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底的骨头也混着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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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南是三年前结得婚，她婚后就住在婆家，妮子没人养之后，她连夜坐车把妮子接过来，养在自己身边。然而这个家里，只有她和妮子是外人，公公不喜欢她，丈夫也不给她撑腰，妮子总管她叫小姨，称呼改不过来，被公公听见了，又要冷嘲热讽一番。

她拍拍埋首哭泣的妮子，坐在家门口的长凳上，轻声细语地安慰：“妮妮不哭了，今天不能哭，大家都开开心心的呢。”

妮子坐在阿南身边，她的腰弯着，头低得快要埋进膝盖中，双腿碰不着地，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地上。

她的视线内是灰白的水泥地，眼泪氤湿地面，尘灰伺机逃窜。一只白色的小狗出现在她的视线内，它仰着小脑袋，左眼有一圈黑色斑点。小声哼唧着，钻到妮子脚下，让妮子脏兮兮的鞋正好搭在它的背上。

阿南看见这只向来胆小的小狗穿过人群跑来，眼神柔和，俯身摸摸它的头：“半只眼，赶紧走吧，别往人堆里挤。”

“妈妈。”妮子伸手抓住阿南的衣袖，她抽泣着问，“三爹爹会把大黑捉走吃掉吗。”

“不会的，他们都是逗你的。”阿南说，“大黑是那只小哮天吗？它很聪明，没有人能抓住它。”

“那吃猫的事也是骗我的吗？”妮子猛抬头，双眼盯着阿南，试图从她脸上找到自己想看到的情绪。

可是阿南的表情太好理解了，她垂眸，双唇微抖，词钝意虚。即使是八岁的孩子，也能明白她的意思。

妮子缓缓松开自己的手，重新埋下脑袋，睁大自己的眼睛，这次眼泪不再落于地面，而是滴在半只眼的头顶。

半只眼缩着尾巴，盘在妮子脚下，然而远远看见个高大的男人逆光向此处走来时，它的恐惧战胜了一切，飞速钻进两栋房子见狭窄的缝隙，扭头看了眼妮子，眨眼间便带着那滴眼泪消失了。

阿南也看到来人，她放下抚摸妮子头发的手，看向那人，微微笑着打招呼：“小锦啊，你吃好了？”

陈锦将手机带来的两个奶黄核桃包递给妮子，蹲在她的身前，柔声询问：“这是怎么了，怎么一直不见你来吃饭？”

“啊，她刚刚和我公公吵了一架……”阿南说着，从长凳上站起身，“我先回去了，你帮我看会儿妮妮，带她吃点饭吧。”

她匆匆离开，衣角从妮子指间飞走。妮子抬起水汪汪的眼睛看着阿南离开的方向，将下唇咬得印出一道极深的红痕，即使眼泪滚滚从眼眶中滑落，也始终倔强地不肯大哭出声。

陈锦看她梗着脖子的样子，也没多问，将她从凳子上抱起，带回小孩桌边。妮子抓着两个棕色的奶黄包，塞进嘴里，混着咸涩的眼泪一块儿咽下肚。

晴晴见陈锦抱着妮子回来，放下筷子，伸手将妮子接到自己怀里，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捏捏她软弹的脸蛋，问道：“怎么喽？怎么哭成这样呀？”

洛淅也吃得差不多，正拿着瓣橙子在嚼，汁水顺着他的手指淌下，被陈锦用纸巾仔细擦去。

妮子抱着碗狼吞虎咽，也不笑嘻嘻地说话了，一个劲地流眼泪，沉默地吃饭。晴晴给她夹什么菜，她就吃什么，不挑不捡，把嘴塞得鼓鼓囊囊的。

“她怎么了？”洛淅问陈锦。

陈锦摇摇头，给洛淅又拿了瓣橙子：“被二叔冲了一顿，现在正委屈着呢。”

“我看罗山椽和晴晴都给妮妮零花钱了，你要给吗？”

“我没带零钱，下次给吧。”陈锦捏捏洛淅的手指，歪头看着他，“怎么，你这么喜欢妮子？”

“没有，我只是看她挺可怜的。”

“你对妮子还挺和善的，看着都不像你了。”陈锦打趣，“刚和我见面的时候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你和小孩争什么？”洛淅将橙子塞进嘴里，含着酸甜的汁水咽下肚。

“又敷衍我！”陈锦不满地掐住洛淅的大腿，“不过你确实变了好多，现在是可以随便撸的小刺猬了。”

“行了，别在我这磨，去看看妮妮吧。”洛淅将陈锦的手推开。

“好～”陈锦从盘子里抢走最后一块橙子，塞给洛淅，顶着没抢到水果的小孩幽怨的目光，坐到妮妮身边。

妮子渐渐止住了眼泪，泪痕布满她消瘦的脸颊，风一吹太阳一晒，脸上显出凌乱的几道白痕。她嘴巴里的饭塞得满满的，晴晴给她夹了块鸡肉，她却始终放在碗的角落，动也不动。

“咋啦咋啦？”罗山椽站在妮子身后，拿着纸巾给她擦眼泪，“小孩吃饭不能哭，哭了吃饭就再也不香了，以后就长不高了。知道不小妮妮，你不是说要长得比陈锦还高吗，吃点肉，剩下的我给你装上，你带去给那群狗子吃。”

妮子原本已渐渐停了眼泪，此时低头看见罗山椽又将那块鸡肉放在她眼前，眼泪又涌了出来。她嘴里的饭来不及咽下去，全呛了出来，喷在面前的碗里。

晴晴屈起胳膊将罗山椽顶开，瞪他一眼：“就你话多。”

罗山椽无辜地瞪大眼，摊开双手辩解：“我也没说啥呀！”

妮子摇摇头，将碗里的饭重新往嘴里扒。她呛了几粒饭在气管里，此时根本无法顺畅呼吸，越是往嘴里塞，就咳得越厉害。

晴晴也顾不上干净了，捏住妮子的下巴，从她嘴里把饭扣出来，混着口水的米饭湿哒哒地落在桌上，也挂着几粒在妮子的下巴上。

棉柔巾从左侧递来，晴晴一抬头，发现是始终沉默地坐在一边的洛淅，正在拿棉柔巾轻柔地擦掉妮子下巴上的米粒。她正准备说话，右侧的陈锦又猛站起来，从洛淅手里接过纸巾，三下五除二，将妮子的脸擦得干干净净。

陈锦看了几眼，发现不对劲，立马抱起还在拼命咳嗽的妮子，让她悬在半空中，胳膊抵着她的肚子，手有规律地拍打她的后背。

折腾半天后，妮子终于猛咳一声，混着米饭碎的一颗小骨头，从她的嘴中咳出，另外呛进气管里的米粒，也陆续随着鼻涕一块儿冲出来。

陈锦一阵后怕，将妮子放回凳子上：“你差点把自己呛死知不知道？”

妮子顶着脏兮兮的脸，沉默着，死死顶着碗中那块褐色的鸡肉。鸡肉的骨头被酱油浸透，已经发黑，在碗底静悄悄的待着，妮子看在眼里，却觉得那似乎就是大黑的骨头，或者是斑斑，或者是大狸。

她很喜欢大狸，只要见到了，就会跑去给它拿好吃的，攒下来的火腿肠、大黑啃了又啃的大骨头、甚至是一袋保质期只有21天的纯牛奶。大狸给什么吃什么，拿那根骨头当磨牙棒，抱着在地上打滚。

但大狸也是只有脾气的猫，它见到二叔拿棍子要打妮子，即使带着身肥肉，也要扑上去给二叔一爪子。

从那时起，二叔就极为讨厌大狸。

妮子想来想去，她双手发抖，看着罗山椽和陈锦关切的目光，哇得一声又哭出来。

“对不起，小、小叔叔……对不起……”她抽噎着说。

“咋了咋了，受什么委屈了？”罗山椽蹲在妮子面前。

妮子却头一转，跳下凳子，跑到了洛淅身后，哭得声音都含糊不清：“昨天，爷爷说是鸡肉，他今天说猫肉，我吃了。他讨厌大狸，大狸找、找不到了。”

她说的话颠三倒四，已然是有些晕头了。

洛淅扶着妮子肩膀的手猛然抓紧，他眉头皱起，求证的视线投向陈锦，却见陈锦也眉头紧锁，两步走来自己面前，蹲下身将妮子拉出来，严肃地问：“你说什么？”

他冷脸的时候眼睛被眉骨投下的阴影遮住，一片阴灰下，瞳孔射出的冷光直直地射向妮子。妮子害怕地后退两步，眼泪吓得都不敢落下，畏怯道：“我、我、我……”

她被陈锦吓得一句话说不出来，结结巴巴地重复着话头，却怎么也说不下去。

罗山椽和晴晴都愣在一边，回神后一个拉开陈锦一个抱起妮子，匆匆将两人分开。罗山椽打着圆场：“她不知道被二叔怎么吓了，锦狗你先别吱声，让她缓缓。”

洛淅紧紧握住陈锦的手，指甲甚至微微陷进陈锦手背，刻出几道月牙形的痕迹。陈锦摩挲着洛淅的手，安慰着他骤然紧绷的情绪，将他挡在自己身侧。

陈锦深吸一口气，耐心问：“别怕，我不是跟你发火，你跟我说你爷爷干什么了，我给你出气。”

妮子坐在晴晴怀里，胆怯地发抖，说话也不利索。陈锦拉着洛淅的手，微微上前一步，却又被罗山椽按了回去。

陈锦侧头瞪罗山椽一眼：“你又干什么？”

罗山椽双手合十朝陈锦拜拜：“哥算我求你，你先别发火，别吵架别打架，带着小淅哥先回去吧，我跟晴晴问清楚了打电话跟你们说。你在这我真怕你抄起板凳就砸二叔脑门上了！”

晴晴小声嘀咕：“是啊是啊，我跟妮子亲，我问清楚再跟你说，她哭成这样说话也不过脑子，估计不是你想得那样。”

陈锦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冷静道：“这有什么好误解的，大狸怎么了直接说不行吗。”

“冷静冷静！”罗山椽大吼，求助的目光投向洛淅，“小淅哥你先把陈锦拉走吧！不不不算了算了，你也不是啥特别冷静的人，你俩就一块儿回去行吗，我问清楚了肯定第一时间告诉你！”

陈锦冷哼一声，紧握着的拳头缓缓松开，拉着洛淅头也不回地离开。

妮子被晴晴抱着，看着陈锦和洛淅的背影，含在眼里的泪水在睫毛上悬挂许久，随着一次眼皮微颤，终于还是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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