,没有操场,没有运动设施。寝室是十人寝,冬天没有热水,一群小孩挤着用冷水洗手洗脸。
林诩的手上在第一年的冬天就长满了冻疮,肿烂得不成样子,直到第二年的春天到来很久,手指的皮全然脱去,冻疮才好。
老师会体罚成绩不好的学生,其他人都害怕,林诩倒没多在意。
在这所学校里,林诩度过了三年。他读完了图书馆里的每一本书,以惊人的程度生长,懂得了许多曾经不明白的道理。
可惜,这种成长并非是被丰盈到溢流的爱浇灌出长得比别人更快的成长,而是被生活拉扯不得不拔苗助长式的成长。
第三年末,父母来接他。
“想回来吗?”
“想,爸妈我想回家了。”
林远和许淑清那时尝试过再生一个孩子,但许淑清流产了,没有办法再怀孕了。好在林诩愿意重新学习,重新做一个乖儿子了。
-
2013年的那场雨让林诩终身厌恶雨天,觉得自己包括父母都被那场大雨剥夺了作为人的生气。
2013年的疼痛如同无数头纤细的小蛇秧,无孔不入地啃食林诩的每一根骨头,成为附骨之疽,让他不得动弹,自此伤悲覆盖每一个夜晚。
每当他尝试寻找以前,脑子里便充斥着各种乱七八糟的声音,他拼命努力地辨认是谁,可除了越来越痛外,什么效果都没有。
久而久之的,林诩不再抱着虚无缥缈的希望去回忆以前的事。
大脑有一套保护机制,不愿意让他再次承受那几年的痛苦,于是连少有的快乐也尽数收回了。
-----
我们蓝星往后一生就都是幸幸福福的好日子了,会有玻璃来守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