呕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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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卒然间由黑白默片变得鲜活,支离破碎的片段蜂拥而至,聚集拼凑出完全的模样。林诩全身都汩没在一种奇妙的、潜滋暗长的、最后爆发式喷射的水流中。飞奔上天的水流急剧变幻形状,只消轻轻在他手上画一笔,林诩就能猜到是什么。
兴许这本就是他体内缺失的一部分,现在归还罢了。又兴许这部分一直都存在,然而被刻意忽略太长时间,不得已以如此强硬的方式重新显现。
林诩仿佛是此刻才感知到雪是多么寒冷。眼睛为了抵抗,会止不住收集起一道道水流,筑造一层温热的湖泊。但现在水流的数量大于湖泊所能容纳的范围。于是,溢出的水流,和雪交融,变成冰凉的泪,刺在了他脸上。
如梦初醒一般,林诩拔腿就走。
紧盯向林诩的方泊临没有错过对方眼里一闪而过的光亮——甚至来不及聚成滴便被静默的湖吝啬地收回,似乎落下,哪怕仅有一次,都能打败高高竖起的铁门。方泊临察觉到这个试图用无情无义去掩盖不堪一击的内心的人,最脆弱的一面在向他展现。他着急追赶上去,抓住林诩的手非要问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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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纠缠在学校的道路上,动作幅度极大,可落在其他同学眼里不过是对打雪仗的好友。没有人来干涉他们,方泊临得寸进尺地将林诩两只手都扣在怀里,不让林诩离开,恶劣地逼问:“你为什么不笑了?”
这时林诩已经收敛好情绪,只是匪夷所思地望着他,状似不解地反问:“我为什么要笑?”
方泊临意识到林诩又一次打算依靠逃避来解决事情。一味的逃避只会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永远在原地打转,让林诩的笑容永远滞留在十年前的大雨里。他直截了当地说:“你以前很爱笑的,2013年,北川市燕塘少年宫,口琴一班,我们是搭档。”
林诩的神思都一刹那被抽走,适才好不容易压抑住的一切再度席卷而来,他开始焦虑地抠挖手心,喃喃道:“那是十年前了,那是十年前了,那是十年前了......”,用近乎癫狂的方式给自己洗脑——以前的事都过去了,现在不会那样的。
方泊临抓到十年前这个字眼,放松一瞬,便被林诩挣开束缚。
林诩落荒而逃。
“你记得我!”,方泊临在原地生气地大喊:“林诩!你记得我你从来不告诉我!!!”
他可以不去计较林诩把他忘记了的事,不去计较林诩不来找他的事,但林诩怎么可以干出明明记得他却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么过分的事。
哪怕他带着林诩回到少年宫,迟延履行饭团卷的约定,这个人竟然都没有露出一点蛛丝马迹,竟然都没有跟方泊临提起一句曾经的约定,好像是从来没有将方泊临当成活生生的人放在眼里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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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的城市,车灯照射得锐利,十字路口鸣笛声此起彼伏。林诩捂住耳朵,像只无头苍蝇似的乱闯。
红灯时间,汽车疾驰驶过。他跑了那么久已经耗尽力气,现在有了个得空点便不知所措地蹲在马路边,变得像个孩子一样无助。
身后追来的方泊临将他拉起,羁押在怀里。
“我不记得你。我不记得的。”林诩见来人是方泊临,继续痴痴地重复话语。
方泊临面对别人时也并不是个好脾气的,唯一耐心对待的人总是三番五次抗拒他,积压的怒气膨胀,他冲林诩吼道:“你就是记得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不认识你。”
现在的林诩已经不仅仅是说“不记得方泊临”,而是“不认识方泊临”,程度更重,势必要将方泊临排挤出去似的。
“你欺负我!你太令我伤心了!我讨厌你!你把曾经的蓝星还给我!”
方泊临不分青红皂白地讲话,一定要哭诉出这些日子他被林诩单方面孤立时内心的苦楚。
“早上的时候我怕你摔跤一直跟在你身后,结果你没有摔跤,我却摔在地上,特别痛,反正说了你也不会心疼我的。”
“那是你自己要跟着我的!你只要不管我就不会那样!”林诩突然使劲儿甩开方泊临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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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诩都还没有怪罪过方泊临,方泊临却给林诩安上了子虚乌有的“害他摔跤”罪名。结果现在好了,林诩坚决地认为方泊临是头等罪人。
如果方泊临不出现,不来找他,他本可以不想起那些痛苦,活在既定的人生轨迹里,过得很好。而方泊临出现,自以为“对他好”地想要打破他赖以生存的保护壳,闯入他的世界。等方泊临走了,他又要忍受第二个三年才有可能变成正常人,又要日复一日地修补高墙。
“你离我远一点!”
方泊临接连被林诩尖锐地刺伤,在此时竟没由来地生出了半分恨林诩的心思,恨他不理人,恨他不多留念,恨他不给机会,恨他直接行驶一票否决权。
但只要一望向那双澄澈的眼睛,对林诩那点零星的恨意便转瞬即逝,紧接着袭来的是恨自己为什么在六岁那年没有追上去,恨自己为什么分开的那些年没有找回去,恨自己为什么总是迟到在每一场上天给过的垂怜中。
于是一星半点的恨意皆化成滔滔不绝的爱意。
林诩的泪分明一滴都没有落下,方泊临的傲气与脾性却被汹涌澎湃的江水冲刷得圆润,变成块鹅卵石,小心翼翼地磨开那道铁门。
他发觉自己刚刚对林诩态度糟糕了,很小声地辩解:“我又没有怪你,你讲话这么大声干什么。”
还没有怪你,你欺负我、你太令我伤心了、我讨厌你这些话是谁讲的?明明自己才是那个讲话超级大声、要把别人的耳朵震聋的人。
林诩的痛苦被一股恼火替代。这好像是人在难过时的通病:仗着受宠爱对亲近之人放狠话,将自己的痛苦转移到别人身上。
他勾起嘲讽的笑,对方泊临冷漠地说:“我都令你伤心了,你跟着我干什么?”
方泊临终于得到林诩的笑容。虽然不是什么好意味的,但长大后林诩的笑容比眼泪更吝啬,得到一个就弥足珍贵。
喜悦冲晕头脑,他不敢再看林诩,僵硬得别过头,胡言乱语道:“可你对我笑了,我原谅你了。”
方泊临自己擅作主张对林诩发火,随后擅作主张对林诩说原谅。简直有病得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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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诩在某种意义上和严进同频了。他有点反胃,不明白这个人小时候不过是粘人了些,怎么长大后变得如此古怪,还瞎了好好的一双眼,喜欢他这样一个无趣的人。
当真是物是人非。如果方泊临要让林诩将曾经的蓝星还给他,那他是否也应该更改一下说法方式?不要动不动将什么情什么爱挂在嘴边,从第一次的那句“我每天来这么早的目的就是想和你多呆一会啊!”起,就没半分以前那个腼腆的样子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剜了方泊临一刀,说:“你最好还是继续讨厌我吧。”
“你难道不知道吗?”方泊临脸上诡异地起了点红晕,扭扭捏捏极了。
林诩没有兴趣知道。他大步走远,方泊临又急忙追在旁边。但可能长眼见力了,不再讲出骇人听闻的话了。
两个人就这样中间隔着半个身子的距离走在路上。林诩快,方泊临快;林诩慢,方泊临慢;林诩气坏了不走,方泊临也止步。
俨然一副无赖的模样。林诩毫无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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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下了场雪后,路变得没那么滑,他逐渐走得快起来。不过到桥上的那截路,他还是慢下来了。
寒风凛冽地刮来,几乎要将人吹倒的架势。江水尘封在冰面之下,滚动的声音被隔绝,方泊临和林诩之间安静得只余他的心跳声。
一下又一下的,敲击在林诩的心上,使他神昏意乱,走到熟悉的地方时险些要重演摔倒的惨剧。
方泊临赶在林诩摔前就抓住对方的手,将两人换了个方向,充当人肉垫子。
他们双双跌倒在地上,方泊临藏了一路的心思在和林诩这么近距离时终究是忍不住了,他忸怩作态地告诉林诩:“网上的人不都说,我讨厌你就是我喜欢你......我讨厌你是比我喜欢你还暧昧的说法......”
陡然间,林诩一整天没进食的胃里排山倒海般地搅动,眼冒金星。他推开方泊临,凭借最后的一点力气跌跌撞撞地爬起,跌跌撞撞地趴在垃圾桶边上,开始呕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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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的是什么玩意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