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发完。
-----正文-----
我叫乔晋,我杀人了。
死者是小我三岁的,我的丈夫。
警方手上掌握的所有线索均指向我是这起虐杀案的犯罪嫌疑人,铁证如山,我无从辩驳。
没有任何一名律师敢接手我的案子,一是证据确凿,二是我始终对该起案件缄口不言。
这几乎注定了这场诉讼会失败得很难看。
没有人会赌上自己的前途和名声来陪一个杀夫嫌疑人逢场作戏。
但此刻与我在会面室相对而坐的人却告诉我,他要帮我做无罪辩护。
他生得白净斯文,一头长发被他扎成了马尾,额前的几绺碎发有一搭没一搭地散到那副银丝眼镜上,看起来很是放荡不羁。
老实说,我不相信这样的人能有通天的手腕把我从一个杀人犯变回普通人,于是我装作没听清地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我准备帮你做无罪辩护。”他说。
无罪辩护。
好荒唐的四个字。
我不死心的继续问他:“无罪辩护?你确定吗?”
他点头,随后向我做起自我介绍,那样子像极了在面试。他说他叫徐言,毕业于知名的政法大学,目前是一名刚过实习期的律师,而我的案子正是他转正后主动要求接手并单独处理的第一个案子。
我不好评价,也许他可能会因为我的案子声名鹊起,但更大的可能是在律法界销声匿迹。
虽然他本就是一粒尘埃。
“我大致了解了这个案子的来龙去脉,无罪辩护虽然有点难打,但我们不是完全没有胜算……”
这话术我听腻了,索性伸手打断他那有些自以为是的侃侃而谈:“你是想用无罪辩护作为引我开口的诱饵吗?”
“不,我只是想在法槌敲下的时候听到当庭释放这几个字,仅此而已。”
他说得很书面,我不太喜欢,但他的表情异常坚定,让人一时分不出真假。
“如果乔先生考虑好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始了。”
他真的很吵,我还没沉下心来思考他提出的无罪辩护的可行性,他就又开口说话了。
“你说,我听。”我只能这样回答他。
听我这么说,他的眼睛亮了一瞬,很快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掏出一大叠A4纸摆到我面前:“乔先生,这些是我走访调查到的资料,里面有些内容相信警方早已掌握。但我想问你的是,根据你所在小区住户反映,最近一年你与你先生争吵次数频繁,这个情况是否属实?”
还不错,他找对了切入点,我也来了逗弄他的兴致:“你想听我说什么?”
“真话。”他仿佛一个被老师点到名的三好学生,挺起胸膛,十分严肃地答道。
“是真的。”我低声回应,目光意外与他相撞,“徐律师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他不自然地错开我的视线,望向我那被长袖遮掩着的双臂。旋即,他的嘴角莫名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又在定格前迅速恢复如初。
是啊,大夏天的谁会穿长袖呢?
“可以把你的袖子挽起来给我看看吗?”他的语气格外温柔,用词却无比锋利,如同一柄直刺人心的长剑。
“当然可以。”我笑着挽起自己的袖子,向他露出一双完好的,没有任何瑕疵的胳膊,“徐律师请随便看。”
这一幕好似出乎他的意料,他顿了好久都没再同我交谈。
“你今年多大了?”我实在不忍心看他那一脸的茫然无措,便随意丢了个问题给他。
正是这个问题让我知道他的莽撞是有原因的,毕竟他下个月过完生日也才刚满24岁,足足比我小了七岁。
我惊讶于他年轻的同时,还顺道仔细打量起他的全身。
徐言的长相稍显稚嫩,身材倒是比我那个死去的老公有魅力得多,想来那方面的功夫应该也不赖。
“咚咚咚。”
该死的,那个烦人的声音又来了,每次我一走神它就会不合时宜的响起,简直就是个催命的恶鬼。
“继续吧。”徐言抬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像是想确认我有没有在听他讲话,“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
我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说:“忘了。”
他叹了口气,神情肉眼可见的复杂起来,然而下一刻,他就在我没有半点防备的情况下,直接攥住我的手腕,用一种过分怪异的腔调对我说:“无中生有,是个很令人着迷的成语,不是吗?”
这着实是个无礼的举动,但他看我的眼神太过凌厉,我只好瑟缩着抽回自己的手不再言语。
大概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他紧抿的嘴唇微微颤动着,在环视一圈这个只有我们两人的会面室后,他说:“这里没有多余的耳朵,这是法律赋予你我的权利。”
我一怔,迷惘的再次与他对视,他的眼睛明明是最没有攻击性的杏眼,但我却在他的注视下一点点扯开那截洗到发白变形的领口。
那里有着大片与周围苍白肤色相差较大的土黄色突兀,是我身上唯一一块即将痊愈的淤青。
他的呼吸仿佛在亲眼看到它的时候停住了,但他没死,我能清楚地听到他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最后在逼进临界值的刹那又从他口中一跃而出:“五成。”
“什……什么?”见他收回目光,我赶忙将衣服整理好。
他缓缓吐出两个字:“胜率。”
不得不说,徐言真是厉害,他能轻易地将我和他之间的角色调换,现在不是他想听我说案情缘由,而是我需要他告诉我该怎么做。
“咚咚咚。”
妈的,那个天杀的敲桌子声又来了。
我咬着牙,紧握的双拳正以一种微不可察的频率颤抖着。
是的,我在努力克制自己想要发火的冲动,因为这里是看守所,殴打一个好心帮助我的律师只会让我罪加一等。
就在我快遏制不住自身的怒意时,徐言拉动椅子凑了过来,如此一看,我和他虽依然是面对面坐着,可中间隔着的那张长方形木桌也形同虚设了。
他脸上挂起儒雅的笑容,我想这也许是他亲近被告人的手段之一,别人怎么想他我无所谓,反正我的火气消了大半才是最关键的。
我才不会和刚毕业的,嫩得可以掐出水的男大置气。
“我发现在我们交谈的时候你偶尔会有走神的状况,而且我看警方那边从接到你自首的电话到现在都没有给你安排详细的身体以及精神检查,对吗?”
徐言说话间,喉结一滚一滚的,真的很性感。
我看得入神,纷乱的思绪竟在片刻理清:“我现在是个闲人,随时都可以接受任何安排。”
他笑着点点头,应该是满意我的答复,接着他又说:“那么,麻烦乔先生和我详细且具体的说明你与你先生之间的发生了所有事情,以便后续使用。至于你先生胸口上除了致命伤外的那一堆杂乱无章的刀口,我想需要等新的鉴定报告出来再同检方做进一步解释。”
看来徐言不止口气不小,就连野心也足够大。
“好。”我下意识伸出手想去捋自己那顶精心修饰过的短发,刚要触碰到它时,我的手却僵在了半空。
从徐言漆黑的瞳仁里我看到了被剃成寸头的我,心中难免涌起一股失落,我现在的样子肯定很丑,如果我还是前几年那个普通的男大学生,那我不介意留个寸头。
但我老了。
他看出我的沮丧源于何处,二话不说就解开绑在头发上的发圈,如瀑黑发散落到肩头,很诡异又很漂亮。
“人的魅力只在自身,而非外在。”
“……”我最烦听这些邪门歪理,说教味熏得我想吐。
“好吧,你好像并不怎么爱听,那我们还是说正事吧?”他又问。
“我和他是在一个用于小圈聚会的俱乐部中认识的,那个俱乐部有着比较传统的规矩,每个加入的成员都需要进行各种各样的验证,活动中也需佩戴面具。我个人对此深表赞同,因为这不仅保护了成员们的隐私,更是能直接筛选出优质的玩伴,毕竟现在有的人为了追赶所谓的‘独特性’时常浑水摸鱼,这甚至是曾经困扰我许久的问题。
我记得那是个雨夜,他一个人坐在昏暗的角落里,手里那杯威士忌始终是满的,看起来心事重重。他算是那个俱乐部里为数不多的知名人士,以极难管教著称,他的身边总是围绕着一群想要驯化他的掌控者,但通常都只被他当成了一架会自动鞭笞他身体的机器,似乎没有人能够真正成为过他的玩伴,也从未有人真正驯服过他。
男人总喜欢爱而不得,别人懂,他更懂。他把同类看成下贱的玩意,只舔饵但从不咬钩,这样的人对我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眼前人摆摆手,表示这与话题无关。
我无奈耸肩,说起他我总会在不知不觉中偏离轨道——包括我的人生轨道。
“我走上前,在他对面落座,他看都没看我一眼就将头扭到一边,清晰的下颌线和抿起的薄唇在我眼里是那样的引人遐想,我承认我当时绝对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痴汉。
他大抵是有很沉重的心事,在这期间始终一声不吭,眼看指针逼近聚会结束前的半小时,我明白这是个注定收获不到果实的夜晚,于是准备起身离开,可他却在此时叫住了我。
一个月的时间,我和他正式确定了固定玩伴的关系,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想来也与案情无关,在此我亦不过多赘述。从那之后很漫长的一段日子里,我们的配合完美得像一块未曾被分开的玉,但他的性格很古怪,他有着很严重的年龄焦虑和外貌焦虑,我试图让他去看心理医生,他却屡次拒绝。直到我以终止关系为条件强迫他进行治疗,他为拒绝亲手将自己的面具摘了下来。
丑陋抑或是可怖,我做足了心理准备。可那是一张极好看的脸,是冬季伫立在皑皑白雪中最夺目的那株红梅,缀在眼尾的朱砂痣也成了最中间的花蕊,后来他告诉我,那颗痣生长的位置代表了他会有桃花劫。太迷信了,但往后的事情又逼着我不得不相信这个说法,何其讽刺。
他说他遇到了一件棘手的事情,这与他的感情状况有关,也就是你现在看到的那样,而我所学的专业恰好能为他指点迷津。我很难形容我当时的感受,我不是个蠢人,我自然明白这一切都是个早就设好的圈套,包括我和他的相遇。但当泡影被戳破,我还是本能地伸手去接,也许残留在我手心的那滩充斥着柠檬味道的清洁剂才是他本来的面貌。”
我说到嗓子干哑,咽下口唾沫好不让它冒出烟来:“从我决定帮他的那一天开始,我们的关系就由玩伴过渡到伴侣。虽然俱乐部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禁止成员私下结成不正当关系,但我单身他也即将单身,我和他不存在法律意义上的不正当关系。也许你会笑话我,但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他喜欢让我在他身上留下许久都不会消褪的痕迹,因为他很迷恋疼痛带给他的快感,他还喜欢在床上假装是上位者一样骑在我身上,他很瘦,没两下就泄了力,然后就喜欢躺在我身下把玩我那垂到他锁骨处的长发,只有这种时候他才没有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他就只是他。”
眼前的人听到此处再度摆手,眼尾的红痣也跟着他的动作影影绰绰:“这套说辞,你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事实本就如此,难道不是吗?”我冲他微笑着,言语上却步步紧逼,“难道不是因为这个俱乐部够隐蔽,而我刚好从事你所需要利用到的职业,你才愿意接近我的吗?我亲爱的哥哥。”
这声“哥哥”似乎瞬间让他全身爬满了一层不可名状的东西,他静静地盯着我,一言不发。
我丝毫不怀疑,他会在下一秒将刀刺进我的喉咙里。
我们对彼此过于了解,尽管是带着各自的目的接近对方,但不可否认,我们才是真正的灵魂伴侣。
“这个计划有破绽。”他眼中的怒意分毫不减,“你要怎么保证我和你的谈话不会被第三方监听?”
“只要你原先接近我的计划能够设计得天衣无缝,那么你所说的破绽就基本无限接近于零,即不存在这个所谓的问题。”我说。
他皱起眉冷眼看向我:“但你不信任我,还给我侃了这么一大段你的杰作,是吗?”
“你要自保,我也要自保。”我没有骗他,“何况我就把梯子架在你眼皮子底下,你也可以想办法拆掉它,我不介意我们提前演练囚徒困境。”
“太书面的东西我听不顺耳。”他探出手,纤细瘦长的五指蛇一样缠绕住我的领带,随后他将我猛地往前一拽,我和他原本稍远的距离顷刻间只余咫尺,“你只需要明白,我们谁也咬不死谁。”
一阵温热的气息随即在我的嘴唇上面游走,余光中我看到那是他的舌头在舔舐着它。一时之间我难以辨别,我和他,究竟谁才是蛇身上那颗藏着最多毒素的獠牙。
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颜色过于艳丽的眼尾痣带来的绝非是桃花劫,而是桃花运。
总之,自从和徐言讲述完我的故事后,我便再没踏进过那间封闭的会面室。
直至两个月后的立秋,一个叶落归根的季节,我的案子也似乎迎来了尘埃落定的时刻。
“辩护人认为,该起诉书在事实认定上存在重大出入,被告人乔晋依法不构成犯罪。理由如下,”徐言将几张照片一字排开,照片上拍摄的全是青紫色淤痕的特写,那是他留在我身体上的痕迹,“这些是警方对被告人进行详细的身体检查后,经被告人同意拍摄而成的照片。据法医的伤情鉴定报告中所示,照片中被告人的大腿根部及背部均有不同程度的挫裂伤,致伤工具为鞭状物皮带。根据走访调查的情况所示,在案发当天,第一现场的现场群众均有听到被告人所在房屋中传出剧烈争吵声,是近一年来他们所听到的最严重的一次,再结合法医判断伤口愈合程度推测其形成的具体时间及被告人的叙述综合分析,该损伤系死者生前造成。除此之外,我有理由怀疑死者具有严重的暴力倾向,被告人肩胛处大片土黄色淤青和其身上多处较为新鲜的挫裂伤,以及我们从死者家中搜寻到的断裂皮带检测出含有死者的指纹与大量残留皮屑,经鉴定,皮屑中所属DNA为被告人所有,这些均是此项怀疑的最好佐证。”
我安静地坐在被告席上,耐心听他的唇枪舌战,太书面和太专业的内容我听不懂,但我比谁都清楚,这种程度的疼痛只会带给我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快感。
“另外,据委托医院给出的报告所示,被告人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和焦虑症,而据尸检报告中所示,死者身上存在多处重复及多处相对杂乱的创口。这些创口均显示被告人在案发时处于意识相对模糊的状态抑或慌乱的自卫状态,且事后被告人在恢复理智的第一时间主动选择报警自首,虽是在三天后警方掌握了一定线索的情况下进行的自首,但仍属法律范畴上的自首情节。综合上述证据事实与出于对相关律法的具体考量,均建议检方依法对被告人予以不起诉的决定。”
这场舌尖上的博弈持续多久我已经忘了,但事情的发展正如徐言曾承诺过的一样,我最终被判定不需要负刑事责任,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要进行额外的强制治疗,为期三个月。
济城的冬天总是很冷,我走出精神病院的时候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想回家冬眠。
推开门,早已打开的暖气让我浑身凝结的血液开始缓缓流动,熟悉的声音从卧室传来,是这屋里的另外一条毒蛇,徐言。
他快步拥过来,贪婪地嗅着我身上的气味,像条饿极了的疯狗。
饱暖思淫欲,我们理所当然地向对方发泄着积攒已久的欲望,而大汗淋漓则是这场战争从开头就写好的结局。
“你说他出轨所以才动了杀心,那你为什么还要和我上床呢?这又算不算是出轨呢?”他躺在我身边问我。
我的食指顺着他披散的长发打起圈圈,心不在焉地回他:“我听说徐大律师的出场费已经不止五位数了,现在还在准备往律所合伙人那一步迈进,这是真的吗?”
“我们一荣俱荣,”他揽过我的肩膀,侧头在我眼皮上轻轻啄了一下,“一损俱损。”
这是承认,也是威胁。
我笑着说:“不止,我们还是一对奸夫淫夫。”
“咚咚咚。”
警察敲门的声音和敲桌子的声音同时响起,我再一次回到那间封闭的会面室。
“乔晋先生,按照您刚才所陈述的情况来看,大部分责任都该由您的情人也就是本案的死者徐言承担,尤其是以真相要挟这一点我们可以咬住不放。不过……”对面的短发男人略带迟疑地看了我一眼,“您的精神状态真的可以吗?刚刚在讲述的过程中您至少走神了三次。”
“抱歉,”我困惑地回问他,“你刚才说什么?什么辩护?”
“您的情况不是没有打无罪辩护的可能性。”男人说。
这句话让我不由得发出一声轻笑。
无罪辩护。
好荒唐的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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