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你不准备在浪漫的景色之下向他求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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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开纽约之前,陪朋友去女巫占卜店,在下东区的窄巷里被导航牵着鼻子来回弯弯绕绕半小时,可算找到那通往地下的隐秘入口,楼梯拐角处甚至趴着一只血迹风干的死老鼠。当时我鸡皮疙瘩都渗出来了,可朋友反而更兴冲冲地把我往里拉,“摩甘娜女士特别灵”;那个月,他动不动就绘声绘色向我洗脑这位“女巫界的传奇”有多牛:发现体内潜藏已久的现代医学从未诊断的病症、知晓失联多年的初恋情人的下落,死去的亲人的最终遗愿,以及阻止客户踏上那趟无一生还的死亡航班……“她花在marketing上的经费,还真是不少哈。”没说brainwashing,算我对她的仁慈。“这种大不敬的话,你私下跟我说说也就罢了;到时候,一定要虔诚、虔诚,懂吗?”我是不理解人们对种种神神鬼鬼玄之又玄无法从根本上被证伪的信念的信仰的。但看在他是大客户的孩子的份上,唉,我想我只能继续忍受那充满endogeneity的hype了。
我心不在焉地跟在他身后,脑中一直在想今晚吃什么。在那看上去八百年没擦罩上纱的玻璃门上也有血手印;朋友凛了一下,才抬手推门,我在心中打趣那指不定是上世纪的红油漆。地下室店面宽阔,造型奇异的瓶瓶罐罐于昏暗的光线中休眠;无处不在的干花与草叶,给人一种远离尘嚣逃离都市的感觉,尽管那微微发涩发苦的气息并不会令你联想到郊外午后芬芳惬意的草坪。暗紫色绒布铺盖的方桌之后,坐着位戴着鸦黑色兜帽的女士;上半张脸,都浸没于兜帽投下的暗影的湖中;寡淡唇色之下,苍白枯瘦的肌肤,躺落几缕从颈后渗过来的橙红色的鬈发。
“请问,您是……”朋友迟疑一会儿,开口问道。
谁知那看上去三四十岁的女子,直接打断了他的问话:
“黑水中的倒影醒过来了……可怜的迷途者啊,你将再次打捞镜中的骸骨……”
“在时间的裂隙中;在嗜血的午日下,于永恒的黄昏中游荡……”
“……”
那仿佛被迷雾围困的粘滞沙哑的嗓音,渐渐不念了。
朋友皱起眉:“我……?”
“不。”
那黑袍下的目光,一直锁在我的身上。
“我说你身后那位。”
*
“有一阵没回伦敦了吧?”我笑笑说是的。“不过每次回来,好像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哟,你真的这么想吗?我还以为你会感慨,伦敦越来越脏乱差了呢。”
难民潮、通胀率,日益严峻的财政赤字与多年停滞不前的经济——恍惚间,上次聚会,我们还在谈论举世震惊的脱欧;但现在,掐起喉咙所高叹的惊诧与讶异,也变为许久之前的往事了。人们默默生活于后脱欧时代的泥沼……抑或挣扎其中?
毕业后,由于工作,我不时于纽约与伦敦之间往返,但每次都呆得不久。车接车送、全盘安排妥当的行程,在金丝雀码头高耸入云的大厦中俯览钢架轻轨的我,早已失去对这都市最接地气的感知了。比起种种宏大叙事、恶化的治安与下行的经济,真叫我慨叹的,反而是老上司鬓边多添的白发与愈发光秃的头顶。学生年代觉得极为严肃刻板的人,现在反而生出些许温和慈祥之感了。
我们沿着康河河畔漫步,他从公司离职之后去了剑桥。美好的养老生活,我如此调侃,换他一个无奈的笑容。社会前进,向前或倒退,校内石砌的砖墙,却依旧保持多年前的模样。阳光倾盛、鲜妍翠泽的草坪之上,长满了或躺或卧的学生。“年轻真好。”我在心底发出和他同样的感叹,面上笑着回:“每天和年轻人接触,会不会觉得自己也小了二十岁?”
“也可能,是感叹自己比二十年更多的衰老。”
看着他灰白的发与愈发迟钝的腿脚,我们在河边的长椅上休歇,很久很久默默无语。
其实五十岁,正是事业高峰斩割黄金果实的年纪;智识与人脉在多年沉淀之后垒成高峰,以他的能力,现在还远远没有望见山头呢。
关于那场高层派系间残酷的政治斗争,我远在纽约都有听闻。
“唉,不说我了;你呢,近来有没有什么新进展?”
“啊,什么新进展?”
“别跟我装傻。你跟你那对象,交往也有三年了吧?还没有结婚的打算吗?”
“唉唉,说好的英国人不谈隐私呢?”
“你小子,就别跟我装了;每次都插科打诨敷衍我……不会出了什么状况吧?”
“没有没有,稳定得很。”我看向远处,树影下肩并肩依偎在一起的情侣,“事实上,我们准备过几天乘邮轮去北欧度假来着。”
“噢,你不准备在浪漫的景色之下向他求婚吗?”
“哈?这也太突然了吧……”
“呵,人家说不定都等你好久了。哪儿有那么多青春陪你耗。”
他突然语重心长,长叹一句:
“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
“把命留在办公室中,除了账户上愈加丰厚的数字……别的,那是一点儿益处都没有的。”
*
后来想想,我和他重逢那画面,大概两人都挺狼狈的;我随便套条充满夏威夷风情的花短裤趿着人字拖就出舱门了;海风凉爽,薄暮冥冥,宴会厅里华灯高照,悠扬的舞曲,随海波漫卷,一直荡去很远的地方。我心情郁闷地关掉电脑:公海上Wi-Fi慢得令人窒息;开视频会议,信号一直断断续续的;我转成手机参会,想着上了甲板兴许能够好些,结果没走几步,“呲啦”一下,和美洲大陆年轻下属愚钝至极的报告就此断联。“唉!”快了结的case横生变故,偏偏赶上我在游轮上度假;要是他在我身旁,看见我搬出电脑对着屏幕老僧入定一坐就是十小时的模样,估计又要开始甩黑脸了。“这算什么度假!”那像被偷了最喜爱的玩具的气汹汹的抱怨声又响在我的耳畔——
然而这次,是他因为工作,变卦抛下我了。
“临时接到一场非常重要的合作……我……”“行了行了,你去忙吧。”
我就这样,独自一人踏上了驶往北欧的游轮,夹在一群亲朋爱人之间,好不违和。我这儿大晚上放松娱乐的时候呢,正值纽约一帮咨询公司的精英干活儿——真是一个天然受奴役的好时差啊。不过说实在的,一人出游,我也失了兴致,头一日几乎闷在舱房关了一天;这会儿拜古老欧洲过时的通讯基础设施所赐——阴差阳错,上甲板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然后,我就在那倚着船舷的寥寥人影之中,第一眼,望见了他。
他披着件对那身子骨来说过于宽大的白衬衫;款式简约、素净,没有荷叶褶也没有花枝招展的绣花——多年未见,第一个浮于脑海的念头竟是这个,连我自己都感到好笑。他看上去心情不好;头颅微微垂着,整个人都瘦脱了形;茕茕孑立、背身向海的样子,有那么一瞬间叫我想起从深海上浮的水鬼,抑或是月光幻化的妖精,苍白到惨然的皮肤装贴一具骷髅。
我愣在原地,而他似乎正凝望脚尖出神,背后的船舷成了唯一的支柱,而身前,宽阔的甲板、寥落的游人,高层金黄的灯火与欢喧的人声,连同四周深幽无边的海波,对他而言,都像失去重量、并不存在。豪华的游轮形质不再,憔悴的目光吸入和广寂海天相同的黑。
其实那时,我还是有机会走掉的;为什么不呢——为什么,要僵直地向前,引我们两人,在随后的旅程一起出丑呢——
“……嗨?”
他缓缓抬头,目光错愕。
“……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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