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曲直分明的圣职人员而言,思考与犹豫就是同一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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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四……”
除却年幼的孩童时期,马修就在这所教会中长大,典雅的教堂、温馨的屋舍与一间藏经阁构成了他成长的三根支柱。因监护人安娜不允许,马修在青年时期极少走出教会这一隅方圆,与前来祷告忏悔的信徒们打交道,晨起行圣事,入夜读经书,充裕的青春时光使他得以翻遍房间内的所有经文。
马修知道地狱的景象。他见过各时期典藏中的绘画,骄奢淫逸之人在地狱中被人蚕食,施虐者则要面对永无天日的折磨,他总是倾听来者的忏悔,提醒他们修身以远离那怖人的未来。地狱的惩处不存在于世间,活着的人们才有机会修行、改正自己的罪过,以求死后的安宁,唯有全知全能的天父才能做出最公道的判决。
可是眼前所见的景象,已快接近于人间的地狱。只是出身卑贱的孩子,却像牲畜一样伏在地上吃食,把沾染了尘土的蔬菜吞咽下肚。
“七、八……”
马修知道自己在颤抖,但他不知道,自己的另一手正在一根、一根地扯落下巴的胡渣,他来不及去体会痛楚,只是下意识接受着这一行为产生的镇静。不能把同一个孩子数两遍,也不能漏数来回收拾碗盘的孩子,现在整个教会已经乱成一锅粥,他决不允许自己的冒失又平添混乱。
这是惩处。马修又硬生扯掉一根胡渣,他这两日一向在犹豫,十年来修行的准绳在现实前似乎失了效,他无从述说,便只得思考。
对曲直分明的圣职人员而言,思考与犹豫就是同一个词。
马修大可坚持教会的圣洁,拒绝缴纳税金,可是面对王室的无礼,他生了胆怯,就算是为了孩子们的安危,那也是切实的胆怯。他大可凭借圣职者的特权进入王宫,却碍着体面,如同平民一样在广场上无力地候着,他为什么不仰仗着天父的尊贵呢?不论是彻底滑向世故,还是全心仰赖信仰,事情都不至于此。年轻的神父偏偏滑落了思考的缝隙,没能坚实地站在他的立场。
所以这绝对是来自彼岸的惩处……不,这是雷米吉乌斯的作为,神父消瘦的脸庞失了血色,他自傲的行为惹恼了税务机构,教会的口粮并没有被没收,所以这还不是强征行为,这只是一次警告。
他怀中的女孩咳个不停,他急忙翻出治疗气道疾病的备用药。这是莉莉,马修曾在马棚处发现这个病弱的婴儿,便以纯洁的百合亲自为她取了名。一有闲余,马修就为莉莉讲经,他的私心潜藏在传教的包裹之下,祈盼她虔诚的信仰能够得到天父的恩惠,最终能保佑莉莉的疾病痊愈。善行终有应,年龄最小的莉莉却是孩子中对宗教最感兴趣的人。倘若今后圣职解除了对女性的限制,马修决意自己卸任之后,写信向主教会引荐莉莉。
昨天错以为她消失让马修还心有余悸,因此马修在慌乱中首先寻找的就是莉莉的身影。
“十、十一。”
将孩子们从地上拉起的提克,帮着清理碗碟碎片的贝努瓦。
孩子们都齐了,唯独少了提尔纳,这昏暗的屋舍中失去了一双浅蓝色的眼睛。
夕阳已然西下,战时没有多余的资源供给百姓使用,特洛伊城的平民区陷入一片昏黑,借着暮色仅存的光亮,神父拖着长袍,踉跄地行走在泥地上。他的羊毛斗篷已不如清晨时柔顺,因空气中氤氲的水气而起了疙瘩。
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听闻有官兵与平民起了冲突,没人愿意被麻烦找上自家门来。普通人家要么不点油灯,要么就盖上厚重的窗帘布,装出一副此处无人居住的模样,无论怎么敲门都没有人回应。这种时候,提尔纳总不会被好心人家收留,但一介盲童又能独自跑到何处去呢?马修一脚踩进马蹄留下的坑洼,险些摔倒,他抓紧身上的斗篷,不愿它也沾上湿泥。
马修走访了平日来祷告的几户人家,无论木门后是否有人,他都沉下心在门前伫立,一遍又一遍诉说着自己的来意。有一次他甚至听见了门后插销的动静,随着一阵马蹄声从远方隐约传来,门那头又立马变得寂静。
雨后的泥泞这般难走,何况是看不见路的提尔纳呢?也许他的感官因失明而更加敏锐,说不定能机灵地避开这些积水与坑洼才是……想到这,马修又体会到些许慰藉。
他敲着一户又一户门,不是毫无结果,就是门开一丝缝,给予了他希望,又马上惊恐地砸上了。可惜马修是个圣职者,他偏偏擅长苦修,从不抱有任何侥幸心理,也不会受到这般微小的打击。这户没有消息,再寻下户就是了,居民区没有消息,再去商铺问询就是了,既已知晓自己来意、又了解提尔纳下落的人,没有理由拒绝一个神父的求助。他就是如此相信朴素的道理,一家一户地走了下去。决不能再因感性而追悔莫及,他强硬地要求自己清醒。
身边已然一片漆黑,晚八时的平民区寂静得与深夜无异,今夜还没有月光,在虚无中摸黑行走,他觉得自己多少能与提尔纳感同身受了。
“夜安,抱歉唐突来访。我是负责本辖区教会的圣职人员,马修。我在寻找一名走失的男童,身高一米左右,黑色短发、蓝色眼睛。如有孩子的消息,恳请您告知于我……”
屋内没有任何动静,夜色中,只有窗户的帘子微微动着。可是此刻并没有起风。马修朝窗户看去,刚好与帘后窥伺的眼睛对上了目光。
随后,门开了,是上周日来祷告过的夫人。她的丈夫与孩子都应召进了军队,战争持续了八年,也是她独自前来祈祷的八年。
这一次门开的程度比以往都大,马修甚至能清楚地看见夫人脸上忧愁的表情,可是下一瞬,那表情便马上转为惊恐。夫人捂着嘴巴以免惊叫出声,慌张地递来一张方巾。马修在夫人的示意下擦了擦脸,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马上就看清了方巾上的污渍。
大片的血迹。
恐怕是之前硬扯下胡子流的血,怪不得马修一直觉得脸上湿漉漉的,还以为是潮湿的水汽扑了脸,自己竟然挂着这么一副血腥的模样行走在街上,一个神父却扮出了魔鬼的模样,那些摔门的人家,极有可能是被自己的脸吓着了。说不定过几日前来忏悔的信徒们,多半要举这见鬼的遭遇了,马修无奈地想着,紧绷的思维终于松懈了些,肉体上的疼痛也逐渐浮现起来。
“今天午后我有见过提尔纳,朝商铺区的方向去了。”开门的夫人也松了一口气。
果然是跟随提克和贝努瓦都跑出来了么?
“啊!”夫人又想起什么,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恢复了端庄的语气,“上周日去教堂的时候,见那孩子音乐才能很出众,我儿子曾经也想做一名乐师……我深受感触,就和提尔纳聊了几句,他那时有问过我,哪里能够买到通俗乐曲的乐谱。今天他是独自一人,现在想来,恐怕是偷溜出来的吧?”
至少有了一条明确的线索。马修稍许安心,马上向夫人道了谢。
“……谢谢您,菊苣粉的味道很香,我又能安宁一段时间了。天父保佑。”关门前,夫人露出了诚挚的笑容。
马修大踏步走在通向商铺的道路上,他曾经时常光顾那位乐谱商人,直至所有的宗教音乐都被他买来放入藏经阁,此后便维持着仅买新曲的习惯。乐器屋和乐谱商人,他迟早会带提尔纳全部走访一遍,但还不是时候,至少要到决定好向谁拜师学习之后。但这纯真的孩子怎会对民间的通俗乐曲感兴趣呢?虽不奢望他今后能成长为一名宫廷乐师,马修也打算将提尔纳培养成唱诗班的管风琴师。
戒斋的时间长了,马修笑自己的觉察力也下降了。提尔纳整日盼着溜出教会,说明他的年纪已经不能囿于宗教的环境了。雷米吉乌斯“笼中鸟”的嘲笑虽然粗鄙,但如果那也是提尔纳自己的想法,马修觉得也没什么不合适。
过了这段日子,就开始着手为提尔纳的音乐之路做准备吧。马修看见乐谱商的油灯还亮着,那灯火的暖意似乎也传至心里,本因夜间气温骤降而冻红的脸,在那微笑的衬托下,仿佛是两道红晕染上了脸颊。
马修脑子里都是提尔纳的事情,没注意到马蹄声近了。
有个士兵领着一队人马巡来,他勒马,减速慢行,最终在停在马修面前,拦住了马修的去路。马修注视着盔甲下的那双眼睛,微微颔首,等待着。
领头的士兵翻身下马,摘下了头盔,右手在身前划了三角,郑重向马修行了礼。
“神父。”
马修微笑着,将右手展开,悬在士兵头上数秒。
双方礼毕,那人抬起了头,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红发在油灯下更近棕褐色,他每月的第一周都会来教堂,在忏悔室中向马修讲述自己的苦恼,往往都是军令与个人意愿之间的冲突。对于马修来说,那更像是每月一次的军旅生涯速报。
“很抱歉,但是按照规定,可以告诉我您为什么在这里吗?”年轻的士兵队长盈盈笑着,回头一示意,身后跟着的人也都行了礼。
“昨夜暴雨,一部分乐谱损毁了,我来购置一些。才结束晚祷,不然就可以早些来买。”
“啊,您真辛苦。一想到能听到神父所弹奏的音乐,心中的烦躁都平复了,真想快点结束工作钻进教堂。”
“还没到下月吧?到时候我在午后等你,来听我弹的祝祷曲吧。”
“那真是太荣幸了,我会去的。”士兵队长开心地上了马,“今夜我们在搜寻叛党,那人负了伤,应当跑不远,但还是难免会引发些骚乱,我也是第一次带人,还不太会管手下,实在不好意思。总之神父您回去的路上小心。天父保佑。”
这孩子本是打算将晋升的喜讯囤积到下月一并汇报的吧,结果现在就下意识地说出来了,那到时候听说这件事时,自己还要装作初闻的惊喜吗?
马修思索着这个问题,摇了摇乐谱商的铃铛。
一阵清脆的铃响,商人探出头来了。
“马修。许久不见了。”
“之后一定常来光顾,不过今天是有要事前来。我来接提尔纳那孩子回去。”
商人迟疑了,没有回话。他一皱眉,仿佛也将马修的心一下子压了下去。
“金头发、蓝眼睛,今天来买乐谱的小孩,大概这么高,”马修将手放在腰间比划,他的笑容僵硬了,又重新被紧张浇灌,他犹疑着又补充了一句,“……他是个盲童。”说罢,马修就后悔了,罪恶感如锋利的渔线交织在心头。
商人看着神父,认真回想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
风筝的线断了,除了祈祷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将它找回呢?
这些本就是飘萍的孩子,被自己收养真是一件万幸的事情吗?马修给予了他们庇护,使孩子们获得平凡长大的机会,以此为代价,孩子们不会被政府登记在册,于真正的俗世之中,他们相当于从未存在,即便在乱世中遗失,也不会留下任何找寻的踪迹。也许对于从未有选择权的孩子而言,马修擅自扮演了神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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