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邀嘉宾:学生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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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梦吗?”
“悠仁真正想要问的,并不是这个吧?”魍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虎杖最担心的问题引开了话题。
不可否认,比起自己身处何处,虎杖更担心同伴们的安危。他还记得被偷袭后身受重伤的七海,那种程度的伤势如果无法及时施救绝对会危及性命。
而且虽然虎杖没有证据,但他能确定刚才有非常短的一瞬间,眼前的人并非他熟悉的那个“小魉老师”。
即便他没有从那短暂的异样中感受到威胁,却同样没有感受到丝毫善意,那股叫人遍体生寒的陌生感反而比直面危机更让虎杖紧张。
“不要担心,大家现在都很安全。”
魍魉毫不意外的察觉到了虎杖的异样,也大致能猜到其中的原因。毕竟她和虎杖还保持着能够共振的联系,在精神领域里根本躲不开这少年敏锐的直觉。
“……现在?”
虎杖的危机雷达又一次响了,对此魍魉也只是无声地笑笑,没有接下虎杖的质疑。
“至于刚刚你看到的‘那个’,也算是我。”似乎觉得有失准确,魍魉转而补上了一句,“或者说,你认识的我,才是‘那个’的一部分。”
可‘那个’又是什么呢?魍魉并没有明说。
想起当初宿傩说过的种种,虎杖忍不住开口问:“小魉老师!你所说的‘那个’,是不是就和我身体里的宿傩一样的存在?”
“如果是指容器与封印物的关系,那差不多吧。”
魍魉的回答有些含糊,接着又引开了话题。
“别傻站着啊,趁现在还有一点时间,稍微陪我聊会天怎么样?”
说着魍魉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示意面前的少年,虎杖低头犹豫了几秒后,还是在魍魉的身边坐了下来。
随着虎杖的落座,被定格的夕阳终于在涨潮的海浪声中缓缓滑下,寂静的天幕仿佛老式的胶片放映机一样,将那红了半边天的晚霞收起,舒展开了一片无边的夜色。
“悠仁还记得吗?当初我和伏黑找上你的那天。”
魍魉的面庞在渐暗的天色下逐渐模糊起来,但虎杖却还是从她脸上看到一抹满含歉意的笑容。
“对不起,如果可能的话,我们也不想在那样的日子里扰乱你的生活。”
“小魉老师不需要向我道歉。”
虎杖摇了摇头,斟酌了一番后索性敞开了自己一直深埋的心事。
“非要说的话,应该是我向小魉老师道谢才对。其实爷爷事,我很早就有心理准备了。但如果不是小魉老师特意筹备的告别式,我可能会留下更多的遗憾……”
虎杖抿了抿嘴角后长长的叹了口气,他双手撑在两侧靠着背后的石阶半仰着上身,看着赤红的晚霞被深蓝的夜色吞没,回想起了爷爷在最后的时刻对他留下的话。
那个向来嘴比脾气还硬的老人家,到最后了还在说‘男人就应该帅气地死去’这种不着调的话。
“要我不要在乎别人的眼光,力所能及的对他人施以援手。还说什么要在众人的簇拥下死去,不要像他那样……”
彼时的虎杖还不明白,像爷爷那样有什么不好,对他来说平淡普通的人生已经足够了。直到他前往高专前的那场告别式上,虎杖才隐隐明白了爷爷口中那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
不是说不要像他那样平淡的度过人生,而是说不要像他那样在孤独寂寞中留下遗憾。在之后的日子里虎杖也逐渐开始理解,为什么当初在时间那样紧迫的情况下,魍魉还要执意举行那场告别式。
那场告别式不仅仅是对逝者的悼念,也是对生者的安慰。
“那还真是了不得的遗愿啊。”
魍魉这是头一次听虎杖提起自己爷爷的事,但多少也明白他为什么会对虎杖留下那样的遗言。
“对吧?”虎杖挠挠头笑道,“简直和诅咒一样。”
魍魉转头看着身边的少年,不一会又将目光转向了在夜色下漆黑一片的大海。
“那可不是诅咒。”
魍魉柔和的声音几乎被海浪声淹没,但还是被虎杖清楚的捕捉。
“那是他的愿望,是希望悠仁能在他离开后不被寂寞所困,融入这个广阔的世界,珍惜身边重要的人和感情,享受丰富多彩的生活,充实的走过不留遗憾的一生的……非常美好的愿望。”
虎杖愣了愣,下意识的接过话:“我明白……”
“不,悠仁你还不明白。”
魍魉摇摇头打断了虎杖的话。
“想要做到这一切的前提,是你要珍惜自己作为‘虎杖悠仁’的存在。在保护别人的同时,同等的爱护自己的生命和灵魂。”
“而不是作为宿傩容器,成为一件工具,又或是什么勇于献身的英雄。”
海浪声愈发的激烈,像是要吞没什么一样。而落日前还离石阶隔着不少距离的海浪也随着涨潮漫了过来,快要没过虎杖的脚面。
“那种逼迫一个孩子献身救世,成为英雄的世界,即便毁灭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魍魉的语调依旧柔软而缓慢,可这句话出口时虎杖却清晰的感受到了其中森然的杀意与冰冷。
“悠仁,你是个强大的咒术师,但也同样是个年轻的孩子。我这么说不是在小看你,而是作为成年人……”
魍魉说到这再次陷入沉默,好一会后才重整词句再次开口。
“着是我对和自己有相似命运的同类给出的建议,毕竟无论是五条前辈还是我们中的任何人,从来都没有打算让一个孩子以‘宿傩的容器’这个身份去接受不义的审判。”
虎杖当然明白老师们的苦心,如果高专的大家都只是将他视为消灭宿傩的工具,只要让他乖乖当个等待受死的傀儡就够了。根本不需要花那么多的心力去培养,更没有必要在少年院事件时花那样的代价救活自己。
“没想到小魉老师也会有这种爱说教的一面。”虎杖叹了口气,转而将话锋指向了身边的魍魉,“那小魉老师呢?你珍惜自己的存在吗?”
被反问到的魍魉沉默不语,笑着叹了口气后缓缓站起身向黑色的大海走去。
以为自己惹恼了对方的虎杖连忙起身跟上,却在追到魍魉身边时候被看到的景象震惊到无法开口。
这一刻,大海与天空似乎在他眼前倒置。
虎杖站在海中,却又像悬在天上。明明脚下是不断冲刷着他小腿的海浪,可这片汹涌的黑海之下却有着一片璀璨的夜景。
而那几座标志性的高塔与灯光都在告诉虎杖,海面之下这片灯火通明的城市就是东京。
虎杖下意识的寻找涩谷的方向,果不其然的发现那一片区域笼罩了一层暗幕。只是那层作为暗幕的帐看上去并不稳定,内里甚至隐隐透露着一丝亮光,好像随时会被罩在其中的事物撕破一样。
魍魉知道虎杖在想什么,朝着他招了招手后纵身潜入了海中,飘散的长发像某种观赏鱼飘逸的尾鳍一样在海中浮动,眨眼间便游出了好远。
“等等!”
虎杖紧追而上,一头扎入脚下这片颠倒的海。
奇怪的是以为自己潜入水中的虎杖并没有感到预想中的湿腻和窒息,耳边呼啸的风声让他下意识的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正乘着一股强劲的风势落向涩谷的方向。
追随着魍魉的背影,虎杖穿过那层用来掩人耳目的黑幕,他这才从空中的视角看清了涩谷站的此刻的全景。
一棵巨大的银白色巨树撕开了地面与建筑,带着一丝叫人难以忽视的神圣与威严,赫然矗立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之间。无数银白的藤蔓攀附交缠在周围的建筑,像是捕食者的触肢一样无声的向四周蔓延。
可让虎杖失语的并非这幅错乱的景象,而是那银白的巨树周围弥漫的古怪气息。光是单纯的注视着它,就像是被什么无声的叩问着内心,将人心中某些无法言说的东西缓缓勾出,暴露在一双无喜无悲的眼中。
虎杖不由自主的晃了神,直到一只冰凉的手拍了拍他的后背,他才倏地清醒了过来。
回过神的虎杖下意识的避开了那棵树,垂头跟在魍魉身后。他想说些什么问些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直到他看到一队熟悉的人影。
“东堂!太好了,你找到顺平和钉崎他们了……”
兴奋的跑上前的虎杖停下了脚步,说出口的话渐渐没了尾音。
虎杖并没有认错,他面前确实是架着受伤的顺平和钉崎的东堂,他们身边甚至还跟着一队负责看护一般市民撤离的辅助监督和医疗小队。
他们的表情鲜活而生动,就连眼中的紧张和恐惧都一览无余,虎杖甚至清楚的看见他们飞起的衣角和汗湿的发丝。可这些人却像是被定格在了某个瞬间一样一动不动,犹如精致绝伦的蜡像。
这时虎杖才忽然意识到,魍魉之前所说的“大家现在都很安全”是什么意思。
如果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那并非有什么外力将时间暂停,而是自己所处的空间正无限拉长了自己对时间的感知,以至于现实中的某个瞬间几乎以暂停的方式呈现在他眼中。
这并非不可能的事,因为“领域”完全可以实现这种体验。所以自己正处在谁的领域之中吗?
“别担心,这只是现实的倒影。”魍魉适时的解释,“你可以将这里视为纯粹的精神领域,就像你想的的那样,在这里对时间的感受和现实中是不一样的。”
尽管被告知自己所见都是虚影,但虎杖还是小心翼翼的躲开周围一动不动的人,紧跟在魍魉身后嘀咕。
“小魉老师你这是用了什么读心术吗……”
魍魉但笑不言,只是继续安静的前行。虎杖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看着魍魉的背影,总觉得眼前的人是愈发的缥缈虚浮。
之后的路上虎杖遇到的人越来越少,却大多都是熟人。
眼熟的辅助监督,二年级的学长,日下部老师,京都高专有过一面之缘的学生,以及伏黑和受伤昏迷的猪野。
再后来虎杖和魍魉经过一栋被银白藤蔓爬满的商用小楼,伊地知浑身藤蔓的倒在大开的卷帘门下,他的眼镜掉落在一旁,面容安详平和像是沉溺在一场美梦。
但魍魉依旧没有停下,直到走近了那棵撕裂了水泥与沥青的巨树,才抚着树干粗糙的外皮回头正视身后的少年。
“我也是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明白的那个道理。”
虽然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但虎杖立刻就反应过来这是魍魉对他先前反问的回答。
“从我离开那个村子至今已经过去十六年了,一开始是由基,她重新教会我认识这个世界,教导我社会的规则。后来遇到了高专的大家,虽然也发生过一些意外,但也因此结识了教会里那些志同道合的伙伴。再到后来,就是你们这些孩子了。”
这十六年里,亲情,友情,爱情,她都体验过了。无论是酸涩苦痛还是甘美辛辣,那混杂着无数滋味的情感终究是在她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魍魉觉得自己应该是满足的,尽管她始终无法成为真正的人类,可她却拥有过人类最为宝贵的情感。
大概是因为回忆起了快乐的时光,魍魉的神情都变得轻松了不少,甚至抬手揉了一把虎杖乱糟糟的头发。
“虽然这是个漫长的过程,但我确实已经学会如何珍惜。不论是自己,他人,还是感情。对我来说,这都是非常……非常珍贵的经历。”
魍魉收回手,半垂的眼帘下藏起一抹无可奈何。
“果然,小魉老师是个温柔又坚强的人。”
虎杖的话让魍魉的神情瞬间空白,好不容易维持的平静差一点要在少年的话语中崩盘。
“这种时候,拍老师的马屁也不会有奖励的。”魍魉很快重整好了情绪,继续问虎杖,“对了悠仁,你现在也还是想实现那个愿望吗?”
愿望?
想起不久前在海滩边的对话,虎杖瞬间回想起当初和魍魉初见那晚自己说过的话。
“那个啊……小魉老师你可不要笑我啊。”
虎杖有些不好意思的挠头,却没有否认魍魉话。毕竟他的想法从来都没有变过,而且与其说那是个愿望,倒不如说是他的准则和目标。
“怎么会是笑话呢?不过你现在明白什么是‘正确的死亡’了吗?”
也许是魍魉的语气过于认真,虎杖的回答也变得更为郑重起来。
“嗯,我希望不再有人因为无序的邪恶受到伤害,即便背负着各自遗憾悲伤的记忆,最后也能以自己认可的方式,无愧的走过一生。”
“这还真是个宏大的愿望啊。”魍魉欣慰的听完虎杖的答案,由衷的感慨了一句。
“那小魉老师你有什么愿望呢?”虎杖顺势问道。
“我啊?”魍魉笑了笑,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投降远处的目光中不自觉的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柔软。
虎杖其实不是很能读懂魍魉的情绪,但这一刻他却能猜到魍魉肯定想到了一些极为幸福的回忆。
“我的愿望,已经有人为我实现过了。”魍魉抬头看着巨树茂密的枝叶,长长的舒了口气后再次看向虎杖,“所以悠仁,现在就由我来实现你的愿望吧。”
精神才放松了一会的虎杖一瞬间彻底愣住,好不容易反应过来什么的时候这个人都显得有些慌乱起来。
“不是不是!小魉老师不要开这种玩笑……”
不等虎杖说完,魍魉忽然抬手抵在了虎杖额前低声念了句什么,紧接着一枚印着红色咒印的银白树叶竟从他的额头浮出,落在了魍魉掌心后忽的消失。
虎杖只觉得自己精神一阵恍惚,耳边若有似无的传来阵阵熟悉的叫骂,眼前的景象却是越来越暗。他不知道魍魉接下来要做什么,但直觉告诉他那绝对是什么危险的事。
“等等……小魉老师?你要干什么!”
虎杖抬起手给了自己一拳,强打起精神想要追上魍魉,可周围的藤蔓却突然暴起牢牢捆住了他的手脚。
“老师!小魉老师!不要走!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都可以再想办法!你不是才教我说,要学会珍惜自己吗!你这又是要干什么啊?!”
魍魉对学生们总是心软的,可这一次无论虎杖怎样挣扎叫喊,哪怕挣扎时被藤蔓割的遍体鳞伤,她都没有做出丝毫退让。
“悠仁,人生总是有不得不做出抉择的时刻。在那个时刻到来时,总要有人做出取舍。”
她当然也犹豫过,想过去做一个自私的混蛋,可每每想起自己重要的人和事物会就此消失,她就会有种胸口被掏空一样的空虚与痛苦。
魍魉不敢面对那种痛苦,就和由基一直对她的评价一样,她其实一直都是个胆小的家伙,甚至还很懦弱。
温柔?也许吧。
坚强?从来都不是。
不敢面对失败,不敢承受失去,无法直面痛苦。这样胆小软弱的自己,甚至连做一个自私鬼的勇气都没有。
魍魉当然珍惜自己的存在,可在她心中也存在着远比自己更为重要的事物。
“睡吧,悠仁。”
少年的叫喊声越来越小,最终归于平静。
“你的愿望我收下了,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们大人就好。”
头顶的巨树却开始簌簌作响,颤动着茂密的枝杈将无数叶片如雪一般抖落。
下一刻一只手穿过层层叶片袭向魍魉,攥住她的脖子将她狠狠钉在了身后的巨树上。
魍魉没有挣扎,像一具失去灵魂的人偶一样冰冷而麻木的看向来者。
那扰人的叶片渐渐散去,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
高过两米,四臂四目,粉发血瞳,身负咒印。
“准备好为愚弄我而付出代价了吗?怪物。”
不同于附身在虎杖身上时收到肉体束缚的样子,此时在纯粹的精神领域中,宿傩终于展现出了自己诅咒之王的真是样貌。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
魍魉扯了扯嘴角,冷声嘲笑着面前的宿傩。
“而且比起我,你现在才更像个怪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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