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乌萨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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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提起乌萨斯时,人们想到什么?“幅员辽阔,环境恶劣,有强大的军事实力。”如果你去要一份简单介绍各地区与组织的情报,里面十有八九是这么说的——这也是大部分只从简讯、报纸了解他国的人的理解。
这并非意在说明这个短句的单薄,或指出它的错误。相反,它的每一个词都是对的,都饱含信息。居住乌萨斯之外的人只需要知道这么多就足够了——尤其是在战争时期,疲于奔命的人们从字面上理解一个地区,所有的地名和人名早已变成了抽象的概念,象征轰鸣的炮火,弥漫的硝烟,象征面包,空气,土地,水。
乌萨斯是什么?是几个沉重的音节,和她广阔的土地一样沉。无数人世世代代在这片土地上出生,活着,然后死去,葬在这片土地里。
不是所有人都会这样回忆乌萨斯。赫拉格伏在战壕里的时候,周围都是泥土,乌萨斯的泥土,黝黑松散——还未到寒冷的时节,否则会冻得比石头还硬。有一个很年轻的通讯员向他描述了另一个乌萨斯:无边的松林,积雪不断地从参天的松树上一长缕一长缕地坠落下来,散为雪尘。男孩女孩在其中一脚深一脚浅地撵着雪兔。“你见过兔子的脚印吗?”他说着,用手背擦去脸边的汗水,结果混合的灰尘反而把脸弄得更脏,“那脚窝长长的就是!一对儿一对儿的,可好找了,跟着脚印走就能掏它们的窝!”
他是个乌萨斯族男孩,乱蓬蓬的红棕色头发里露出两只圆圆的熊耳,眼睛明亮,嗓音清脆,还很年轻,太年轻了,那时他的战斗经验绝不会超过六个月。
后来这个孩子死去了。就在他眼前,不是立刻就死的,很多人都不是被一炮就结果了性命,他们躺在弹片和浮土里流血,缺医少药耗干了他们的生命。
在那条战壕里死去的不止那个孩子,还有更多的人。夜里,满天繁星闪烁,八月的星星朝匍匐在战壕里的人们飞落下来,在天空中划出一道道亮痕。到了早上,太阳在他们背后升起。一个个搏动着心脏的胸膛,在这片景色中仆倒在地。
战争曾是他的天职。天职,这个词意味着青年时起从不间断的大大小小无数场战争,一批又一批的上司和下属,年复一年在炮火照亮的夜空下入眠——多可笑啊!受这些苦的意义在仅仅于把死亡的粉尘吹拂到每一个角落,用火焰燎烤这片土地。
他们不仅有平原上的会战,还有巷战,多得是这样漫长的拉锯战。军队分散在窄小的街道里,一米一米地前进。下属敬了个军礼,对他一板一眼地说:“长官,我们遭到了顽强的抵抗。”于是尸体铺满小巷,无论怎么躲避,你始终会不小心踏到躺倒在地的人,那种软绵绵的、令人恶寒的触感立刻传遍全身,而最终你也会习惯。
人手紧缺的时候他们也会充当别的角色,用枪托砸开感染者的家门,把人从屋子里拖出来。多奇怪啊,这些毫无防备的人求生的欲望有时比战场上的士兵还强烈,平时躲躲藏藏谨小慎微的病人们竟能爆发出那样强大的力量。母亲哭叫着紧紧抱住自己的孩子,即使是钢刀也不能把她们分开。有些人抓住一切不平整的东西,直到双手鲜血淋漓。他记得一个菲林族女人,在最后关头冲上前来跪倒在他脚边,死死抓着他的手。“我不要死!”她声嘶力竭地吼着,那已经不是人的声音,所有的音节都四分五裂,但是立刻就让人明白她在说什么,那是一个活物发出的本能的号啕——活着!不要死!
死!……这个词里面有很多未知的东西。那个女人死了,几步开外一枪毙命。扣下扳机的青年士兵朝他腼腆地笑着,是啊,乌萨斯的士兵们说:“又解决了一个。”
死的那一刻一切才结束。包括所有的幻觉和耻辱,有时这两者并无太大分别。那些荣光加身的幻觉,四皇会战,这场让他声名鹊起的战争,皇帝亲自为他佩戴勋章和绶带,人们欢呼,音乐轰鸣。“荣誉属于你!”他们说着,漂亮的光环笼罩四周,以至于所有的人和物颜色都变得淡了,他们变成了浅浅的金色,像在无尽的薄雾里。这种遥远的幻觉仍不时在他的眼前一闪而逝,这层雾气陪伴他太久了,时至今日仍不肯完全消散。
那些叮当作响的金属片后来能够挂满他的前襟,但幻境破碎后就能看清,它们不过是些哄骗孩童的玩具,只有将战争视作游戏的人才能安之若素地展示这些功勋。这些人——军官、士兵,也包括赫拉格自己,被荣誉所鼓舞着,犹如被糖果所激励的无知的孩童,敢于做许多难以置信的荒唐事。比方说,他们会高喊:“荡平卡西米尔!”
为什么要荡平卡西米尔?管他呢!
第十次的乌卡战争使赫拉格名声大噪,人们说:“那场包围歼灭真是精彩!”“消灭了多少敌军?”“有多少战俘?好样的,让他们去做苦役!”
乌萨斯,卡西米尔,那时他们认为这两个词汇水火不相容,这仿佛是天经地义的事。但他后来见到了一位来自卡西米尔的库兰塔族女性,她背着长弓,似乎刚从密林里走出而对多年战争一无所知似的,对所有人都彬彬有礼,乌萨斯人也不例外,这态度让人惊讶。她站在甲板,风吹动她的长尾,她说,这风太寒冷了,也太干燥。您感受过卡西米尔的风吗?
如果指的是更温和湿润的风的话,不,没有。卡西米尔的风里是滚滚热浪,隶属于卡政府的骑士们在风里端着长弩,箭簇在日光强烈的大风中闪闪发光。年轻的骑士们有淡色的头发和瞳孔,脸上闪烁和年龄不符的坚毅,战争使她们太过早熟了。汗气穿透她们的毛发,从盔甲的缝隙里蒸腾而上,在她们周围凝聚成热气的铁幕。她们扣动弩机,快箭呼啸着刺破幕布,冲向军队的方阵。
前排有人倒下了,后面又有人涌上前,似乎永无止境。那些来自卡西米尔的孩子们最终领教了乌萨斯的彪悍。如果那位来自卡西米尔的女性知道这一切,不知她对乌萨斯人又会作何感想。永远地拼杀,不知疲倦,不会停歇,大概如此吧,这是许多人的评价。
乌萨斯是钢铁和冰雪铸就的机器,庞大臃肿,内部的零件杂乱无章以至于刺穿铁皮暴露于外,它生着锈,运行时轰然作响,而仍然用它冰冷可怖的履带碾轧着全体活人。它什么时候才会停下?或许当周边所有的生命都归于死寂,当它沉重的躯体压实了每一寸土地,你在心里问,该停下了吧?
不,所有的机器不使用都要朽坏的。当你发觉这机器的蛮力越来越惊人,速度也并没有减低,你就该知道,它一刻也不会停止。当四周清理完毕,它将矛尖对准了自己。
“对皇帝忠诚与否的一次小考验”,有人这么称呼审判——把将领们分门别类秩序井然地送上断头台的小考验。从某一个喝醉了爱说大话的家伙开始,赫拉格记得很清楚,那个醉鬼在某次聚餐的时候摔碎了一个伏特加酒瓶,伴随着那一声古怪沉闷的玻璃破碎声,气氛变得说不出的压抑。醉汉满脸通红,眼睛瞪得要突出眼眶,他用响得可怕的声音和另一个将领争辩着,言辞非常激烈。在场的所有人不自觉地卷了进去,不同的人走来走去,他们高声说话,唾沫横飞,四面的墙壁回响着古怪的声音。
皇帝,赫拉格听到这个词。在一片混乱中他站起身来走了出去。有些事情不要置评为好,这是他多年征战留下的最宝贵的经验。那天之后有些人消失了,再次出现时,他们被冠上了一些非常响亮的罪名。
于是将领们纷纷开始划清界限,一开始这是奏效的。但划清界限的道路变得越来越难行,原先是一条大道,后来变成一条乡间的小路,再往后变成了狭窄的小巷,最后只剩一条钢索。每一个将领在公开场合谨言慎行,各种荒唐的谣言却在私下流传,对几个人的迷信也愈演愈烈,所有人都争着向宫廷献媚讨好。直到有一天几个被认为绝对正确的标杆倒下了——将领们迷惑了,到底界限怎样划才算对?
其实答案很简单:根本就没有什么正确的界限。即使你闭目塞听,你不想了解的事情也会找上门来。远离纷争的代价就是被卷进更多的纷争。终于在一个夜里,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在赫拉格的住所响起了。一群乌鸦般的士兵悄无声息地穿过大厅,他们长于把人从被窝里拖出来。为什么是晚上?因为这个时候半睡不醒的人们的神智是不清的,想必门口也不会有持反对意见的其他人围攻示威,他们的动作非常迅捷,如果被抓捕的人有些昏了头,那么连邻居也不会惊动。毕竟对付一个茫然地从床上坐起刚穿好衬衫的人是非常容易的。
“是审判吗?终于到我头上了?”
“您不必多问。”穿黑衣的乌萨斯族青年很客气地回答。
他被带进黑暗的马车里,一阵颠簸之后士兵示意他下车。迈出车厢的刹那强烈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他几乎睁不开眼。
“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他们问了些关于交谈的问题,得到含混不清的回答后,坐在最中间的人挥了挥手:
“带他走。”
后来赫拉格才惊奇地发现,那只手的晃动将他送进了一个庞大而有序的牌阵。其中的规则是身在其中的人很难理解的。他被带进一个完全无光的小房间,他摸索着在里面找到了一个休息的地方,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就在他几乎以为自己要被活砌在这里的时候,房门打开,他被带出来接受下一轮审讯。审讯之后是马车,然后又是房间,再是审讯。如此富有规律地循环往复,仿佛一张卡牌在一场游戏里,被拿起,打量,放下,插进一堆卡牌里,而玩这场游戏的那双手有得是耐心加耐心。
在这个牌阵里转了不知道多少圈之后,赫拉格走下马车,发觉迎接他的终于不再是坐在逆光里的人影时,他感觉到自己的精神终于被击垮了。忠诚!是的!彻头彻尾的忠诚!而这忠诚有什么用呢?它甚至不能使人在午夜醒来时免于恐惧!或者更糟,当你终于抓住那恐惧想看清它的真面目时,猛然发现它就是白日里主宰你的忠诚!
曾有人吃惊地问他:你是怎么在审判里活下来的?诀窍就是,不要把自己当做是个活生生的人,如果你在牌阵里,你要明白一张卡牌如何生活。
他重新获得指挥权,几乎是注定了,他没法真的离开战场。他必须继续运用他的才能,屠戮乌萨斯的敌人,无论对方是怎样的人做怎样的事,或许只是因为发放赈灾食物的手配不上做这样的事,或是接受食物的手上有源石结晶,他们就已经和乌萨斯为敌。
他难道不知道有些矿石病的感染者完全无辜、仅仅只是为了活下去就必须在地狱间挣扎吗?他难道不知道自己身边那一位风头正劲的下属就是凭着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将他关进审判牌阵里的人吗?他知道,就像他知道自己无法离开战场一样知道得清清楚楚。
同情和信任,这两种感情在乌萨斯已经变成了可笑的东西。信任在作战时是必须的,但要适量,信任你的战友,同时提防你信任的人。偶尔放松警惕,灾难就如同疫病一样悄然袭来。至于同情,想都不要想。
这样混沌度日有种种好处,其一就是感觉不到痛苦。那个把自己高高置于全体活人之上的政府并不希望你是个人,它需要你是个结实的零件。他照做了,这带来难以置信的方便。但赫拉格不时会想起某天抓捕感染者的时候,一位失去女儿的母亲失声痛哭,她哽咽得一度让人以为她要窒息了,她冲赫拉格喊道:
“您没有心肝!”
心肝!从审判活下来的人大概都已经没有心肝了,只为生存,无关善恶。
但是命运总爱和人开一些不合时宜的玩笑。若你说早已失去同情和信任,它就要你给出证明。
这几乎是赫拉格生命里最残酷的玩笑——之一。人们这样称呼它:
血峰战役。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无愧于它的名号。究竟有多少人死于这场战役,已经无人确切地去统计了。不断喷涌的鲜血如同高耸的山峰,在地面隆起。就连大地都觉得难以忍受,赫拉格察觉到,这片广博而冰冷的土地也为堆积如山的尸首而不自觉地打着寒噤。这念头如此之傻,赫拉格都要反驳自己,这片土地过去埋葬了成千上万人,以后也仍会继续覆盖数不胜数的尸体,每一寸泥土里都混合着血肉和骨灰,难道它会在意这场战役里骤然死去的一批人吗?但赫拉格依旧无法忘记这个念头,他近乎固执地感觉到,大地在为这些逝者哭泣,为难以承载的死亡而悲哀。死神的羽翼压得所有魂灵喘不过气来,而大地戴着面纱,潜行于死灵之间,为他们祝祷。
这场战争如此浩大,同时也出奇的混乱。当赫拉格接手应战的军队时,他所能得到的关于敌方高层的消息唯有“是从乌萨斯叛逃的高级将领”一条。
赫拉格往后才意识到,当时命运正以轻柔的手势为他揭开掩盖于残酷之上的一层层面纱,动作细微得令人难以发觉。
乌萨斯的军队所向披靡,至少在血峰战役前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但敌方极为棘手,对方的指挥官富有远见卓识,面对乌萨斯大军首先发起的猛烈攻势也依然冷静从容。
就好像他见惯了似的,赫拉格想。
敌方显然熟知乌萨斯将领的决策方法,果断而迅速地用灵活的部队将大批人马切割成一个个小块,让庞大的战争机器首尾难顾。接着就是包围、歼灭,狠辣之处甚至过于现任乌萨斯军官。
可怕的对手并不少见,但这个对手很特别——对方的士兵中也有许多乌萨斯人。他们大多是在边境生活的居民,也许说“生活”并不确切。因为在内陆的人们看来,边境意味着流放,被裁定有罪又不至死的人被成批驱赶到那里,在终年干燥寒冷的空气里倚靠贫瘠的土地艰难地苟活,终身不得返回。据赫拉格所知,还有许多逃兵也徘徊在边境——但不应该,没有什么理由让为了逃避沉重兵役而躲进无情的自然里的人重新站出来承受炮火。
这个印象被一个士兵打碎了。她当时正坐在一棵花楸树下擦她的刀,那是周围唯一一棵没有落尽叶子的树,长在泥泞的雪地里,枝干张开伸向天空,活像一个要用干枯的手臂去拥抱天空的人。树上披满赤褐色的叶子,在一片光秃秃而阴暗的秋色里显得孤零零的。那个士兵就在树下抓起地上的雪,慢慢地、爱惜地擦拭着她的刀刃。
她很镇定,并不因落单而惊慌失措。当她的行踪被发现的时候,她仅仅是抬起头来瞧了一眼。赫拉格问她是什么人时,她把刀向雪地里一插,雪淹到了刀面,然后她很快又将刀抽出来,擦去上面的雪花。做完这一切,她站起来,望着他们,说:
“我是游击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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