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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小雨眼泪哗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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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活在人人口中

-----正文-----

翠奶奶的心,逐渐被两个年轻的孩子填满。她心软了,拉着孩子们的手,紧紧握住。

那手指上粗糙的死皮,将洛淅的手背磨得刺痛,但同时也让洛淅觉得温暖无比。他想起外婆也有一双这样的手,拥抱住他时,凛冽的寒风都被挡在胸膛外。

翠奶奶搂着两个男孩。她的肩膀不宽阔,脊背经岁月磨砺而佝偻,手臂也不长,只能勉强将长大了的孩子拢在怀中。

依稀记得,几十年前,她的背还是挺直的,长发编成两条麻花辫,一左一右搭在两肩。她在一家忙得头都抬不起来的缝纫厂里打纽扣,每天缝上五百颗,只能赚五毛钱。她缝啊缝啊,不知道自己做这些有什么意思。

身边都是四五十岁的妇女,为了孩子上学来缝纫厂里打工,整天从早做到晚,缝得眼睛都要瞎掉,回去还得烧饭给一家人吃。

只有她不同,她没有结婚,也没谈对象,和谁都不熟,厂里的人都直接喊她张翠。

张翠,我这还有五十个没缝,急着回家做饭呢,你帮我弄了吧。

张翠!你这扣子怎么缝的,一拽就开!

张翠,你这个年纪还没结婚啊,我帮你介绍介绍。

张翠、张翠、张翠……

张翠活在缝纫厂工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谈中,男人们对她的长相和身材品头论足,女人们致力于讨论她怎么还结婚。她这种没读书的女人,到了二十岁还没谈婆家,在别人嘴里都是有问题的。所以她自己也觉得奇怪,究竟为什么要来这缝纫厂里干活,早早回村找个人嫁了,也省得手上戳出来这些血口子。

若是她读了书,还能有个借口,说出来干活给自己赚点学费,可她穷得很,年幼时家里养活孩子都难,也再掏不出多余的钱让她上学。等大了些,就是哪里有活她就往哪跑,夏天热出一身疹子,冬天又生着满手冻疮,无论哪个季节都难熬,冻疮泡在热水里,痒得她把皮肤都抓烂掉。

但即使如此,她宁可就着冷水啃馒头,在青葱岁月里眼睁睁看着最为珍视的脸庞被冷风吹得干燥起皮,也不愿意回村子里。

没多久,厂子里来了个新的女工,和张翠年纪差不多大,也没结婚。于是她俩自然而然地走在一起,手挽着手上下班,吃早餐铺子里一分钱一个的馒头,喝自己带的水。

新来的女工叫崔风莲,一朵风雪中的莲花。她还说,只要赚够钱了,她就去首都,去看电影、喝咖啡,把有钱人做的事都做个遍。所以她缝纽扣格外勤快,缝完纽扣又做起裁剪,拿着把大剪刀在桌面上挥舞。

张翠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她不怕苦不怕累也不怕被人在背后编排、更不怕有人笑她庸俗骂她风骚。她烫着时髦的卷发,在缝纫厂里缝纽扣、剪布料,专心做着自己手头上的工作,好似周围那些窃窃私语的声音和异样的目光都与她无关。

她真是漂亮啊,那头卷发乌黑发亮,厂里的理发店甚至照着她的样子画了块板报,挂在店门口的玻璃上。

张翠喜欢和崔风莲一起上下班,甚至将自己简陋的一床被子,从厂里的员工宿舍,搬去了崔风莲租住的小棚屋中。自此,她们两人住在一起。

回想起这样的日子,张翠也惊叹自己竟然能和一个刚认识不过两三个月的女人住在一起,她们就像多年未见的好友,彼此之间那么陌生,却又总在冥冥之中感受到一丝丝的熟悉。就好像她们很久之前就认识了,只是最近才重逢。

于是张翠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她竟将另一个同样年纪的女孩当成了自己的靠山,无论大事小事,她拿不定主意的,都要让崔风莲来抉择。

自然而然的,在崔风莲攒够去北京的钱之后,她们一同坐上了向北开的火车。

那火车开得可真慢啊,好像还不如在大街上跑的自行车,可这火车又这么长、能跑这么远!张翠第一次坐上火车,她扒着车窗,头朝着外面看个不停,一路都在感叹这路修得真长,窗外的山与树也那么绿。

崔风莲笑嘻嘻地靠在张翠的肩膀上,她抱着自己的麻布包睡着了,等再醒过来时,她看见张翠脸蛋通红,正低着头装鸵鸟。

“哎呀哎呀!”崔风莲笑话张翠,“你脸都红成屁股蛋子了,想什么呢?”

张翠支支吾吾地抱着她的手臂,将嘴凑到她的耳边,蚊子哼似地说:“哎呀!对面的那个男人,就是他呀,他一上车就坐我们对面了……”

崔风莲一头雾水,她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男人,穿着朴素的中山装,领口的扣子扣得端端正正,一定帽檐圆润的帽子就放在他面前的桌上。她还没仔细打量男人的长相,就被张翠拉了回来。张翠羞怯地骂:“你干什么呀,别让他看见了!”

“看见又怎么了?”崔风莲戳着张翠的脑袋,“不就是男人吗,你没见过男人?”

“那不一样!这个男人长得好看,我们村里的小地方哪有这么好看的男人。”张翠说道,“还是得跟你一块儿出来,不然都见不到这么好看的男人。”

“没出息,我看也没多好看啊。”说完她又打量着对面的男人,面若冠玉、眼含桃花,发现她在盯着,不羞不恼不躲不避,回以礼貌的微笑。这笑容在他唇边勾起一抹温柔的弧度。崔风莲剩下的话哽在喉咙中,她默默点头,对张翠说:“你说得对,确实长得很好看。”

很快火车就到站了,挑着扁担背着大包袱的乘客都陆陆续续下车,那个男人也重新戴上帽子,只提着一个手提箱,无声地在人群中消失。

张翠遗憾地望着男人的背影,喃喃道:“要是可以嫁给这样的男人就好了。”

崔风莲骂她没出息、满脑子就想着结婚,拉着她就走出了车站。她们站在车站门口,看着揽客的三轮车,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坐。可气的是,三轮车夫全然没有招揽她们坐车的打算,那几个套着打补丁的棉衣的车夫,一见到穿着洋气的就凑上去问,对她们则是看也不看。

这让人很是难过,但她们也知道自己没什么钱,到底还是舍不得坐车,各自背着各自的包,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中漫步。

她们住在胡同里一对老夫妻租的房子中,极狭窄,两人走进去连转身都困难,但正是这么个小房子,给了她们在陌生的大北京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容身之所。

张翠再见到火车上那个男人,是她和崔风莲看完电影出来,坐在影厅门口的台阶上依偎着看雪的那个傍晚。

街上的雪已经堆得很厚了,她们靠着彼此的肩膀,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但又激动得红着脸讨论电影剧情,惊叹于怎么会有人那么漂亮,怪不得她能当电影明星。

正当她们冻得不行,对着电影明星的大海报依依不舍地告别时,张翠发现在那被大雪堆满的街道拐角处,竟然有一个男人突然面朝下砸进雪中。

她惊叫一声,拉着崔风莲赶紧去看。

等她们将男人扶起来,才发现这人浑身都是血,白衣服脏得不成样子,血污泥污混在一起,脸上也全是血。

崔风莲将男人扶去背风处坐下,擦干净他脸上的血,忽然看出这竟然是她们刚到北京的那天,在火车上见过的男人。张翠一下子就哭了出来,她一边哭一边问:“你是惹了什么人吗,怎么被打成这样啊?”

男人奄奄一息,他喘气的声音像破烂的风箱,鲜血自唇角溢出。在这一夜的寒雪中,他脆弱得像一块薄如蝉翼的冰片,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他眼里的悲伤是张翠永远也忘不掉的。她哭得眼泪也在风中凝成冰,但男人涌出的鲜血冻结得更快。

男人将自己手里紧紧攥着的一只钢笔递到张翠手里,嘶哑地说:“要是有一个金色头发的外国人来找你,就把这只笔给他。”

张翠和崔风莲都吓了一跳,紧握着彼此的手,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男人呼出的气在风中已然不见白雾,崔风莲知道他要死了,人死之前,体温会逐渐凉掉,在冬天就呼不出来白气。她莫名有些悲伤,大概是对一个样貌优越的男人将要死去的遗憾,然而她并不是医生,拯救不了生命,只能静静听着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留下最后几句话。

一封信,一支钢笔,男人最后撑着残破的身体,扶着墙站起,朝着巷子的深处一瘸一拐地走去,最终消失在下一个拐角,再也看不见踪影。

张翠害怕极了,她带着钢笔和信跑回家,抱着崔风莲大哭,眼泪就落在那封用牛皮纸包好的信封上。

她知道,她们本不该打开这封信。可是留在北京的这一年、两年,始终没有一个金发的外国人来找她们。直至张翠要回乡了,那封信还压在她和崔风莲共同的枕头下。

最后一天,张翠实在忍不住了,她剥开牛皮纸,抽出那封信,让崔风莲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可惜的是,崔风莲也不会念,因为那信是用英文写的,大大小小的字母堆在一起,她们什么都看不懂。但信的末尾留下了一行中文,崔风莲清脆的声音柔缓地念出那行字:“我死于悠悠众口,我活于你的心中。”

“什么意思……”张翠茫然。

崔风莲摇摇头:“看不懂。”

“好吧。”张翠不免有些失望,她保存了这么久的信,竟然只能看懂这两句话。

然而很快,在她将要离开北京的前一天,她在胡同口遇到一个金发灿灿的外国人。那人一身穿得格外贵气,连袖口的扣子都闪着金光,然而最灿烂的还是他的头发,似乎比太阳还耀眼,那双灰紫色的眼眸,更是像宝石般美丽。

张翠几乎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确定这是两年前那个男人在等的人,她鼓起勇气冲上前去,虽然一句英文都不会说,但硬将外国人拉进了胡同。

崔风莲出去买菜了,张翠只能把钢笔和信封拿出来,在外国人面前比划着解释。

外国人原本十分不耐烦,但在看见张翠掏出来的那支钢笔后,他神情突然变了,他激动地接住那根钢笔和信封,在确认这就是自己的东西后,竟流下泪来,喊着听不懂的话,跪倒在地下,亲吻那封牛皮纸包裹的信。

他看起来那样的兴奋,张翠不懂,难道他不知道留下信的男人已经死了吗?为什么还会笑得出来呢?

然而很快,金发男人就再笑不出来了。他那双灰紫色的眼睛里盛满了不可置信,握着信纸的手疯狂的颤抖,几乎抖得拿不住薄薄一张纸。

张翠不知道说什么,她和外国人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暗自惊叹,这人头发真黄、眼睛真紫、皮肤真白。

外国人跪在地下,他再一次深深吻上信件,那张薄纸此时也落满了泪滴,几乎将整张纸都浸透。

直到这人离开,张翠也没能和他说上一句话。

到了第二日,崔风莲送张翠去车站,她们在火车站门口告别,却同时听见街边卖报的亭子里有人高喊:“天老爷!那个外国大企业的儿子昨晚上卧轨自杀了,这火车路也是奇了怪了,怎么一个两个都跑来这找死?”

“外国?”张翠立马就想到了昨天的那个金发男人,她顾不上赶车,赶紧去买上一份报纸,让崔风莲念出来。

“恺欧集团大公子昨日自杀 同性相恋传闻再度曝光。”

“3月15日来京的恺欧集团继承人——莱尔瑞·欧德,于18日晚23点13分被发现于京轨中段卧轨自杀,19日凌晨1点,恺欧集团认领其尸体。

据悉,莱尔瑞·欧德曾在两年前与一大学男教师相恋,在卧轨前,他留下一封简短的遗书,写道:‘我选择死亡,去往另一个世界,找寻我离开的爱人。(译)’

目前,恺欧集团对莱尔瑞·欧德在遗书中提到的爱人并未做出回应,并表示拒绝接受一切采访,预计于19日晚间携莱尔瑞·欧德的遗体归国。”

念完,张翠久久不能回神,她微张着嘴,看着展开后巨大的报纸,望着版面上那张莱尔瑞·欧德的半身照,不知该说什么好。

报刊亭旁,胡子拉碴的一个男人,叼着烟,眯起眼睛指着报纸讽刺道:“妈的,恶心死了,这外国佬前两年不是和我们这一个男老师搞在一块吗,两个人又亲又抱的,我看到过一次,恶心地三天吃不下饭。”

崔风莲立刻瞪着他:“你还恶心上了,跟你有毛关系?”

“妈的你个小娘们你懂个屁,老子跟你说话了?”男人指着崔风莲骂道。

张翠急忙将崔风莲拉回来,她这几年胆子依旧不见长,遇到事总是不敢出声,对面声音大点,她就急忙缩回头不再争辩。但拉着崔风莲跑到车站门口,她想起两年前倒在雪地里的那个男人,鲜血染红她的记忆。原来一条活生生的人命竟然这般容易消散,在冬天第一场大雪里,她亲眼见着那男人死去,死得悄无声息,只留下一支钢笔和一封信。

于是她鼓起勇气,匆匆跑回报刊亭边的那个男人身边,一巴掌拍在亭子的钢板上。哐当一声响,男人被这突然冲回来的女孩吓了一跳。

“你再背后多嘴,小心他们两个的鬼魂半夜回来找你!”张翠恶狠狠地诅咒。

她咒完立马就跑了,跑得毫不犹豫,拉着崔风莲就跑进了车站,将男人的叫骂抛在身后。

崔风莲担忧地看着张翠极为罕见地板起的脸,她戳了戳那向下撇的嘴角,安慰道:“好了,难过什么,此生不幸福的人,来世会再相逢的。”

张翠嘴一撇就哭了起来,她感到莫大地恐惧,人潮越汹涌、声音越嘈杂,她就越害怕。她抱着崔风莲,哭着问:“怎么谁活着都要被说上几句呢?有的人被说得少,就生气的活着,有的人被说得多,就选择死。”

崔风莲早已释然,她拍拍张翠的后背:“你以前是不是也被人说?我以前是不是也被人说?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要么在别人嘴里活着,要么在自己的世界里活着,没法又为别人活又为自己活。”

“我不懂,你太聪明了,什么都看得明白,就我看不明白。”张翠低下头。

崔风莲抬起一根手指晃了晃:“两年前那个男人,你没看到报纸所以不知道,我看到了,只是没和你说。他是报纸里说的那个男教师,因为和一个外国人相恋,所以被家里赶了出来。在准备和外国人一起出国的前一晚,他独自走在路上,被一帮小混混打死了。我们看到他的那时候,他已经快死了,后来尸体在火车轨道上被发现,但没来得及被拉出来。”

张翠愣在原地。

她不知所措地看着崔风莲,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突然听到这段故事。

崔风莲擦干净她挂在脸上的泪水:“所以,是因为你保存着他要留给那男人的信物,他才能和自己爱的人在另一个世界相见。那个很好看的男人在信里说了,他活在爱人的心里,永远的活着,只是这个世界的人太多,有了太多的不平等。他不幸,但是因为有你,所以留下了一点点在人间的幸运。”

“我讨厌这样的世界。”张翠说。

她厌烦了活在别人的嘴里,此后几十年,相隔两年死在同一段铁轨上的两个男人,始终在她心中。

那段记忆从血色褪成了黑白,曾经在女孩心里的那段浓墨重彩的爱情竟然也被时间磋磨得失去了色彩。如今看见珍藏许久的黑白照片,仿佛再一次和曾经那般年轻的自己面对面,而面对着有她血脉的孩子,她才重新想起几十年前火车上遇到的那个男人,和他轰轰烈烈殉情的爱人。

于是张翠终于在几十年后的今天,像几十年前的崔风莲一样,对这个人人活在人人口中的世界释然了。

的确就像洛淅说的那样。

我们被人编排,我们也编排别人。

翠奶奶将洛淅的手握得非常紧,紧到像一把钳子,牢牢将孩子的手钳住。她在洛淅身上看见年轻时崔风莲的意气风发,她甚至可以想象到洛淅也用那样淡然的语气,堪破生活的真谛:“我们只能选择活在自己的生活里,或者活在别人嘴里。”

她感到肩膀上有些凉凉的湿意,侧头一看,竟然是洛淅在无声地流泪。于是她掏出手帕,给洛淅白净的脸蛋擦得干干净净。

陈锦也跳了起来,坐到洛淅身侧,搂着他的肩膀安慰。担忧地问:“怎么了小雨?怎么了?”

“没事。”洛淅摇头。

翠奶奶粗糙的手指在洛淅面颊上划过,岁月将她的心与眼都吹得分外沧桑。两个孙子的相恋,在她看来,和几十年前殉情的那对恋人一样,没有什么错误。

她只是担心,当年的惨剧在自己的孩子们身上重演,她如何能帮孩子们挡住这个世界的恶意呢?血肉之躯,连风都挡不住。

她缓和下心情,问道:“小雨?也是你吗?”

陈锦先一步说:“是,就是……小名。”

洛淅点点头,解释道:“石头喊我小雨。”

翠奶奶了然道:“哦呦,那很了不起,小锦都不让我叫他石头。”

陈锦瞬间臊红了脸,他一把将洛淅拽到自己身边,磕磕巴巴地说:“奶奶你说这个干什么,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老是揭我的底!”

翠奶奶大笑。

她将两个孩子搂在怀中,轻拍着他们的背,嘱咐道:“以后遇到什么,不管发生什么,奶奶都在家里,什么时候回来都能找到我。”

洛淅忍着眼泪,一手抓着陈锦的袖子,一手扶着翠奶奶的胳膊。他将眼泪留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脆弱的、不堪的一面,都在这里肆意地袒露。

他实在是太需要这样无索求的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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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两天因为有事没更新,今天粗粗长长一章,补上两天的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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