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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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二月的杜王町依然在飘雪,格外漫长的冬季反而让新开张的火锅料理店人声鼎沸。隔着氤氲的蒸汽和服务员朝着一批批进门的顾客热情的问候,东方仗助觉得自己的思维都仿佛比平时慢了几拍。
以至于从广濑康一嘴里听到的消息在脑子里转悠了一圈,他才回过味来。
岸边露伴回到了杜王町。
在东京旅居一年以后。
显然,康一对这位亦师亦友的漫画家能重新回到他的小镇生活里格外兴奋,以至于平日里对他人感受颇为顾虑体贴的好友,根本忘了对面坐着的两位的身份,满面喜色地将这个消息脱口而出。
仗助正担心女友口味清淡吃不惯这家有点过咸的寿喜锅,往她碗里夹了几个自己味噌锅里煮好的丸子,闻声筷子都没停一下。
餐馆熙攘而狭小,座位安排得格外拥挤。由花子悄悄对着康一小腿踹出的那一脚,因而引发了一连串连锁反应,桌板移了位,台面上的瓶瓶罐罐倒了一片,接连发出“嗵”、“啪”、“嘭”的响声。要不是动静太大,少年标志性的飞机头可能抬都不会抬一下。
“再好不过了,康一又能比所有人都提前看到原稿了。”仗助笑着评论。他没有唤出疯狂钻石,抬手示意服务员无需介入,顺手收拾了手边几个七倒八歪的调味瓶。
康一挠头尬笑,饭桌上在一阵叮叮当当的混乱之后,突然陷入了几秒古怪的沉默无言。
上一秒还占据女友所有注意力的寿喜锅的咸淡似乎突然不重要了。虽然妆容满分,一头微卷长发显得成熟又靓丽,面对这样的话题依然是个沉不住气的少女。“露伴老师?那不是你那个前——”
“菜奈,已经过去很久了,没有人在意了。”仗助温和地打断她,语气笃定,脸上笑意不减。
这并不是一句粉饰太平的空口白话,岸边露伴在我心里早就翻篇了。仗助在心里斩钉截铁地下结论。
这句陈述如此不容质疑,以至于某些细节显得无关紧要,所以仗助继续往锅里拨着冷冻牛肉丸,决定把“我早就知道了”这句话吞回肚子里。
小镇本来就小,替身使者又会相互吸引,旧人重逢在杜王町不是什么稀奇事,或者说,简直三天两头在上演。
时隔一年多再见到岸边露伴,没有什么戏剧性的剧情,也谈不上是什么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不过是在大雪纷飞的铁道口,偶遇那个挺拔纤瘦的身影独自拖着和他身材不成比例的巨大行李箱。
他既没有叉着手揶揄“大漫画家衣锦还乡竟然没人夹道欢迎吗”,也没有上前一把夺走那个行李箱顺势责备几句大雪天还穿这么单薄;对方既没有深一脚浅一脚地逃离现场,也没有追上来和他说上两句话。
旋转而下的雪片让他看不清对方神情,融在脸上激得他清醒又茫然,他们就这么隔着一条铁道对望,或者说,发呆了几秒。直到列车带着恼人的声响携着寒风掠过眼前,他透过车厢间隙瞥见露伴墨绿色的发丝在空中乱舞了片刻,列车消失时,人已经往本就相反的方向走了。
明明是个受人追捧的大人物,却像个没有名字的孤影,仿佛与世隔绝,什么都不能打扰到他的世界。既招人恨,又招人疼。
或许也的确没有人真正进入过他的世界,东方仗助在心里这么概括着。岸边露伴状似脆弱的皮囊下是难以置信的狠厉决绝,又冷又硬,凿不开,捂不暖。这个念头让原本就刺骨的冷,更变本加厉地沿着脚底和两腿往他脊椎里钻。
那个背影已经模糊不清,东方仗助还笔直地杵在铁道口,悉心打理的头发上沾满雪花,像个尽职尽责的交通灯。半明半暗的路灯洒下稀疏的光,映得铁轨潮湿绵延,通往不知什么远方,像个冰冷而黏腻的梦。
02
广濑康一一天都没坐住,第二天一早就拉着由花子来了岸边宅。美其名曰“旧房重暖”,其实在豪宅沙发上屁股还没坐热,眼神就冲着行李箱上随意堆叠的牛皮纸袋乱瞟。漫画家把他坐立不安的举动尽收眼底,转身进去倒红茶,厨房里飘出一句悠悠的“想看就看吧”。
由花子带着笑意看男友大叫“好耶”捧起原稿,接过红茶向房子久违的主人道谢。“露伴老师,我们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呢。”
山岸由花子原本就是令人印象深刻的美人,如今锋芒毕露的性格被时光和爱情浸润得愈发柔和。杜王町的角角落落和偌大的岸边宅依然是记忆里原原本本的样子,反而是发现熟悉的人脸上添了些不那么熟悉的神情时,让岸边有了刹那晃神。
“的确差点就回不来了。”露伴轻描淡写地说。
作为一个艺术家,一个讲述者,露伴却并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感受。甚至可以说,他在这方面远低于普通人的水平。这一点被他笔下剑走偏锋的故事和状似傲慢的言行掩藏得很巧妙,通常能让人坚信这是他精心挑选的外壳。
然而,这不过是一个缺乏基本人际交往技能的聪明人,出于本能的笨拙的掩饰罢了。
唯一看透这一点的是铃美。她在离开小镇前,曾有得以和露伴独处的片刻。她挠着亚诺鲁特的下巴,半嘲弄半同情地说,“其实你根本搞不懂自己吧。”
露伴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反驳,“哪里有我岸边露伴搞不懂的事。”
铃美笑得花枝乱颤,“否认也没用,露伴酱看那个孩子的眼神,完全不一样哦,像看见别的小朋友手里拿着的,又不好意思说想要的棒棒糖。”
岸边露伴大多时候无从分辨,心里升腾起来的各色各样的感觉是什么。又或许,他多多少少清楚,又懒得在他认为不值当的无聊琐事上消耗时间。
在别的少年都还在球场上挥洒汗水争夺奖杯,或是在学校门口用拙劣的技巧泡妹的年纪,露伴就直觉准确地选择了一条少有人走的路,也因此再也无法和普通人一样,循序渐进地去体会人与人之间那些时而令人困惑、苦恼,时而又让人不能自已、欣喜若狂的互动。
例如现在,是个完美的时机。他大可以将自己这一年多的经历和盘托出,哪怕省去一些不必要的细节说个大概,想必都会让康一和由花子大惊失色,直呼“不愧是露伴老师”,也能让康一理解为何所有寄出的饱含关切和问候的信件都石沉大海。
但何必呢,他又想,反正我已经回来了。对于离开杜王町,我也没有过哪怕一秒钟的后悔。
03
菜奈从火锅料理店回来,就有点魂不守舍,还时不时找借口发个脾气。东方仗助心明如镜,但也知道关于前男友的任何话题,怎么也不能由他提起,只好继续做个逆来顺受的听话小男友。
菜奈比东方仗助大两岁,毕业前也是葡萄丘中学校花级的人物。
会变成恋人关系,算是菜奈发起的主动攻势。一个引人注目的美女成天在面前晃来晃去,纠正他不要叫学姐而要叫“菜奈酱”的时候,机灵的仗助君怎么会不知道这其中的意味。
只是绝大多数时候,面对绝大多数的棘手事,他最拿手的应付策略就是装傻充愣。
但菜奈恰巧踩中了他的软肋——一个充满英雄主义色彩的瞬间,无论来自于谁,都足以改变他对此人的看法。
当一个不成气候、发型还古怪的不良少年,成天被看见和杜王町远近闻名的美女走在一起,还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自然是要被“前辈们”找麻烦的。
杜王町著名的混混团体把他们两人堵在回家路上时,仗助本想把他们引到无人的角落,让疯狂钻石松动一下筋骨,轻轻松松解决此事。不料身边看似大家闺秀的少女,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怒气冲冲地挡在他面前,大声宣告“关你们什么事,仗助是我看上的男人”。
那一刻,仗助突然觉得,也没必要再牢牢守着自己那颗并没人在意的心。
虽然菜奈身上美女的毛病一样没落下,她有点娇纵,有点任性,有点自我中心。但她也有别的美女身上少有的优点,意外的包容,意外的坦诚,意外的勇敢。
仗助的心柔软下来。
也许该说的话还是得说。
他用自己那双蓝得令人心慌的眼睛,直视还为露伴的存在生着闷气的少女,真诚地说,“我现在喜欢的是菜奈酱哦。菜奈酱比他好多了,各个方面。”
东方仗助并不介意为了达到目的偶尔骗骗人,但这句话是发自肺腑的。
岸边露伴的优点,菜奈身上多少都有。岸边露伴的毛病,菜奈展现的也都是合理的缩减版。她任性得可爱,自我得不讨人厌,身材姣好,穿着体面,小有才气却不咄咄逼人。
总之,就算和他前任有些不可避免的相似之处,那也绝对是个改良版本。
人总是要进步的嘛,找对象也是。东方仗助心想,还真是感谢岸边露伴,让我把分手说出口。
菜奈自然是被仗助甜蜜的奉承哄得服服帖帖。她钻进少年高大宽厚的怀抱,边撒娇嘴上还在装模作样,“倒也不用为了我这么说啦,觉得他哪里都不好,一开始也不会在一起啊。”
是啊,当初怎么会和岸边露伴在一起的呢?
明明互看不顺眼得很。
04
彼时杜王町刚从吉良吉影一役中恢复平静,替身使者们虽然不再并肩作战,也因为相互吸引,从未消失在彼此视野里。唯一的例外是整天神出鬼没的岸边露伴,直到他主动出现在东方宅的门口。
周末的早晨,门铃大作扰人清梦。16岁的暴躁少年揉着还未梳起的紫色乱发打开门,刚要抱怨几句是什么快递,为什么不能中午再来,意外发现门边站着居然是许久不见的大漫画家,惊讶得瞬间困意全无。
“东方仗助,虽然很不情愿,但我岸边露伴有事想拜托你。”
朋子送上饮料和茶点,就关上门退了出去,临走前还踹了一脚眯着眼半躺在地上的仗助,示意他礼貌些。
仗助转头对老妈挥挥手,十分不在意的样子,转头却发现平时盛气凌人的漫画家此刻端坐在茶几前,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支钢笔。
那支钢笔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似乎也是好多年前的款式了。笔盖只能勉强松垮垮地扣上,末端都已经磨损出了不锈钢的原色,笔身上满是细小的划痕,显然已经陪伴了漫画家很多年。
“前几天,这支G字笔的笔头断裂,已经彻底不能用了,所以希望你能用疯狂钻石,替我修好这支钢笔。”露伴说罢,低头做了个“拜托了”的姿势。
“竟然有岸边露伴都做不到,而只有东方仗助能做到的事”,这个想法让少年的虚荣心不可避免地膨胀起来。他当然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折磨这个平时傲慢无礼的家伙的机会。岸边露伴吃瘪的表情怕是只有他东方仗助才能看到吧——此刻要是有个相机记录下来的话就太Great了!
仗助故意停顿了几秒,才得意洋洋地开口,“岸边露伴老师想要一支G字笔,哪里还有买不到的道理,何须来拜托你最讨厌的仗助君。”
“拜托了,这支笔对我真的很重要。”露伴忍耐地咬了咬下唇,居然没有被激怒。
“可以哟。”仗助神色也不免认真起来,“但想听听这支笔为什么那么重要,就当是给仗助的辛苦费吧。”
露伴犹豫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该从何说起。权衡片刻才不情不愿地开口,“我小时候因为不善言辞,也不怎么亲近人,一直让父母非常担心。现在回想起来,在铃美家遇到了那样的事之后,脾气想必变得有些古怪了。”
“果真是没有自觉,脾气岂止是有些古怪”,仗助腹诽,示意露伴继续说。
“他们并不富裕,也非常喜欢在杜王町的生活。但为了我能过得更自在,思前想后带着我搬去了东京。但即使换了环境,我似乎也并没有让人省心,他们始终忧心忡忡,直到我开始画漫画。”
东方仗助似乎能猜到一些了,忍不住坐直了身体。
“16岁就辍学,每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画漫画,并不是什么所有父母都会赞同的事。但他们知道之后,意外得非常高兴,说着什么‘太好了,露伴终于找到了自己’……两人商量了好久,还认真打听了什么笔更好用,为我挑选了一支专门画画的钢笔……”
露伴显然不习惯和人说这么多关于自己幼年回忆的话,平时嚣张的气焰全然不见,甚至说得有些磕磕绊绊。“这是他们送我的第一支笔,也是唯一一支……不久之后,他们就出了意外……”
仗助已经记不起那天漫画家到底吐露了多少难得一窥的心事。只记得他渐渐在露伴低沉柔和的嗓音里,获得了一种类似喝多了之后的晕眩感,眼睛里湿漉漉的,身体轻飘飘的,肚子里暖洋洋的。
太犯规了。东方仗助心想。一个传说中的人物、不可一世的傲慢天才,在你面前暴露脆弱,这和一只龇牙咧嘴趾高气扬的猫咪突然朝你露出软软的白肚皮一样——这样的精准打击,他东方仗助一个凡夫俗子,怎么可能逃得过嘛。
他着迷地盯着岸边露伴漂亮的脸上少见的迷茫神情,像丢了魂一样朝露伴越凑越近,近到能数清他扑簌眨动的睫毛,看见他眼里若隐若现的泪光,闻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体香。
心里痒痒的,因为有一颗早已扎根心里的种子,在此时此刻蠢蠢欲动。
“没记错的话,仗助君和露伴之前已经扯平了吧。”哇,露伴看起来紧张得不得了呢!下唇都没有血色了。
“想要修好钢笔的话,露伴必须答应仗助君一个条件哟!”仗助知道这么做有点卑鄙,但谁让他是个不懂礼貌的混蛋、说一套做一套的骗子呢。
露伴急切地点头,根本不知道有什么在等着他。
仗助起身凑到露伴耳边,缓缓吐出几个字,“和我交往吧,露、伴、老、师。”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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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呆的时候想着,两个言不由衷的家伙,会怎样在一起呢?于是有了04这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