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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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出来巡查地形的士兵们立刻将她包围了,她举起刀,环顾周围的人,讥讽地笑起来:“好家伙,踩着我们的骨头站得高高的,如今连骨头都要劈开了。”
她看了一眼赫拉格,惊奇地嘘了一声,说:“来头不小,看样子,你准是个大官。”
显然,她熟习乌萨斯的军装规格。赫拉格仔细打量她,她是个萨卡兹人,金色里混合着黑色的长发囫囵扎在脑后,一对黑色的角向后弯,棱角分明的尾巴拖在地上。但她的口音——这个口音属于土生土长的乌萨斯人。于是赫拉格问道:“你从前是做什么的?”
“我吗?”她哈哈大笑起来,“别看我这样,我曾经也有指望混成个中尉呢,如果不是玛琳娜被人从位子上被人拉下来的话——如今我也能顺顺当当过得不错。”
赫拉格皱起眉头——这个游击队员该不是……不,不应该。他问:“你分得出乌萨斯军官的官衔?”她毫不客气地回答:“你的衣服同博卓卡斯替将军的一样。虽然将军总是套着铠甲,但偶尔穿起这身来的样子我还是记得住的。”
看着包围她的一行人都露出的惊讶神情,她得意地笑着,高声说:“乌萨斯的萨卡兹人,哼!我看也就我们像真正的乌萨斯人!将军才是乌萨斯人,你们这些向独裁者低头的软骨头!”
赫拉格止住了想要上前喝骂的士兵,看得出,他们都很不悦。赫拉格问:“你跟随着博卓卡斯替?”
她眨眨眼,望着赫拉格,说:
“现在没有。但你猜怎么着?如果能再见到博卓卡斯替将军,让我下地狱我也愿意。”
这个士兵后来死了,被判叛逃,执行了枪决。就在赫拉格这一支军队所驻扎的营地后那一片树林里。林中的空地挖了一个方形的大坑,俘虏僵硬的尸体交叉相叠堆在坑中。乌萨斯士兵骂骂咧咧地向坑里一铲一铲抛着泥土。
她死了,但赫拉格无法忘记她谈起乌萨斯军队时的神情,那时她嫌恶地啐了一口:“呸,那些家伙就是强盗,狗东西,不要脸的耗子。”
说完这句话,她跳到一个雪堆上,用刀尖对准赫拉格,她脚下飞溅的雪花就像船舷激起的海浪。她大声喊道:
“我告诉你们吧,乌萨斯的老爷们!这是革命!”
能够带领逃兵和苦役犯的人,赫拉格思忖着,如他们所说,一个熟悉乌萨斯战术的革命领导者,是什么样的人?
后来赫拉格无数次向自己发问,假如那时自己就意识到坐在敌军指挥官位置上的人是自己多年的好友,那位从东国的斗争中气喘吁吁地逃出的将领,自己究竟会怎么做?依然看着第一集团军的怒火将整个敌军指挥部吞噬吗?
从旁斜插入战场的部分集团军有一位傲慢的将领,他敲打着司令部的桌子,吆喝着要一杯热且浓的葡萄酒。桌子上则摆放着一份文件。
他靠着椅背、大摇大摆地坐着,岔开熊一般的两条腿,从下方斜着眼睛看赫拉格,粗壮的手指放在桌面,似笑非笑地说:“你不用管了,从这儿出去吧。”
面对被他态度激怒的黎博利军官,他只是缩了缩脖子,补充一句:
“这是上面的命令。”
指挥权的移交绝对不仅仅意味着让某人失去某个功勋。唐突地更换将领是有风险的,坐在帝国议会里的权贵们不会为一点蝇头小利冒这种风险。赫拉格在乌萨斯边境的树林中徘徊,林间小径已经因为寒冷变得坚硬,道路上褐色树叶散发出秋季的苦涩气息,霜打过的柳树叶蜷成一个个干枯的小卷。在幽微的晨光中,赫拉格俯身从结上薄冰的水洼里拣出一两片紫红或明黄的叶子。当这些叶子在军用帐篷的小窗口边散发出淡淡的发酵气味时,赫拉格明白自己一定要亲自去见一见那位革命者,否则自己必定会毁灭于一场自己毫不知情的战争。
敌方的指挥官接待了他。熟悉的面容和身形,还有一如既往地握住赫拉格手掌的那双热情的手,都一再地向赫拉格证明,自己多年的好友没有变。那么,是什么变了?
“我没想到对手里也有您,”这位昔日的好友说,“我以为您会支持我对军队的改革。”
改革?不,没有人提到过这个。
“当然不是叛变!是谁告诉您我想叛变的!这是污蔑!”
赫拉格忘不了自己告别时这位好友露出的痛苦神情,他握着赫拉格的手,手指微微颤抖,他说:“亲爱的朋友,你知道吗,我从未逃出过东国。我走到哪里,都看到东国那些政客的影子,他们的阴影,就像死亡!就像死亡般笼罩着我!我会死在他们手里的,只要我还在战场上,就会死在他们手里的。”
赫拉格带回司令部的消息引发了一场骚乱,仍然有不愿意被蒙骗的士兵,他们拿起枪,说:“将军,走吧,我们追随您。”年轻的孩子对新来的将领大喊:“我们要消灭的是叛国者!不是仍然爱着祖国的人!”
但是太迟了,所谓的“敌方指挥部”,在集团军的铁蹄下就如同一片落进篝火的秋叶,燃烧得只剩齑粉。等赫拉格用刀砍开被扭曲的钢铁和破碎的墙壁封死的指挥部,一切都太迟了。在厚重的舱门后,濒死的好友呼吸微弱得像秋末被冻僵的昆虫。
“奈音、奈音……”他囫囵地重复着一个异国的名字,粘稠的鲜血沿着他的脸颊缓缓滴落,他胡乱地抓住了赫拉格的手,昔日结实而温热的手掌变得十分松垮,冰凉的手指几乎要从赫拉格的掌心里滑落。
“我的小奈音……我的女儿,救救她,救救她……”他的声音渐渐低落,仿佛缓缓滑进了不可见的深渊。
在短暂的昏迷过后,他微微睁开眼睛,黑红的血痂凝在他的眼皮上,在沉重的眼睑下,他眼中那一瞬清醒的光芒照亮了四周的断壁残垣。“我、我活不成啦,”他勉强笑着,“我的朋友,赫拉格,我的长刀给你,和奈音一起活下去吧。”
他原本非常流利的乌萨斯语不由得带上了故乡语言的口音。他勉力地碰了碰胸前的口袋,有一只怀表在那里。赫拉格取出那只凝结着血迹的怀表时,他的好友握住了他的手,有些口齿不清地重复着一句话:
“……我祝福你,朋友,我用整个生命祝福你:活下去,感到幸福。”
他的死,让经年累月沉溺于战争里的乌萨斯获得了片刻的胜利。乌萨斯赢了,永远地赢了。而他赫拉格得到了什么呢,他曾经拥有友谊,如今可以回忆友谊,但那跨越战火、跨越立场的祝福已经永不复存在了。他可悲地输了战争,在这场牌阵里他浑然不察地抵押出了自己所有的感情,而他的朋友输得更彻底,他付出了生命。最后的赢家只有乌萨斯,荣誉归于乌萨斯!光荣属于皇帝!而赫拉格剩下的只有一只怀表,一把长刀,一个孩子。
往后的生命对于赫拉格是一段漫长的流浪。祖国的土地上一半人认为他犯了应当被枪决的罪,另一半人认为他已经死了。他只得隐藏行踪、居无定所。无论奈音后来如何成长,她始终是一个坚毅而倔强的孩子,年幼时即使是跟着他在雪原跋涉,向边境的居民求助,她也从不曾发出一声抱怨。
他们在牧民的后院帮忙熬煮土豆,这种淀粉充足又耐保存的作物曾在整个冬季都是两人的主要食物。把土豆去皮、切块,放在水里煮,只要时间足够长,方块土豆就会失去它的形状,变成一锅粘稠且带小颗粒的膏状物。这本来应该是一种美味,却因为锅里缺少肉类和油脂而索然无味。
奈音捧着木碗埋头吃食,大个的木碗几乎把她小小的脸蛋儿都盖住了。她太瘦小了,缺吃少穿再加上疾病,让她比同龄人看上去要年幼。赫拉格把自己碗里的东西分到奈音的碗里,奈音用她的两只小手盖住了碗口:
“不要!不要你的!”
她几乎要把碗抱到胸口了。赫拉格摸摸她的头,询问她吃饱了没有。她警惕地抱着碗,乌溜溜的眼睛看着赫拉格,过了一会才说:
“饱了,你快点吃。”
一只围着奈音转来转去的小山羊把头凑到她的手边,舔着空荡荡的碗底。它什么也不会得到的,碗底比空气还要干净。
“去,去。”奈音驱赶着它,拍打它长毛的身躯。晚上她经常和小山羊们挤着一起睡,小羊们像围着母亲一样围着她,卧在她的身边。
“非常暖和!像盖着大棉被!”奈音说。
她说这话的时候,坐在山羊们中间,有些不自然地绞着手。赫拉格问她怎么了,她略带羞涩地说:
“我想听故事。”
这是一个孩子的合理请求,无论是什么,都无权剥夺一个孩子在睡前听故事的权利,哪怕这是一个罹患矿石病的孩子,哪怕他们在乌萨斯境内。
赫拉格给躺下来的奈音讲了糖果屋的故事。“糖果?”奈音嘟囔着,“爸爸给我带过,甜甜的。”她想了想,又低声说:“很好吃。”
她平躺在稻草堆上,倾听着关于糖果做成的房子的故事。渐渐地,她被故事里炫目的场景迷住了,就像追着要糖果的小孩一样问着:
“然后呢?然后呢?”
听故事的时候她总也忍不住插嘴,当女巫威胁着要把闯进糖果屋的两个孩子吃掉时,她撇着嘴,不高兴地说:
“真笨!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突然给你那么多糖果,肯定是要害你呀!”
赫拉格微笑了,他摸摸奈音的脸颊,那被凛冽的北风折磨得十分粗糙的稚嫩皮肤让他心中升起无可名状的悲哀。如果那时自己能从命运放下的第一颗糖果里看见道路尽头的糖果屋,能洞穿幽暗的小路前方女巫滚烫的汤锅,或许,或许命运会放过这孩子。如果时间倒流,如果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一个小家庭的灯光能骤然亮起,照着这孩子在小床上熟睡的脸颊,大概他愿意用一切去换,即使要流尽最后一滴血,即使最后连一片墓地也没有,他也愿意交换。
“那两个孩子最后活下来了,对吗?”奈音抱着他的手臂,小声问道。
是的,他们会活下来的。
奈音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她已经困倦了。她小小的手臂抱着他的手,含混不清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在这个世上,活着是不是很好的?”
赫拉格把外套盖在她的小身子上,做了回答:
“在这个世上活着是很好的。”
当他们遇上阿撒兹勒诊所的医者时,赫拉格有一刻真的以为自己抵达了终点。来自地下诊所的医师们帮因为源石结晶的疼痛而昏过去的奈音抑制住了她的病情,然后请两人到诊所中小坐。
诊所的管理者是一个年轻的孩子,但脸上并无天真的神气,相反,不逊于乌萨斯军官的世故和果断从他的表情里透露出来。他向赫拉格保证他会医治奈音,在诊所的四壁范围内,没有人会再把奈音当成感染者,她会有一个孩子应有的生活。
赫拉格决定信任他。而诊所内的感染者则要求赫拉格支付医药费。
“为了医治她,你愿意失去什么?”
“除她以外的一切。”
“我要你的尊严,大人。乌萨斯帝国从我们身上夺走的,我们也要从你身上剥去。”
“我不确定我的身上还剩不剩下哪怕丁点尊严。”
“有的,大人。欢迎成为我们的一员。”
这不难,他明白了。锋利的源石扎进他的左手臂,随之而来的疼痛折磨了他数天。等他浑身是汗从昏迷中醒来,他已经有了新的名字——感染者。在这片土地上,这个名字意味着被各个国家抛弃,被平民避之如瘟疫,甚至——甚至他自己也曾带着士兵走进感染者的家中。
但他在那一刻感觉到了幸福。他终于切实地抓住了多年以来缠绕着他心灵的愧疚,用他的左手。在阿撒兹勒,他和奈音活下来了。
诊所的管理者很年轻,也很坚定。赫拉格很高兴自己相信了他,在人来人往的诊所中,他和奈音有了安身之所,用自己的双手挣得食物。
这样平静的生活一直持续到阿撒兹勒诊所的叛变,整个诊所里的感染者都接到了他们即将被交给乌萨斯政府的消息,而诊所的管理者不知所踪,有人说曾在首都看到他走进议会大楼。诊所几乎被激奋的感染者摧毁,“骗子!”他们如是喊道,“叛徒!”
赫拉格接手了这个诊所,经年在诊所中的工作使他有权这么做,而他的战争天职也使他知道怎么做。他几乎是出于某种习惯做出了这个决定,战争中不能没有将领。他难以相信那个孩子会背叛感染者,一个管理感染者容身之处的人,见过无数疾病带来的灾难的人,与患者彻夜长谈的人,不会是背叛者。
赫拉格决定保留阿撒兹勒的信念:让感染者活下去,没有一个人应该被剥夺活着的权利。
接手阿撒兹勒的时刻赫拉格明白自己又再次回到了战场。这是感染者的战场,他们已经失却了退路,如果不前进,就只能被杀死。也许,战争就是他的天职,他能够做出的选择,就是为何而战。
他不懂医术,所能做的只有用他的武力捍卫阿撒兹勒。
奈音已经成长为一个有自己主见的孩子了,她鼓动年轻的感染者们和她一起做事,她天马行空的想法和政见总是让赫拉格摇头。
如果生活到此为止,倒也不失为一个平凡的结局。但某个晨光熹微的早晨,在切尔诺伯格的诊所办公室里,赫拉格瞥见了桌面上的一份材料:
“罗德岛,一家注册医药公司,声称正在研究可以应用于各个各个国家、组织或个人遭遇的感染者问题的医疗方案,因此在各国范围内广招贤士,不论资历,无论感染。”
野心很大的制药公司,但似乎太理想化,赫拉格拿起材料翻动几下,掷回了桌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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