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落洞府君要娶亲
-----正文-----
阿哥,阿哥呀……
你又哪里去——?
去造辛夷车、去结桂枝旗,去采石兰与杜蘅,
满载满筐聘谁人?
出了这南山,天不应、地不灵。
要藏的人儿不靠近。
举头三尺有神明,四方鬼仙百八千……
你啊你,将伊要藏哪里去?
伊有好腿脚、伊有好口脑,
落了府洞会逃跑。
阿哥,阿哥呀?
去栽紫藤缀成帘、去堆青石迷行迹,去告山林狸与豹,
将那银月弯弯缠牢、将那绣鞋双双焚掉,
藏伊须藏好。
莫出了我南山呀!莫出了我南山呀!
来去无从找——
哈哈……哈哈哈……
索禋在耳边空挥了挥手,扇走絮絮萦绕的声音,又拎起装草药的篓筐担上肩,被扯到了头发才想到应当事先将长发拨开——那些长而打着卷儿的黑发沾了水汽,丝丝缕缕黏在他肩背裸露的肌肤上。
将近黄昏的光是几乎透明的浅橘色,在索禋拨拢头发间隙擦过他眼角。
时候不早了,他在林子里采薅自然馈赠消磨了不少时间,现在回去正可以关张。
南疆什么都好,草木丰沛、奇珍异兽,气候、环境、风貌……一切都合宜,只是蚊虫忒多,不分季节地吵得慌。
瑕不掩瑜,人放开一点心胸也就不介意了。
十年不长,可索禋好容易住得惯了;大概也是因此,这地方就好像也开始惯着他。
此地人烟也稀少,纵然他在山林里游游荡荡陪着花草树木、飞鸟走兽荒废了半天的光阴,都无须担心有上门的客人急要他兑现所求。
他回去便要关张了,一路上脚步轻快,脑中尽是好盘算:采摘的草药可以慢慢来择分,明天像要好天,不耐潮湿的刚好尽快地晒起来、再收一回后院里种的瓜菜……
最好是能全部实践了,免生浪费。
思考中的人微微颔首,垂落的刘海遮住他不自觉蹙起的眉。
纵是天然所得,倘若只一味消耗浪费,自有枯竭之时。
万物有灵,自然有限,时间赋予的长短虚数让生命间的攀比多了一样品类。当整个的山野被视为一体,就有贪心而嫉妒的人集结地、零星地,要来向它这富裕且长生的“巨兽”围猎。于是山林亦有死期,静寂地成为荒芜而巨大的尸观,再长久地遗骨于此,比在天地崩毁间一瞬地挫骨扬灰凄惨得多。
索禋不乐见如此。
倒不是为什么慈悲的胸怀或者伤春悲秋的心绪,只是想到枯败的山林河谷他仍会有扼喉般的窒息感。
山林水源,还得是活络的——索禋才能有喘息的空间。
这些自由拔长又昭彰着鲜活气息的草木植株都悄然在索禋心中、眼底明码标价,以自己脆弱的生命和无限的生机作要挟,让索禋在环拥宠爱着他的南疆之郊依旧敬畏天地间一切生灵,小心翼翼地践行朴质节俭的生活。
是了,哪怕离群索居,他依然不敢对一草一木稍有亏欠——他向来不敢有亏欠。
沉浸在对药材的安排计划里,索禋又一次在他自己都未尝发现的莫名紧张中加快了脚步。他手心沁出潮湿,攥着篓筐系带的手指因逐渐蔓延的冰凉麻木了与布料摩擦出的粗糙触感。
而老话总说“世事难料”,偏是在他打定好了计划的关头、最刻意想着关张的时候就会碰上寻来他这偏僻居所求医问药的人。
索禋远远就瞧见他那小屋前矗着的一名青衣。
……
方才淅沥沥飘过一阵细雨,她仍擎着把浅苍色的伞,伞荫笼着面貌,较洇了水的墨还迷蒙不清。
索禋能辨清的是,那青衣身量纤纤,却翠竹般挺直一杆身躯;腰间与一双腿脚更束得精细,作十分干练的打扮。不曾见到显眼的兵器不假,笔直直一条单薄却凛然的身姿却看得索禋先在心里打起了退堂鼓——万一她藏有暗器?难说现今有这般正大光明的杀手作派呢?
终究他自己想得好笑,对方业已投来了目光,索禋轻叹一口气,迎着那目光向前。
黄昏更浓,而阴云尚未散尽,就好像扯着夜幕垂落。
索禋与那青衣女子对面而立,也才晓得了对方面目不清的真相——她上半张面庞覆着块极贴合的玄铁面具,是蜀中唐门一致的式样,直接着发际,色泽与她手中纸伞是一色昏灰。
他虽不想接待任何客人了,却碍于几分忌惮且终究要讲待客之礼,让门时却是对方并不领情,拒绝了他进屋详谈的邀请。
“家主人请先生速往府中去,”女子染着胭脂的薄唇两端弧度平齐,声调也听不出波澜,“我家女郎情态危急,特请先生妙手相助。”
她仍把那伞稳稳擎在手中,俨然一副坚定了即时便走的架势,全不在意她所“请”的对象正披着一身雨湿汗气,还有一篓药草在肩,还不及喘息一口。
这女子不容拒绝的语气言行实在失礼又可疑。
索禋心生疑窦,不由得警惕起来,一边收回搭在门闩上的手,脚下却更向着门的方向贴近半步。他不想多生事端,可连虫笛都留在屋里,实在没什么庇佑手段。
“蜀中的名门世家,何以来寻我这般籍籍无名之辈的旁门偏方?”
话问出口,从对面人被渐深的暮色染得愈发深沉的面具与表情上,索禋感受到沉沉威压,又仿佛是有什么更深、更远的东西,正透过这具纤细沉默的身躯、透过那副铁面在凝视着……
分神间,那道女声却倏然再度响起。
“家主人指示,请先生速往。”她抬高了声量,却依旧感受不出情感的起伏,只是陈述着,“女郎病状问诊无数,方圆近所内听闻唯先生可解,特请先生襄助。”
闻此,索禋心下疑惑更盛,试探问道:“可否告知……女公子怎样病状——我总要先做些准备带去……”
又是一阵沉默,青衣女子似乎对这个问题进行了一番思考,方才回应:“女郎昨日游玩,过此地南山下清水潭前钟乳洞,返家后便茶饭倦怠神思恍惚,似失魂之症。”
失魂?
为何偏这样巧在那南山……?更又巧合过了石洞……
实在是像极了……不,不会!不应当……!
索禋蹙起眉头。
民间所谓“失魂”常为统称,实则多有门类分别。就多数失魂症而言,方圆三百里内苗医、蛊巫、行脚大夫星罗棋布,唤魂已是本地土方士中一项悠久而广传的技艺;而“唯有”他索禋能解的一种失魂,问诊者从来都自南山之外来,从来不与南山有相关……
此种失魂因惑心、因扰情,苗地更流传着它一项神秘缱绻的诱因——那是听懂了泉水与石林密语的少女被“非生非死”之所在处的洞神“都索”选为新娘,引走了她魂魄。因此而罹患失魂的少女必先精神恍惚、进而陷入幻觉不再饮食,终究香消玉殒,至长不过三载、至短者三五天即殒命,药石无医。
罹患此症的女子被称作“落洞女”,往往成此病状后其家中便作喜丧的打算了。直至十数年前幽魂草泽边定居下一名自称初出五仙教门的苗医索禋,竟有奇术可为“落洞女”唤魂。
然而,亦唯有索禋知晓:如今苗疆脉脉群山中,自幽魂草泽往无量山去的嶙峋“南山”早是葱茏而自由的无主之地。这里的溶洞传不来地母的呼吸、也不作谁的新房,此处断不会魅来新娘,“落洞”这一种失魂是绝无可能发生了。
对于南山,他不可谓不熟。
恍然间,索禋感到一阵眩目,耳中听得自己一颗心砰砰剧跳,像极某种不祥的预兆。
他暗自平复,自我安慰着世间巧合哪来那许多,便与那唐门青衣请托片刻收拾打点。进了屋中换上套整洁的五毒弟子服,包了干湿药材、药粉、蛊囊等,提起虫笛,又看向院里待收的果蔬与药篓里终究有剩余的草药,轻叹一口气,阂了门去。
不会那么巧、不会是……
……
一路上果不其然的沉默。
索禋想以自报家门引那女子开口,奈何对方连姓名也不肯告知;索禋疑问唐门内外堡距离南山尚有距离,唐家娘子何以在该处迷了心,青衣女子方才简短道来她侍奉所在乃内堡宗室脉下一支,于南疆有产业,掌家郎君携家眷正在此间别庄避暑,不想遭遇此事。
得了这宗原委,索禋便道过几句宽慰,而对方却已缄声再不言语了。
只是这“原委”属实仍令索禋有股说不出的疑虑不安,往后行程仍旧怀着一心忐忑地坐在对两人而言过于宽敞舒适的马车中,辘辘行进。
马车停下时,外头已是玉兔高升。
只是月轮高远,雨云仍久久纠缠着,将月色晕得更惨淡糊涂,全不敌眼前两盏猩红的门头灯笼——如捉来的两只太阳,正恪尽职守地“光耀门楣”,照得“唐府”两字于夜幕深林裹挟中居高临下睥睨着来者。此处果真正在南山脚下,虽称别庄,仍旧肃穆庄严。
一对胡桃木门板向内启开,发出一道沉沉呜咽,现出其后两条形影。
应门的、引客的,与一路驾车的,都是同样覆假面的女子,皆着青衣,不过式样有别。几个女子似乎都只专注于分属的工作,互相间不招呼、对索禋这名客请的大夫也只淡淡行礼,便由其中系着青灰绫裙的引他入内。
虽说少有和大户人家打交道的经验,这一路来接触的人物着实令索禋既疑惑又不适。只是已入内中,未窥得全貌到底不好断论,何况蜀中唐门以机关暗器、奇门遁甲之道著称,或许当真家风严密如斯……
更何况……能救的、应救的,不可不救。
若当真是他最不愿见的“落洞”,当真时间紧迫了。
别庄建设得幽深,一路游廊环环绕绕给索禋一种不见尽头的错觉。
但由心而论,府宅内里倒是比它外围形象及所见的几名女眷都可爱生动许多:撑着顶是朱红描金窈窕柱,连起地是精工温润白玉阑;灯缀一路彻照、禽雀披彩啁啾;廊阶下、环绕中,小石子漫成甬路,蜿蜒婉转、将股掌大园林几番牵连;香草莳花攢簇、奇石怪木林立,红紫交映、碧黄相彰,藤引蔓牵、铃动鸟鸣……恍若神仙幽居。
索禋心中赞叹,却不敢过多分神,随着引路的女子渐愈深入。再拐了二三回旋,眼前花木令索禋骤然驻足。引路的女子察觉到他停步便也停下,依旧不主动言语问话。
索禋也逐渐习惯了,干脆主动发问:“姑娘,目下此花可是牡丹?”
“是。”
时值季夏,地处南疆,如何能生牡丹?
而这一次,引路的女子竟破天荒地抢在索禋之前接着说道:“郎君最爱花草,别庄中亦遍引天下名花异草,悉心照料。牡丹国色,焉可辜负?”
哈!好个“不可辜负”!
若不是在此处的见闻总透着诡秘,仅以这段景致与这一句话,这位当家的郎君倒是世间一等的风流浪漫。
索禋摇头暗哂,也不再询问,只待会见这位当家的庐山真面。
……
雀鸟婉啭声渐远而逝,约莫终于近向后院女眷住所。
过了攀缀紫藤的葫芦洞门,廊亭延续来的彻亮灯火便断入黑暗。琉璃提灯的微光照得前方有三两间小房舍一连并齐,四周是修竹香草郁郁环绕,异芬阵阵,幽静非常。
其中较大一所,便是她们口中“失魂的小娘子”闺中。
甫一进门,便一股香草薰烧的烟气扑面而来。纵是索禋这样因日常烧火或熬药所需而时常被炊火药气萦绕的,都被猝不及防呛了口鼻。他正拿手抹了抹眼角熏出的水迹又轻掩口鼻,却见那名引路女子行动如常,已深入内室,不知是唐门素质练就或是已习惯了。
房内遍垂帷幔,或是暗绣银蝶的月白纱,或是叠垒竹影的碧霞锦,将室内烛火光亮掩得低暗许多,又为烟气托着才不至沉坠幽冥,直让常人都压抑晕眩。
过了几重帘幕,厅室正中层叠锦帐紧拥一方矮塌。塌前两个同样戴半片面具的侍女,一者捧药、一者奉香,皆纹丝不动,仿佛刚从她们身后挂的那幅《拜月图》中来一般,已忘却了人间的言语和行动。
床帐厚重,床榻首尾各两支立地的镂花灯台与两名侍女一同静默伫立,烟气与扩散的烛光熏得这方寸之间更暖,被笼罩其中的病人不辨形影。
而相较之下,索禋更无法忽视自床头方向的几道帷幔后,直向他投来的一道视线。
此间无风,幕帘重接无缝,灯火光明在垂地的纱绸上绘出一尊端庄的坐像人影。虽不见眼眉,索禋却无比确信那里的一双眼睛是在看着他。
不,比起“看”,更像是一张铺天盖地的网越过屏障笼住了他——太近了,他被捉着视线去回望。
索禋下意识惧怕这样的视线而无法抗逆,脑海中断续闪回着烙印在他心底的久远前光景:千万双期艾怨愤的视线密织之下,他在崩毁的尘沙石屑间无所遁形又无能为力,分明呼吸阻塞几近窒息,却又无法闭目或晕厥过去。
他的天地在那一刻曾死灭了,继而成了永生的尸观和梦魇。
而在此时,那片帷幔动了。
最先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破开三层浅碧的垂帘,在满室的迷蒙间撕开一道过分明晰的口子;而后那整个坐姿的人影动了,随着木与石的轻声摩擦响动,漫屋的烟雾都乖觉地避让那人行进。
索禋看清了帘后之人的半边脸孔。
自他融墨眉峰、含笑眼角、眼下正好一点泪痣到弧度清晰的嘴角……半面即可料知了,这位郎君的好容样,想必谁人目光落在他脸上都能流动得柔畅罢。
果然,待那整副尊容与一身风骨皆脱出遮挡,索禋心下不由感叹,“焉可辜负”这般话语由这样人物说出,也是实在恰当。
若论美中不足,便是这位佳公子坐一副轮椅,想来是腿脚有缺陷,倒可惜了一具伟岸身板。
勿需多问,进此府邸以来唯一的男子,必是那位神秘的“当家人”了。
索禋与他见礼,屋内三名婢子仍静物一般:且不论手中捧物件的两人,为他引路的那名“青灰绫裙”,正空垂两手,竟也不去帮忙推一下家主人的轮椅。
唐郎君也不指使她们,自己十分顺手地驱着轮椅近前,向索禋颔首问候:“劳烦先生车马劳顿急赶到来,唐琮有失远迎,望先生见谅。”
他将轮椅停在索禋近前,双眼很是温和莹润,声若甘醴,说话时略微抬起头,视线自下而上地落到索禋脸上,让苗人无从躲避也无法直接移开目光,只能同他对视,最终僵硬地扯着嘴角喏喏回应。
这位富家公子好像因索禋无措的表现而生开怀,眼角唇畔笑得更和煦。就这样定格了数秒后,唐琮才满足般转动轮椅退后些许,又唤了侍女协助看诊。
索禋如蒙大赦,立即转身向床铺,错过了唐琮嘴角弧度落下、不曾移开注视的双瞳映着烛光跳动,渐凝出复杂的神采。
卧榻上少女的一只手被侍女托着露出床帐,已十分苍白纤瘦。翻过手掌,看得出少女指腹薄茧,是常做针黹女红留痕,不像习武所致,可以想见是个乖巧娴淑的闺阁女子,应当不会主动招惹是非或对神鬼不敬。再探脉象,当真做实了索禋的不详预感——他自那空缺了几缕魂魄的躯壳识海中探去离魂留驻处,清楚听到水滴落于空洞中的回响声……也不多作客气了,索禋径自撩开锦帐,只见沉眠中的少女双目紧闭,容貌与轮椅上的青年几分近似,瘦削面庞血色尽褪,却尤带恬静微笑,酣于深梦。
这少女看着不过十四五的年纪,正当是青春烂漫的好年华,眼下却三魂七魄离了半多,性命垂危。索禋不由痛心,立时起手治疗,先以蛊惑与冰蚕为少女锁下残余魂魄,又唤出碧蝶驱散了四围缭绕烟雾——此处烟气过密温度又高,不说昏迷中的少女感受如何,他实在不晓得其余这些正常人怎么吃得消——再调息定神,索禋分出自身一缕魂识入少女识海,顺着之前探得的“路线”往她落魂处去。
待他魂体站定,于浅潭上点出数圈涟漪,丝丝寒意自脚下爬上心脾、自他一缕魂识蔓延进整个神魂。在彻骨清寒和黢黑中,索禋借着点点萤火看清了面前的幽幽洞窟、森森石壁,倒挂的林林钟乳滴落出一汪汪澄澈积水,碎石间窜流的泉水蜿蜒过新旧苔痕……颊边一痒,是一枝带刺垂蔓擦过。
岁月有迹,亦有不曾改变、无法改变的印记。哪怕微小,也是山石水木欲让自己区别于同类的执着——谁都不想被忘记。
索禋无声地长叹,终究不曾设想十多年后竟是以这种形式“回到”这里。
此处虽已不同于索禋离开时那般狼藉破败,石窟岩壁已然再造重塑;然而以手掌贴于石壁通感整个岩洞,索禋并未感知到这里还有任何其他生息,也未有主宰者因自己闯入而动怒现身。
这里仍是寂静无主的南山洞府,也没有唐家小娘子被拘的魂魄。
……可若非在此,他又如何被引来?
疑惑间,索禋又感受到投注向他的视线,四下张望无果,如芒在背的感觉升腾起来让他行动不自觉地僵硬,同时因这份紧张而寒意倍增。
或许是那名唐门郎君谨慎于他诊治小妹的手段而紧盯着他?只是此时异常霸道的注视感与那人温和面貌委实不符……索禋思忖着,终究不死心地捏着拳头又前后仔细走了一遭,仍是一无所获。
他只得先回归神识,将碧蝶掐灭又重新召出,再种几只冰蚕蛊为唐小娘子延续生机。算来不过两日,少女魂识已所剩无几,索禋倒不知哪一路府君如此凶残。加之不便透露自己能耐由来,索禋只能拼尽一身功夫先保她残魂慢些散落再设好屏障避免引来附近鬼怪。
对于索禋搜肠刮肚扯谎的理由及明日趁着日光强盛时再做一次唤魂的提议,府宅的主人均毫无质疑地全盘接受。而对此时唐琮再次近距离的注视,索禋只好强忍着心理上的不适仔细地与他四目相对。只是纵然如此,索禋也无从分辨眼前人与方才洞窟中那道视线是否存在区别。
这些年来,他无区别地对一切视线心存畏惧。
愣怔中,轮椅上的青年忽然向前倾身,向着索禋面颊伸出手来;索禋登时回神,在被对方触及前条件反射地后退半步、呼吸变得急促,留下那唐郎君举着手臂停在原处,神情既无责怪也不显尴尬。
——尴尬的是索禋,他已瞧见对方手里捏着一条绢帕,或许要替自己擦去头脸上落的污渍灰尘。
于是当唐琮不多言语而再靠向他时,索禋不敢再避,任由他拿帕子揩过自己脸颊边。
“先生怎伤了?”
听得唐琮发问,索禋才注意到他手中素色的绢帕上留下一抹血痕,再抬手触碰自己颊边,果真摸到一条细细划痕。虽只有针刺般的疼,却点起周边一小片皮肤发烫。
他摆摆手表示无碍,心中却也不禁有些计较——自己方才以魂身出游,若非伤及魂体,便不会在肉身上留伤;而所往的那处洞窟,倘若仍然无主,理当无有一粒砂一株藤能够伤他。
是啊,不论当下如何,十数年前、至更往前头的数十、数百年间,南山下钟乳洞窟的“都索”府君,正是如今名唤索禋的五毒苗医。
或许是自己离群索居的这些年里曾经的洞府已经易主,但过往时光及方才探索时,索禋并不曾探知新洞神的气息;再或碰巧那新府君出了南山地界,索禋无从探查;可凡是落洞府君,又如何能离开自己辖下地界?
……
索禋怀着满腹疑惑,跟着引路的女子又弯弯绕绕地走在府宅后院里——此地主人很是善意而慷慨,款待了晚饭又特意为他安排了僻静的厢房休憩。
晚膳席上用餐的自然只有宾主二人,饮食也简单大方。席间唐琮简要介绍了家中情况,只道因往年战乱疫病落得家中人丁凋零,只剩下自己与异母庶妹瑛娘固守家产。自己已是残缺之身,如何得见年幼的妹妹遭此横祸……青年掌心、虎口、指尖皆覆着茧子,虽穿着名贵料子制的常服,却不掩其骨骼体魄挺拔强健,想来往先也是个骄傲的习武之人。眼下唯一至亲遭难,殷切之意索禋自是了然,奈何诸多疑惑搅成一团乱麻。
于是只草草用餐后,索禋便请撤席休息去。他正需要一段独处的时间来理清思绪,细想一番今夜见闻的古怪。
失魂的少女、遮面的侍婢、无主的落洞、“失踪”的游魂,以及唯一看似正常的、坐轮椅的主家郎君……
索禋以手托腮,无意又碰到那道伤口,不禁“嘶”了一声锁起眉头,再又不得不正视——今夜最古怪之事,莫过于直至此刻都挥之不去的那道视线。
……
那视线当真是肆无忌惮的。
分明是在做窥伺的勾当,却又堂而皇之毫无避讳,甚至刻意想要索禋发现它存在似的——是了,反正无从探寻它来处,找不见藏于夜幕中、迷雾后的那双眼。
好歹自己成型于人世的“相”是男子,也算不得被占什么便宜。
索禋这么想,也就继续忍着监视下的不适感准备沐浴更衣。
为造访这大户人家中的闺阁小姐,索禋穿得保守,一身未烬把自己从头包到脚。这导致他伴着紧张情绪的脱衣流程变得愈发冗长复杂,先卸下绑手护腕与腰间几条垂袢和银链,再好容易拿帽子盛起周身摘下的银饰,索禋几乎要下一身汗来。用手背擦拭额角时他又猛然想起,唐琮为他擦血迹时平白脏了的帕子,哪怕为了客套,他也应当要来才对……
在这三心二意中索禋脱下套头上衣,又不出所料地扯了头发。吃痛中他无意瞥到斗柜上的铜镜,里头赫然一道人影几乎惊得索禋一颗心都要蹦出来——
“姑娘这是……?!”
索禋将脱下来的上衣紧抱胸前,脚下险些让掉落的衣带绊着,心还怦怦直跳;而镜中映出的人正悄无声息托着盛放皂角浴巾的黄铜托盘,定定站在沐浴隔间的门槛处。这女子也同样戴面具系青灰绫裙,索禋却无法断定“她”是否还是之前引路的那一个。
女子也仍只是生硬地转述着主人的意思:原来是唐琮想起别庄客房久不住人,特意嘱咐来送洗沐的用品。
只能说过分的贴心也会成为烦恼。索禋切身体会了一次“受宠若惊”,急忙应付了那青衣,看对方确实远去了才赶忙拉起屏风,战战兢兢地洗了澡便上床就寝。
一番手忙脚乱似乎只是为给那幕后的窥伺者提供了些乐趣,索禋仍没能空出时机来捋清诸般头绪。
……
或许是因为太急切去睡而没擦干头发,索禋闭目倒床不久便觉得头脑内絮絮绕绕得昏沉却意识清醒,想要睁眼时又如何也撑不起眼皮来,似乎被夹在半梦半醒之间。
鬼压床……?
正打算索性躺平无视,却在此时,一阵更诡异的感觉袭来——
似有一只手摸到他脸上,在他脸颊摩挲一番、甚至刻意搔过那条细小的伤口,而后又沿着他脖颈向下摸去……索禋在失去视野的黢黑中奋力挣扎起来,更想要立刻睁开眼,只是四肢百骸亦变得沉重无力,像被按牢在床铺上,又如砧板上的鱼,只能清醒着意志任凭那只虚空中的手继续荒唐的为所欲为。
“它”是剥开他里衣、直贴着肉摸索向下的,带着相当的力道,抚过动脉、摁上正剧烈起伏的胸膛。而随着这一只手不断向下的动作,又一只手抚上索禋另一边脸颊,再滑至他耳畔,时轻时重揉捏着他耳廓耳垂。
——早知如此就不该换上府宅里准备的新睡衣,该套回原本的上衣才是……
那两只手是男子的大手,修长有力,都戴着皮革质感的手套,在皮肤上滑动时带起钝阻的拉扯感,偏生又动得极慢,勾起一样索禋不曾有过的奇异感受,过电一般酥且麻的感觉自那两只手下发散至全身。且这麻和痒并不惹他发笑,向上直冲天灵、向下累入小腹,他动弹不得,生生受着那双手缓缓抚摸自己胸腹,一层层积累着这份异样感受;直到那两手忽然一齐使力碾过他两侧乳首,那酥麻和痒汇作一道巨浪直拍向他,索禋在周身震颤中意识到这感受分明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爽,一道呻吟不自觉冲出喉头,张口却发不出声来。
到此,再怎么未经人事的世外仙也都应该了然身上正在发生之事了——哪有什么男子之身不会被占便宜,他当下可不正被无端妖术行猥亵之事么?!
对于这一双手,索禋首先想到这处府宅别庄中唯一见到过的男子,唐琮。但又想到此人不良于行,且……自己与他素昧相识,今日相处中也不见异样。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何必这般折辱?
再或是他真的无意惹了“新洞神”的气……?
不待他更多想,仿佛看出他还分神琢磨原委,胸前的两手再不打算饶过他,绕着他小小一圈浅色乳晕搔弄几圈便对准了他乳孔细缝扣弄。直到两粒乳头肿成红豆般立起,又改为拉扯挤按。
在这黑暗拘禁之中,被剥夺了行动视线、连同声音都发不出,触感变得尤为敏锐。那两只手也正趁着他这项弱势,在最细嫩的皮肉处揉捏。索禋乳粒被揉弄到肿痛立起,那双手又流连到他腰畔,如把玩玉石般掐着一截劲瘦细腰摩挲,再而后,其中一只手顺着苗人下腹的人鱼线摸进他亵裤里,可他连被蹭过男根时条件反射想要拱起腰来也不能。
索禋此时除却喘息已无可作为,在自己不可得见的黑暗中红潮爬了满脸,他只愿这酷刑给他个痛快了断,索命也务必速决。可折磨却更升一级,探去下体的那只手倒不去碰半硬了的男根,捏了捏他肌肉紧绷的大腿内侧,以两指顺着大腿內缝滑向里,抵在索禋卵囊后的会阴处慢慢按压蹭动,时而去剐蹭他囊袋、不时又向着更后的臀缝进发,甚至恶趣味地试探着戳蹭他后面的……
经这么一番抚慰挑逗,谁又能不情动?勿论未经人事如索禋,身体早违背了内心的战栗而起了反应。他连并起双腿都不成,双股因紧绷而颤抖。那只手又适时自他会阴摸上了硬起的下体,手套与皮肉摩擦出的细微声响都在这寂静之间变得清晰。性器被直接套弄的快感冲散了索禋仅剩的理智和思绪,另一只拨弄他身体的手业已趁他一次张口的时机扣进他口中,夹出湿漉漉的软舌玩弄。
全不知何时起,泪水和口涎已经溢了索禋满脸。唯一庆幸的是,他在被那双手猥亵至泻出阳精前便昏了过去。
……
索禋满头冷汗惊醒——他一向浅眠又少觉,哪怕像此番被梦魇住,时辰到了身体都还记得该醒——倒是幸亏如此……
索禋只觉得自己周身如将将化冻一般,又麻又软、酸痛脱力,他深吸一口气拉开被子——
被子褥子连同衣裤,除了轻微汗湿全无可疑痕迹。
这反倒让索禋有些疑惑:“它”带着皮革手套又把控了力道,自己身上留痕与否无法作为凭据;单看物件痕迹,那双手看来并未在现实中造访,可他相信自己所感所触绝非简单梦幻一场。此地当真有了这般能人异士么?
只是转念又一想,这样也恰好证实了唐郎君的清白。恐怕他难有这等异术,而若他行此不轨之事,必然要有响动且留痕迹的。
经此一遭,虽说对那潜藏暗处的敌人更感到棘手叵测,但于解救唐小娘子一事上,索禋决心依旧。他还未想通他空置的洞府何以迷惑出落洞女,可或许正因为是在他曾经的辖下、曾经的住所,索禋没来由的感到愧疚。
福泽于世,便是索禋长久以来的信仰和修行。当他失去了天生所得的、造福万事万物的那份神能,成了神明之身中最无用那一个,他便要受到那万万千千的生灵审视、评判他的失责无能。
他从久远以前便想不通,会拘人魂魄的存在怎堪被称作神明?一如他也不明白,生来就为了福泽万物的“神”,哪里又需要人以祭品典礼来膜拜?甚至凶神恶神只要不去做恶便有供奉……他不敢收受可祭祀愈盛,而他赐福的、助力的人们有自己的规则逻辑——在他们的生活里,神灵要在举头三尺处。索禋的修行,无论如何微小、无论如何发自内心,都被视作恩赐、施舍。
百年间他不敢懈怠自己的修行,不敢稍有差池他能庇佑的一切,却最终结出了恶果。他居住百年的南山,以人为首,一边塞给他下至果品菜肴、上到活牲甚至活人作祭品;一边紧盯着他的作为,不容许他丁点错误、不容许他“苦难不救”。
是了,索禋在被南山的“众生之愿”驱逐出百年居所时起,更加认定自己自出生以来的这一信仰和修行无错。
既为神灵,倚仗神力,如何敢有错?如何救不得?
看着少女唐瑛沉眠中的面容,索禋凝神聚气,再次抽离出神魂来——昨夜为唐瑛锁魂起效,所剩的魂魄不再飘忽不定,都聚回了肉身。趁此良机,索禋打算铤而走险,直接以全部神魂进入她识海,通感她记忆以溯源寻觅。
伴随灿白炸开满眼,一阵由远及近的清脆笑声闯进索禋的意识中来。
纯白的天地间渐次长出一块块澄澈的色彩,新生的草芽与青石铺设起道路,蜿蜒在淙淙清溪中。身着鹅黄小袄系着青葱裙的少女正沿这碎石小道向索禋跑来,笑声脆如银铃。
呵呵……呵……好漂亮、的……
谢……带我来……
果然还是余魂不稳……少女声音断断续续、始终看不清面容,处处景象也摇摇欲坠。这便是她最后的记忆了,所见境内没有其他仆从,所处之地正是南山落洞前浅石滩。
是谁引她来?
自己所处的位子又是哪……?
索禋正要抬头,却见少女身影倏地近前,他依旧下意识避闪,正听得一声唤:
哥哥……!
“哥哥。”
再一眨眼,索禋有些愣怔。他抬起头,一滴冰凉的水珠“啪”地砸到他眉心,一侧衣袖好像被扯了扯,他又低又去看——
“哥哥,你怎么了?”
他看着面前十来岁的小男孩,好像才终于回过神来了:他不正在自己的洞府么?
和小少年道了句宽慰,索禋缓缓站起身,带动周身银环银链叮叮当当地撞,又被岩洞扩向更幽远深邃的内里去。
他大概睁眼做了悠长的梦,几乎要“忘我”。
他是南山群脉的落洞府君,生于天地之凝气,在创世女神务罗务素的哺育下获得灵识,在此山川流连济世愈数百年。
索禋,索禋哥哥……
身旁的小少年呼唤他,笑容纯净却又透着不合年纪的成熟。
那是此地苗寨送给他的“活祭”。
男孩被送来时穿着精致料子裁的衣裳,一张小脸细如温玉,从穿着到样貌都不像本地人风貌,索禋没费多少功夫就察觉出这孩子分明是被拐来的。
他不需要祭品,更何况人牲……!
这并非第一回了,之前是十岁到十六岁间的少女。索禋知道,她们既然被送来,多半家里已经真的“不要”她们了,便使些术法将女孩子们远远送走,拿其他的贡品给她们作盘缠。
这个小少年却始终跟着他——确实是他不小心,这一回给看到了真容——男孩儿年纪又小,看着又是矜贵出身想必受不得苦;问他家住处也不说,只笑嘻嘻讲过几日必有家人来找,届时再回。
少年右眼下一颗小小的痣随着笑而生动起来,更显乖巧可爱。索禋便听了他话,仍带着他,虽然不过是静静待在他的岩窟洞府里。对方也不多好奇跑动,仿佛只对索禋本身最感兴趣。除了睡觉,索禋好像时刻都能感受到对方的注视。明明只是个孩童,索禋却时常不敢与他对视,大概是那双眼太黑,简直像要将人吸进去。
当某一日,小少年因一个趔趄无意抓伤了扶住他的索禋,看着索禋冒出血珠的细小伤口,道歉之余,小孩儿又向他疑问:“你赤脚走在碎石上都不会伤,为何我会让你受伤?神也会受伤么?”
索禋告诉小少年,凡他所辖山川草木皆不能伤他,但外来的娃娃不属于南山,便能伤他。
小少年日有所思片刻,又笑着软声道歉,拿出一方小小罗帕为他擦拭血迹,又亲昵地抱起索禋划伤的手臂,在那道伤口上舔过去。
“这样好得快。”
小少年的笑脸在索禋眼前贴得好近,下一瞬间却猛然被吞没进漆黑之中,连同周遭皆化作无尽黢黑的深渊景象。
脚下剧动,四围传来岩石崩裂、水源滚涌声。索禋摸索着扶住石壁,在飞扬的尘土砂石中掩住口鼻,眯着眼奋力稳住身形。
撕裂般的疼痛突然遍袭周身,他又平白无故地愣神了……!眼下分明不容他分神片刻!
数日前他被附了咒法的暗箭所伤,神力不断被侵蚀。无暇查寻伤他者何人、又是如何知晓他所在、何以对他如此算计,接连几天,几座山林溪谷莫名大规模爆炸,索禋不得不拖着伤体以神力力挽狂澜。
这导致他咒伤入骨更深,在南山领域终于爆发出崩天裂地的哀嚎时,索禋被困于被炸毁了出口的主脉下溶洞内。他试图继续驱动仅剩的神力阻止这场对南山万千生灵来说过于恶毒的暴力,终究成了螳臂当车,只能任仍连绵响起的爆裂声、呼号声、咒骂声……洪潮般灌入他通感着南山百态的神知。
他强迫着自己扬起千钧重的头颅,向前方、上方望去——那里还有一丝的光明!
可那光明只是让他看清他所处之处、他敬畏而庇佑了百年的辖地:只这一座主脉便已是山不成山、洞不成洞,植被倒插、草木焦毁,地泉怒发、流水漂血。索禋已感知到,这座山林将死亡了;而那束夹缝中的天光,恰好照出它们死灭前狰狞的怒容、至极的愤恨——对它们失职无能的神。
何至于斯……何至于斯?何至于斯!
索禋宁愿与他的山林一道死去,好过受得此间千万不可瞑目的注视。成串的水珠自倒挂的钟乳石尖落到他脸颊,与泪水混合着淌下。当最后一颗水珠摔落,那一节尖锥断裂砸下,毫不留情划过索禋的手臂,深深割开一道含恨的血红口子。
落洞府君索禋,被他的土地驱逐了。
好似为了给他这悲哀狼狈的时刻做个收幕,一道身影出现在那一线光里。
是十四五岁少年正在拔长中、修竹般挺拔的身姿。穿一身靛蓝色劲装,手中端一把流光溢彩的精巧弩匣,右半边脸盖着青灰的玄铁面具,露出的眉眼唇边却是毫不避忌的温和笑意。
……好熟悉。
而那少年好像踏着索禋的心跳声向他而来,愈向他近前时笑意愈盛,抬起手来缓缓摘下他的半爿面具。
也有一滴垂露适时落在他露出的那另一只深黑带笑的眼睛下,滑过正下的一点小痣,像在对着索禋慈悲。
……
当十年、十五年前记忆中的面容形成呼应,再一齐与那个古怪宅邸的主人重叠眼眉,索禋终于真正睁开了眼来。
唐琮正撑着下颌在他近前,好似就这样等了他许久般。此时的玉树公子却作唐门弟子装扮,长发高束,一身展锋紧覆着青年健硕的身骨,半块铁面端端遮住右半的脸。
他摘开面具的动作依旧很慢,却也全不阻碍他如同要侵吞索禋一般的视线。
“欢迎回来,索禋,”唐琮温热的手掌贴上索禋的脸,轻柔地摩挲,“还好,是我接你‘回家’。”
此刻,除却酸软无力,索禋更感遍体生寒——不仅是心生寒意,他是真实感到寒冷。他现在还像冬眠初醒的蛇,头脑昏涨,全身上下好像只有眼睛刚恢复了活动的力气,视野里却也只剩下唐琮和灰白的岩壁。
待面颊上的温度与全身皮肤所感形成的鲜明对比传进头脑,索禋被冷意刺激而醒转的意识确认了自己现在正以赤身裸体的状态趴伏在一块巨大石床上。
他当然认得这“床”,连同这所在的一切——他在此曾居住逾百年。
可当下他哪里还有住所主人的样子?连束发的物件都被仔细拆了去,被剥得赤条条在人前,手腕脚踝皆被垂挂的藤蔓链着。
见索禋张口要说什么,唐琮很是体贴地附耳过去。
“这才是你府邸真貌……”
唐琮好像对这句话很是失望,轻叹了口气,却也还是做了回复:“并非如此。你忘了方位么?宅院在对侧。”
“你也忘了……落洞的洞神可‘走’不出此处。”
语毕,那只贴着索禋脸颊的手揉了揉他耳廓,又一路顺着他脊背向下;被抚过的皮肉升起暖意,也让知觉回归索禋身体,但除了让他回忆起不过是带回给他新一重的绝望崩溃——有什么……他的身体里被……
苗人不可置信地望向对方。
可唐琮依旧一脸端方温和的模样,滑至尾椎骨的手停顿住,感受手掌下逐渐热度攀升的身体里异物的“嗡嗡”震动。
“是缅铃,起兴慢些……”
唐琮的话语随着体内物件震动带起的酥麻一道如毒药般渗入索禋心脑,让他整具身躯在自内里炸开的异样快感中完全苏醒。双腕上缠绕的藤蔓仿佛察觉到他的变化而收紧上升,牵引着索禋双臂、带动他上半身抬起,直至将他蒸腾成浅粉色、小腹仍不住抽动的上身展示一般舒张开。
而那始作俑者、本该坐着轮椅的唐门男人,此时收回手站起身来,身姿笔直,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艳色。忍过十年——不,是十五年了,此时又有何不能慢享呢?
“你修行百余年才能走到水泽边,我只有十年啊……七八段人魂才让我好歹能在山的另一侧呼吸,站立行走实在无能为力,只好难为你在这样场所了。”
唐琮褪去护手,又解开上衣几粒暗扣。他话语行动轻缓,双眼始终紧盯着索禋,生怕错过对方分毫表情变化,颈带下凸起的喉结不断滚动却暴露了早已难耐的欲望。
而索禋好像终于能挣扎起来,腰臀随着内里缅铃的震响扭动,试图将那折磨他许久的小东西排出;却偏生将镂花的小铃铛吞得更深,直至在某一处震动时激得索禋浑身战栗不已,一根玉茎涨得笔直,已汩汩吐着清液。
唐琮却掐准了此时跨上石床,扶住索禋腰背坐于他身后,双臂自他两膝弯下捞起,配合那几条藤蔓一同将人摆成向前门户大敞的模样。只轻微动作便惹得索禋喉头溢出一阵呻吟,他又迷迷糊糊被引着向前看去——
石床正前赫然一面剔透的石壁,历经岁月鬼斧神工的雕琢而呈现晶莹平滑的样貌,在数盏萤火照耀下清晰地映出石床上的人影:柔若无骨的苗人正倚靠着身后的宽阔胸膛,两条修长的腿被大大拉开,其间性器高扬、下头本应紧闭的后穴被撑开一张还在不停收缩开合的小口,而向上去的那一节腰肢还在蛇一般扭动……那人是……
两根手指却毫无预兆又顺畅无阻地伸进索禋翕张的小穴里,边按揉着湿软的肉壁边渐趋深入,夹住里头尚在嗡嗡作响的缅铃,又极缓地向外拖出。铃铛外壁的精致镂花一路刮擦着内里穴肉,更添一份刺激折磨。待好容易将要抠到出口,唐琮偏又佯作手滑几次将手指滑开,蹭得铃铛滚动,里头小球碰到不断泌出的体液震响愈发剧烈,索禋蹬踢着两腿,终于摇晃着脑袋尖叫着泄了精。
“……怕你受不住就先做准备了,”唐琮将拿出的小铃在索禋眼前晃了晃便丢开,沾满体液的右手捏住索禋的下巴将他脸掰回面对正前的石壁,拇指按上他嘴唇,“你情动时总将舌头吐出来,好生勾人。”
索禋只觉得全身又回到瘫软无力的状态,只是热了起来。下体因初尝情欲的刺激而仍抬着头,断续吐几点白液;缅铃余留在体内的异样酥麻也勾起他对那场梦魇中陌生快感的回忆,后穴比他喘息更频繁地收张。由倒影所见,不知是石壁晶莹还是他仍在渴望被填满的甬道泌出的水湿淋淋了身下一片……可悲这肉身,尚不知餍足。
身后传来金属开扣的声响,一段烙铁般滚烫挺硬的东西贴上索禋的后腰。索禋知道那是什么、他将要经历什么,他被唐琮捏着下巴转过头去接了个吻——对方好像只是为了有这样一个示爱的步骤,吻得很快——随即又被转向镜子般的石壁。
索禋已经想要放弃反抗了。
他该做什么反抗吗?连去质问一个因果都显得无意义了。
……当真么?当真不想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是因为当年被拐卖甚至做了活祭的经历使他记恨自己?还是曾经几日相伴自己言行有差使他遗恨?索禋不明白,亦如十年来他其实并不明白为何这里的山水、草木、兽鸟、住民,强予他全然无用的繁复祭礼与遭逢天灾时的一切怨怼。
他其实也会质疑自己的信条、想要知晓正确的答案。
他只剩下唯一一个会给他答案的人了,他只能听到唐琮的呼吸和话语。于是哪怕清楚此刻并不合时宜,索禋还是脱口而出:“……为什么……”
“我以为,床笫之中讲这样的话有些可恨啊,索禋。”
唐琮这样说着,却停下原本的动作,仍是温柔至极地将索禋揉在怀里,开始玩弄他两粒已凸起的乳尖。与前夜相同的动作和力道,但与皮质的手套不同,唐琮覆着薄茧的手摩擦挤捏那两块敏感娇嫩的软肉刺激更甚。索禋一时间觉得自己分裂成两个灵魂,一个渴求着答案、一个渴求着快感,而能将之双双给予他的人也的确如一个天降的神明般,正在同时满足着他的两样渴求。
只可惜索禋实在只有一颗心,而一心焉能二用?他的意识和灵魂渐将被对肉欲快感的渴望占满,看见石壁上映出的自己正挺起胸膛,将胸肉往对方手里送着、蹭着……他只能断断续续听清唐琮的话了:
“……若不震慑,何以教化敬畏?若不索取,何以教导珍惜?若不戒罚,何以清分世间优劣?”
“索禋……你做落洞府君时,竟只对我一人残忍。”
唐门男人言辞殷殷,面容情态也颇有泫然欲泣的模样:“重逢时你分明已经忘了我,而我——我被你留在这南山溶洞里十年啊!”
何曾有过这样的事?!分明他以咒法暗箭伤自己功体在先、分明他引人无端炸毁山川林谷在先、分明他眼睁睁看见自己何其不堪被驱逐出自出生以来的居所……索禋第一次有了想要委屈反驳的念头,开口却只发出过分甜腻的“嗯啊”声来。
“而我只爱你、只想要你,索禋,我都原谅你。”唐琮在他耳边说着蛊惑般的话语,揉捏他乳肉的两手再次将他双股抬起、打开更大。镜像中他们脸挨着脸,亲密无间。
“你连同‘落洞’的由来都忘了罢?”
一张素色罗帕被铺在身下,上面还留有一道突兀的、已成暗色的血印。不似先前温存,唐琮怒胀粗大的阴茎抵在索禋仍在翕张的穴口,全无润滑地一挺楔入。随着索禋一声惊叫,男人就着这体式开始耕耘。
“今日你我洞房夜,天地为媒、岩泉作堂,点萤火代红烛,相濡以沫代合卺交杯……索禋,做不了落洞神,便来做落洞神的新娘罢?”
紫红的性器抽出时,被强行撑裂的鲜血自交合处落下,于帕子上绽开朵朵艳红的花。唐琮极为满足地开始继续动作,而那道问句已无需索禋亲口回答了。
“我可不需要什么通天的能耐——只要通达这南山群岭便好了,我知你绝不会远遁。你大可安心,这些年来,我不过想一偿夙愿,‘她们’也都能有命……”荒唐数个时辰的云雨结束后,唐琮亲昵地将索禋捞进怀抱,情热过后的两具肉体覆着微凉的水汽,湿湿黏黏得贴在一起,“你良善,都将我感化了。”
他托起索禋已然失神的脸,细心拨开粘在他面庞的发丝,像为了完成又一样“必须的流程”般吻着索禋:“你可还需继续感化我这样——荒蛮无知的神灵啊……”
……
被困于南山溶洞的第三年,唐琮见到那个古怪非常的少年。
他有清瘦纤细的体格,过分苍白的脸上绘着足足覆盖了半边脸的墨色蛊印,配上他过分烂漫的笑,显得格外鬼气森森。
“邻居阿哥,你好哇?”
是个苗人,且竟然知道唐琮如今“住”在这里。
唐琮戒备,面上却也报以微笑:“小哥好——小哥五毒来?”
“诶~也算是,只是仙教已算我死去数年了。”
少年语焉不详,唐琮却也算好对方应对自己无害。
话题兜兜转转来到唐琮的来由和被困在此的无奈,少年却嘻嘻笑起来,双眼弯起,面容透着诡异的妖艳:“阿哥,阿哥呀,你可知落洞神的能耐?”
他悠悠唱起曲调妖异的歌谣来:
阿哥,阿哥呀……
你又哪里去——?
去造辛夷车、去结桂枝旗,去采石兰与杜蘅,
满载满筐聘谁人?
出了这南山,天不应、地不灵。
要藏的人儿不靠近。
举头三尺有神明,四方鬼仙百八千……
你啊你,将伊要藏哪里去?
伊有好腿脚、伊有好口脑,
落了府洞会逃跑。
阿哥,阿哥呀?
去栽紫藤缀成帘、去堆青石迷行迹,去告山林狸与豹,
将那银月弯弯缠牢、将那绣鞋双双焚掉,
藏伊须藏好……
“我听说落洞府君的修行全仰靠祭祀的魂灵,阿哥,你修行路远呐……!”
“可你好聪明,必定知道如何快快成就你神仙灵体。”
“樨丹祝你——得偿所愿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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