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复说,没关系——马修,我宽恕他们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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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小时后,一名妇人擦拭着陶杯,瞥见税吏在窗外快马加鞭,马蹄声向教会的方向延伸而去。妇人关上百叶窗,她今天不会去参加晚祷了。
“因圣父及神子之名。神父,请为我赦罪。”
“愿天父宽慰你,使你诚实地承认过错,并接受祂的慈悲。”
声音在闭塞的木制隔间中回荡。马修抚摸着经书的封皮,聆听告解穿过格栅窗传来。
“我犯了诬告,神父。今年三月,我借由他人之口散布一位妇人与人通奸……那是我上司的妻子,时至今日,我还记得她的模样,还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抵得上她那卷曲的长发,棕红色,就像成熟的醋栗果。是的,我曾爱慕过这位有夫之妇,她很端庄……会与人保持距离,所以我便说她与人通奸。我对她的爱慕应当是真心的,所以才没有直接实施此罪,只是假借人们那旺盛的好奇心。”
“你是否仍计划此罪?”马修的声音很轻,听不出他的身体仍感到麻痹。对方保持沉默,马修换了个问法,“……孩子,祂的慈悲远超过你的罪过。你是否有意愿向那位清白的夫人道歉,并发誓维护她的名誉?”
栅格窗户的另一边,传来轻轻的讪笑。
“没过多久,怒火中烧的男人谋杀了自己的妻子,随后被流放。之后,我就接下了他的官任。”
静默中,若隐若现的异响传进教堂。
告解室另一旁的男人继续说:“在接下来的自陈里,您会觉得诬告只是这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项。罪过将从我任职当官开始,说实话,这次任命才是真正的悲剧——”
修道院大门处,衣着优雅的几个税吏领着一队普通士兵,理所应当地把马栓进后院的马槽。草地上的孩童急忙跑回屋舍,他们已经学会了躲藏。闯入者大跨步地,开始审视这片清贫之地。
“宿舍、炊房、藏经阁,都去看看。钟楼?应该没有必要……算了,也派个腿脚利索的上去。就算是枚裂成两半的铜币,也给我清点出来。”
“你们这是要强征教会!”安娜匆匆赶上来,“麻烦出示官令。否则你们的行为必将遭受人们的唾弃。”
“不不,怎么会?我们为人表率,不会做那么粗鲁的事情。”其中一位税吏抓住修女的双肩,“只是军老爷们得到密报,这个修道院与叛乱者有疑似牵连,我们前来排查,才好知道怎样向上禀告。对吧?”
士兵们点头。
“圣职者侍奉天父,我们官员则是陛下的奴仆。大家都是在为自己的主子出一份力,这样的忠诚,修女您……应当明白吧?”
“我们绝不会拿此当作伤害他人的借口。”
“当然,你们不过是税金的小偷罢了。我们的财政用来养一批无用的隐士,真是浪费。”
安娜从税吏的手中挣脱,她看向教堂紧闭的大门。现在的忏悔者应该只有一位,等告解结束就好了,教会需要它的神父。
“阁下,请随我去圣器室吧,当您看到教会的账本和那微薄的储蓄,自然会明白修道之人的诚实……但我恳请各位还此地一个安宁,至少别为孩子平添更多的惊乱。可以吗?我的兄弟们。”
领头的税吏象征性地思索一番,然后朝着她躬身行礼。
“您先请,修女。”
安娜轻轻颔首,再次看向那座耸立而沉默的建筑。她从袍下掏出一串钥匙,颤巍地摸到其中一把,往教堂的侧翼走去。人们不疾不徐地跟在修女身后。
一个税吏,领着两个持着兵武的士兵,往其他方向摸去。
告解室内。
“——我的生命从此只关乎一个名字,那就是权力。针对一名普通人家的抢劫算是掳掠,对敌国一整座城市进行搜刮却成了战功。这是一个字义把戏,因为城镇是非人的概念,纵使其中的子民有千家万户,但我们没有伤害任何一个具体之人,对吗?还是说只要掠取的对象足够庞大,犯下罪孽越是仗着崇高的借口,我们的所行之事就会被历史重新界定?”
说着,男人为自己的话语感到好笑:“也许这是你们修道者该去思辨的事情,因为你们不行动,所以才有无限的机会去判断对错。我不可以。身为特洛伊的贵族,出生至今,我受过身份的无限恩惠,总有一些人要受苦,总有一些人要享福,我又该如何去否认这道铁律呢?那与否认由此塑造起来的自我又有何区别?我时至今日的地位,也是通过自己的努力才取得的……一开始只是按照要求,将哭喊的平民赶出我们那漂亮的大楼,或是在绝望的注视中扔下文件,再说些只能干听着、不可违抗的话。这应该是残忍的吧?可是你反对了上级,之后呢?上级还有上级,权力是比登天梯还望不见头的东西,我只是一介凡人,又不能只手遮天。”
“只要给予指示的人足够权威,人类几乎可以做出任何事情,无论那多么荒诞,多么惨绝人寰……”马修感觉如鲠在喉,男人的话语中没有丝毫悔意,这让他感到悲哀,他做了一个不明显的深呼吸,“你现在成了掌权者,孩子,你不再是一个只能受命令摆布的羔羊了。”
“我靠自己的双手爬到这个位置。神父,您为什么还要劝我放弃继续向上攀登呢?也许我抛却了道义,但我的确有机会看到更多的财富,更盛的名誉……一条能够继续往前的道路!”
“那你的心灵呢?那混沌的心,难道已经忘记了天父的恩泽?”
马修突然听见孩童的声音,非常微弱,也很尖锐,教堂厚重的石墙隔绝了一切喧嚣。晚餐的时间将要到了,已经饿坏的孩子们此刻应该在草地上奔跑、尖叫吧。马修这么想,却还是觉得有些莫名的坐立难安,他正犹豫着细心再听一次,还是将注意力先放回告解者身上。连着好几日,他都是个不称职的圣职者,没有尽力侍奉天父。
突然,格栅另一边男人呜咽了起来。
“祂当真会宽恕我的过错吗?事到如今,我这双沾染了罪恶的双手可还有补赎的机会?”他的哭腔断断续续,到最后,已泣不成声,“我感到害怕,我很后悔……我渴望祂的拯救,请您不要放弃我,神父……求您,求您为我念赦罪经……”
圣器室里,修女把烛台顺时针旋转九十度,从石壁的暗格里拿出一个朴素的小盒。在圣餐杯、油瓶与巾匹的包围中,税吏一边放下账簿,一边含糊不清地嘟囔,安娜从中捕捉到一些市井的咒骂。
税吏走过去,打开那神秘的小盒子,丝绒布料下裹着一捧银币。放在如此机密的地方,却连税金的三分之一都不到,只能勉强支付滞纳金——如果他们因不够高兴而下令征收的话。
“真他妈的是两袖清风啊。你……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修女。但你不会觉得,这能让雷米吉乌斯阁下满意吧?”
“各位来排查叛乱者的线索,与税务机关的官员又有何干系?”
“对,对……”
话音未落,一声孩童的尖叫,紧接着是杂乱的打砸声。安娜神色大变,急着往外走,税吏却拦在门前。
“失信之人!怎么能对孩子出手!”
“如您所说,只是正常的排查工作。总需要检查一下修道院的各处,还有没有刚才这样的小机关。孩子不在这次的范围之中……只要您祈祷他们别犯了傻劲。”税吏迎来修女那愤恨的眼神,“好啦。老实告诉我,你们瞒着什么叛党的消息?”
“什么也没有。您这是无中生有。就算把这座教会翻个底朝天,也不会有结果。”
“对,对……我知道,所以才要你告诉我们嘛。”税吏又用上他那慢吞吞的语调,“兵老爷说有,那就是有,我们总得向上交差,是不是?你年岁都这么高啦,是个明白人才对。”
“我诅咒你们……看着我的眼睛,年轻人,我诅咒你们。你们会下地狱的。”
税吏避开直视:“对嘛。告诉我们,你们隐瞒了什么?”
“……”
“亲爱的修女。我们的姐妹?”
“……葡萄酒和蜂蜜都几乎没有了。但是我们还存有一批粮食,应该足够缴纳实体税。您意下如何?”
修女沧桑的脸庞上尽显老态。
税吏微笑着,再次行礼。
“您先请。”
安娜很想说服自己,比起三十年前维赫埃尔掀起的腥风血雨,这不算什么,但她已经半截身子踏进了坟墓,就算是重拾那不受屈辱的意志也要耗费大半力气。承认人世间绝对的苦难,以消极的抗争为他人尽一份绵薄之力,这是她跌宕一生里维持尊严的手段。
地窖有一股腐酸味,那是潮湿浸染橡木横梁,混着白蚁蛀粉的苦杏仁气息。战火中的黎明也是这个味道,街道的石板上蒙着一层薄露,然后是一股清新的尸腐味。
安娜为税吏与官兵开了门,她倚在入口的石壁上,这股味道使她的记忆杂乱不堪,人们死去,国家易主,天父的国度恒久而遥远。
不知怎地,她突然想起了费米娜,安娜很怀念为她处理伤口的那一晚,这让她回味起自己年轻时的勇谋,能对得起心底的同情。可她现在只是个老朽的修女,只能闻出新近苞米的气味,干些开门揖盗的事情。
“劳烦阁下为我们留些口粮,今年的冬天很难熬啊。”安娜苦笑着,她无法再做更多了,眼下必须先确保孩子的安全。这些存粮本身就是件意外的厚礼,即便这群无耻者将地窖搬空,教会的境况也不过是回到原点罢了,他们会斋戒,会思考,境遇不会变得更糟。
“嗯……我已经闻到了麦芒的青涩。”税吏傲慢地笑着,“难怪拿不出几颗子儿,原来都是换成囤粮藏起来了,可惜除了徒增我们的搬运成本外,毫无用处。这种小聪明我们已经见多了。”
税吏捏碎一粒麦子,满意地嗅着指尖的味道。他发现士兵们仍杵在入口,一动不动。
“你们给谁当门神呢?难不成还要给那老太婆行注目礼不成?”他气急败坏地叫起来,“来呀!给老子搬呀!”
显然这位官老爷很擅长在高级语法和口语之间快速转换。士兵们面面相觑,木讷地往里走。
“哎呀!那袋没有束口!”
税吏冲过去支起麻袋口,防止更多麦子洒出来。
“他妈的,真是一群蠢货。雷米吉乌斯就会借这种货色的兵!”
见到一个士兵搬得摇摇晃晃,他张口又想骂上一句,摸摸袋子,便哑了声。一整袋的马铃薯,那的确是很重。税吏左右望着,想找闲散的士兵来帮忙,发现其中一人蹲在旁边,盯着地上那摊麦子看。
税吏走过去,正打算给人踹上一脚。那人突然站了起来。
“大人,是王室的纹章。”士兵手中握着一枚金色的小牌。
“……灯。”一提油灯应声燃起,税吏将牌子拿过来,两面反复端详,又用手指搓了搓,“虽然是通牌,但是是真货。”整座地窖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税吏话中的火气荡然无存了,所有人都能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亮一点,检查这些麻袋。”
人们提着灯,现在的动作小心得多。税吏站在最远处,面色凝重。
不一会儿,一个士兵说话了。
“大人。这些多半都是皇粮。”
“完蛋了,妈的。”税吏面色扭曲,“税款没征到,反过来又得赔进去多少。”他咬着手指在原地踱步,半自言自语半恼怒,“快想点法子。快想点法子。我们分文未取对吧,今儿什么也没拿,相当于没来过。让雷米再往上美言几句,总能混过去。哎,他妈的,这只是个破修道院啊。”
他迎面撞上另一位税吏。
“完事了吗?你们动作怎么这么慢?小鬼头那什么都没有啊,这地方穷得四面透风!”
他本想把纹章递过去,结果应激地给了这个同事一巴掌。
“这穷地方背后不知道是王室还是什么撑腰。我们完蛋了。让雷米吉乌斯别他妈继续装神弄鬼了,快摆平这破事。”清脆一声,金属的纹章从对方的脸颊落到地上。茫然仍未从晚到的税吏的脸上淡去,这让他更加烦躁,急忙从地上捡起纹章,催促着士兵们快撤离。
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地窖入口,见官兵们一个接一个地出来。
“大家还没忙完吗……咦?好像不是中午的……”莉莉打了个哈欠,往里走,“你们的衣服……”
税吏暗骂一声,赶紧盖住胸前的纹章,一把推开女孩。噗通一声,那道身影从阶梯上滚了下去。
“没看见吧。”
“应该没,我反应很快。”
地窖的门虚掩上了。
寂静的教堂里,告解也迎来尾声。
“好心的神父,我将向您坦白,以我的真诚报答您的善良。现在的世道的确是乱得要命吗?我向军方借兵的批文连着大半个月都没下来,明明只是过个流程的工夫,我又不愿意屈尊去找雇佣兵,您知道的,那群人和街边的混混没什么区别。这下好啦。等到今天,我才有机会再次光临您的教会。”
马修惊愕地望向栅格窗,正对上雷米吉乌斯笑盈盈的目光。后者的眼周青白,一点泪痕都没有。
“女人们都说我演得一手好戏剧,您觉得怎么样?虽然我估计着,八成也收缴不上来什么嘛,但是您这儿的孩子我还没仔细看过呢,若是有十来岁的女孩,我也愿意让您抵大半的税。”
“雷米吉乌斯……你这个不知廉耻的畜生。”
“哎哟。难得。”雷米吉乌斯摸着下巴,露出一口白牙,灵巧地避过了冲出告解室的神父,“修道之人万不可动粗,踏进教堂就相当进入了天父的领地,这可是您教我的,亲爱的神父。我只是来忏悔的,什么也没做,您可别冲着我来。”
马修惊醒,急忙推开教堂的大门。外面已是黄昏,他在此处被拖延了太多时间。
同时,调子起伏的哨声从后院处传来。
雷米吉乌斯的脸色变了,快步走出教堂,与马修擦身而过的瞬间,他感受到神父传来那憎恶的情感,雷米吉乌斯很惊讶,没忍住看了一眼神父——可对方的眼睛里却没什么情绪。
屋子里不过是一副被倒腾过的痕迹,被拉开的抽屉、倒过来的椅子、割开了芯的软垫——倒是避开了圣物,塑像和经本还完好无损地放在原处。
在灭尽的火炉旁,老修女抱着什么东西,她背对着神父,只见臂弯中显出一缕金发。
神父的脚步慢了。
半晌,他才试探性地喊:“提尔纳。”
那金色的头发像兔子一样颤动,闻声回过头来,“马修。我正想您呢。”提尔纳显然判断错了方向,朝无人的角落展着笑,紧接着,他又马上转了回去,“不要,现在请不要过来。”
提尔纳的左手被修女双手握着,指关节的淤青夹杂着血痕,小指的第一节显出骇人的角度,显然已经断裂了。察觉到马修的目光,仿佛被灼烧一般,提尔纳突然将手缩了缩,这个动作让疼痛窜上了男孩的脸。
神父捧起那只受伤的手,男孩的手才及他的掌心。
“这样会疼么?”提尔纳摇头,马修小心翼翼地凑过去,使自己的脸贴近男孩的手,淤血沉淀在这双白皙的手上,好像犯了霉菌。神父向上看去,修女的眼神在替她摇头。于是神父亲吻了男孩残破的手指。“希望慈悲的父免去你的苦痛。提尔纳,你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乐师……我替祂向你许诺。”
提尔纳忍着哭:“我听见圣像从壁龛上掉下来,我去摸,正好就遭踩了一脚。他们的靴子这么硬,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厚的鞋子。”
“圣像仍在原处呢,孩子。一切都如早上醒来时那么好。”
“是吗?那就是我的手撞到他们的脚啦……”泪水从蓝色的眼睛里流出来,“可是他们还向我道歉了,用相当正式的敬语向我道歉了。我回复说,没关系——马修,我宽恕他们啦。”
——我宽恕他们啦。
神父跌跌撞撞地迈进地窖,踩了空,摔下阶梯。他的世界因此天旋地转,倒错得令他在新麦的焦香中闻到血腥味。眩晕中,他看见储存的粮食仍如小山一样高,足以让他们度过寒冬,一切还如醒来时那样美好。
他看见蜷缩在角落里的身影。
“我终于找到你了,莉莉。大家都担心坏了。”
神父小心托起女孩的身体,却摸到了湿润的东西。
潮湿感,延着液体从女孩的后脑勺传递过来。
她一动不动,马修只看见她的睫毛在微微颤抖。他赶紧将修道袍整件脱下来,包裹莉莉,按压住她头部的伤口。好了,马修,深呼吸,想一想安娜平时都是怎么做的——天呐,她还这么年幼,捧起来就宛如身处襁褓之中。
他该睁开眼睛,不然就会看不清路,这会让他和莉莉都摔倒。
可是马修不情愿睁开眼睛,因为他不想看见他将要看见的。
也许他已经睁开眼睛了,但这又有什么区别呢?世界模糊不清,神父全凭着感觉踩在路上。
怀中的女孩瘫软着,她枯叶般的嘴唇动了。张口,又闭上,什么音节也没发出来。
莉莉半阖眼睛,平静地望着神父。
“别害怕。别害怕。别害怕。”他混淆不清地吐出同一个词。别害怕。没关系。没事的。这些都是一个意思。马修突然惊觉,他该说些给莉莉的,而不是给自己的。
“孩子,我在你身边。”
嘀嗒。液体砸到地上,男人的眼泪落到女孩眼旁,顺着她的眼角滑下去。
莉莉笑了,向他伸出手。
手指没有触碰到神父的脸,而是缓慢地,在他眼前划了圣痕——便垂了下去。
神父的心也破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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