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ublished: 2019-10-05

-----正文-----

Chapter 1

【01】

城市边缘，战场废墟。

残阳如血，烧云如火，靡丽辉煌的金红颜色泼洒于散落遍地的恶魔骸骨，将其染得如同金铸，仿佛旧时代夸张怪诞的艺术品。

守护者一身铠甲尚未褪下，他高立于一块突出的钢筋上，俯瞰脚下硝烟未散的战场。

他凝视着某处乱石坍塌的废墟，眼中带着罕见的疑惑。

“队长！该回去了！”有人在他身后高呼，“天快黑了，城门要关了！”

守护者回身一望，但见小队成员俱是满身狼狈，其实同恶魔交战本就不是易事，也唯有他这个异数会觉得轻松快意。

“你们先走，”他朝队员们做了个手势，“我再检查一下，以防有漏网之鱼。”

“这……”队员犹豫片刻，转瞬想到这位队长是何身份，也就不再坚持，扶着伤员返回城

市。

眼见队员们的身影消失于夕阳尽头，守护者方才收回视线，紧接着纵身一跃，稳稳落于废墟之中。

大块岩石与水泥坍陷于此，钢筋支棱突出，守护者信步穿过废墟，最后停在某处巨石前。

巨石后隐约可见一扇破旧木门，守护者再度环顾四周，而后轻轻一扬手中光刃，挡住木门的石块应声而碎。他踏着烟尘走入歪斜的木屋，没有忘记带上那脆弱不堪的门。

这里是城市边境，曾经这座城因发现了珍稀矿源而名声大噪，各方平民迁徙于此，然而平民们幻想中的财富尚未实现，深渊中的恶魔便汹涌而出。

于是人类不得不放弃矿区的一切资源，甚至被迫退回城市中心建立防线，用以抵御以人为食的恶魔。

原本人类孱弱，无力反抗嗜血嗜杀的恶魔，但大抵天神终究还是眷顾人类，伴随恶魔出现，人类中也出现了擅用圣光之力的守护者，足以保护族众不被恶魔戕害。又因守护者使用圣光之力时往往身负六翼，也常被心怀感激的平民们尊称为“天使”。

此刻，这座城市最强大的守护者正穿过一扇腐朽木门，走入废墟之下的木屋深处。

窗框早已被石块压倒，屋中漆黑一片，唯有一两缕微弱余晖自房顶缝隙投射而下。视线昏暗，守护者却毫不受阻，直直走向房间角落。

黑暗中陡然破空声响，守护者于原处站定，利落地挥出光刃格挡住袭击者的攻势，而后凌厉地反手一拧，寻到某个刁钻位置，重重击到一处黏稠柔软的地方——

“嘶！”

那藏在暗处的东西吃痛嘶声，失了力气，被守护者制住，反手压倒在地。

守护者五感灵敏，夜视亦不在话下。他看清了身下这酷似人形的恶魔，心道之前在战场上果然不是错觉。

“恶魔，”守护者发问，“你为何会在战场上救我？”

恶魔右肩上有一大块溃烂伤口，正是守护者方才重击的地方。若非之前战场上恶魔突然冲出来为他挡刀，守护者也不会记得他有这样一处弱点。

“那你又为何把我藏在这里？”恶魔声音嘶哑，两点幽蓝光芒在黑暗中忽明忽灭。

“你救了我一次，我再救你一次，很公平。”

恶魔怔了一瞬，随即沙哑嘲笑：“天使都是这么愚蠢的东西？”

守护者不搭话，待他笑完，又平静道：“我们从前认识？之前在战场，你看我的眼神分明另有深意。”

“你在说什么胡话？我怎么可能——”

恶魔越发烦躁，不顾身边光刃的警示，强撑着想站起来，然而当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时，一束微薄的霞光透过窗框照入屋子，恰好落在他幽深的双眸里。

“……认识你？”恶魔的声音陡然轻了下去，守护者敏锐察觉到他语气的变化，心中疑虑更

深。

恶魔愣怔于霞光中，而后眼中血色一闪，眸色转为深沉的红。

“你，你是……”恶魔神情骤然痛苦，他再度跌坐在地，双手紧抱着头。守护者不知他有何

企图，仍旧持刀向前，尖锐地抵在他们之间。

恶魔却无暇顾及面前的刀锋，他的面容因极度痛苦而越发狰狞，头上尖角与覆面鳞甲闪着锋锐冷光，利齿亦显形咬破嘴唇，但守护者耐心极好，只稳稳持刀，垂眸看他动作。

到最后恶魔已痛到匍匐在地不住颤抖，可守护者既不施救，亦不杀他，只耐心等他发作完毕。

待恶魔冷汗涔涔地恢复清醒时，神情近似换了个人。

守护者端详着他，心道这个恶魔同他见过的所有恶魔都不尽相同，他身上有太多和人类相似的地方。当他因极度虚弱而褪去蓝瞳与鳞甲时，单看那张苍白瘦削的脸，分明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青年。

“……铠？”恶魔轻声开口，嗓音不复沙哑。

守护者微抬刀尖，诧异道：“你在叫谁？”

恶魔想捡起一旁的枪，却被光刃毫不留情地挑开。恶魔停顿片刻，不再伸手，只道：“能否让我看看你的脸？”

守护者见他已无力反抗，索性卸去全身铠甲。由圣光赋予的铠甲如碎光流萤般从他身上逸

散，显露其下伟岸挺拔的身形。

衣着略有变化，面貌却依旧如故。恶魔仔细打量他的面孔，终于确定之前在战场上见到的就是这个人。

飘零多时，他终于得以见到一个故人。

然而他心中却无半分欣喜，天灾之后他与昔日同伴全数失散，辗转流离成了深渊恶魔，时隔多年终于见到一个熟悉面孔，对方却成了被圣光择中的守护者。光与影，圣与恶，这场重逢何其讽刺。

“你果然认识我，”守护者道，“你在叫我的名字？”

恶魔往后退了一步，谨慎道：“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守护者十分坦诚：“自从被圣光选为守护者，我再也记不得以前的事了。”

恶魔蓦然瞪大眼睛。

“长城，天灾，还有木兰姐他们，你都不记得了？”

那似乎是对恶魔很重要的几个名词，他厉声发问，然而守护者却只觉茫然。

“那是什么，”守护者道，“长城……你在指几百年前的国境线？”

恶魔难以置信地摇头，面色因震惊而越发惨白。

他再度无意识地想去拾起枪，却又被守护者横刀挡住，他抬眼与守护者对视，眸中惊慌无措一览无余。

守护者长刀直指向他的咽喉，刀尖映着半缕霞光，格外刺目：“你既然说认得我，那不妨再介绍一下你自己的身份。”

“我……”恶魔喃喃道，“我叫百里守约，是长城守卫军的一员。”

“荒谬，长城是数百年前的国境线，现在早已荒弃，更别说戍边守卫。”

“可我确实来自那里，”恶魔嗓音艰涩，“在你口中的数百年前，长城遭遇一场天灾，而后我与同伴失散，辗转多处找寻无果，最后误入一处深渊……再度清醒后，便成了你们眼中的‘恶魔’。”

守护者道：“所以你说你是百年前的人？而你既然说‘认识我’，难道我从前也在长城？”

恶魔苦笑：“也许是，也许不是。你同我一位故人实在长得太像，如果真是我认错了人，那我很抱歉。”

守护者不置可否：“所以你在战场上舍身替我挡了一刀，是把我当作了你的同伴？”

恶魔停顿一瞬，没有出声，只是点头。

守护者静默片刻，终是移开了刀。

他收刀入鞘，回身背对恶魔，看样子竟是放心将身后破绽尽数暴露，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准

备离开。

恶魔愣了一瞬，旋即拾起一旁魔枪，可武器在手他却没有半点攻击的意图，甚至望着守护者的背影有刹那茫然。

“你要去哪？”

守护者淡声道：“你救过我一次，我不杀你。但如果下次在战场相遇，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

言毕，他推开木门，是要就此离开。

“你——”恶魔一声疾呼，却不知该说什么。

但守护者耐心极好地立在了原地，半晌后终于等到恶魔开口。

恶魔低声道：“你说你忘记了过去的一切，难道就不想找回以前的记忆？”

守护者答得毫不犹豫：“试过，但所有守护者都忘记了过去，无人能例外。既然失去了过去，那就正视未来吧。”

恶魔一时怔然，不知该如何应答。

守护者久久未等到他下一句话，稍抬脚步，这次是真的离开了。

废墟之中，霞光终于散去，唯余一片深沉寂然的黑暗。

我可以告诉你你的过去，在长城的日子，在天灾前的日子，那些我们曾并肩作战的日子 ——

那是你在成为守护者后遗忘的过去，那是我曾身为人类唯一的证明。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恶魔捂住双眼，利齿咬破嘴唇，一片鲜血淋漓。

【02】

城市边境，罕见的人群熙攘。

守护者穿过关卡，见到数位同僚聚集于此，有些讶异。

守护者到底数量稀少，往往镇守于不同的城市，这次不知出了什么事，四方守护者都被召集于一处，看样子是要有什么大动作。

人群中窜出来一个眼熟的黄发青年，那是守护者之前的熟识，对方热络地上前打了个招呼，揽着守护者的肩走到大厅一处角落开始叙旧。

“代号？”

守护者闻言一愣，尚未反应过来时又被同伴狠拍了一下肩。

“被圣光眷顾的可不只有你啊！从前大家分散在不同的城市，叫起来也没什么问题，这次城市主管把我们叫在一起，为了称呼方便，也该为自己想个名字了吧！”

“你们已经决定好了吗？”

“当然！虽然我失去了记忆，但还有以前的亲朋好友替我记着呢！我还是打算用过去的名字，你呢，传说中最强的守护者大人？”

守护者犹豫片刻，一个名字忽然涌上心头。

“铠，”守护者道，“圣光赐予我一身魔铠，那便叫铠吧。”

“这算什么？”同伴哭笑不得，“这么随性，不打算取个慎重点的名字？”

铠摇了摇头：“不过是个代称而已。”

同伴知他脾气，也就不再劝阻，同他一并走向城市中心。

“城市主管这次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要筹划什么，不过把我们聚在一起无非是为了斩杀恶魔，说不定这次她是想对领主动手了。”

铠却不太相信：“恶魔领主藏在深渊最底层，谁能深入到那里去？”

同伴笑得诡秘：“城市主管嘛，靠着那些机械仆从似乎探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不然也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把我们喊过来。”

铠心中怀疑，却也未再反驳，只道：“等任务发布了，你就知道她想做什么了。”

城市之内，铠随同伴一道走向佣兵礼堂，而在城市之外，恶魔的危机仍未解除。

静谧之眼设下不过片刻，便在乱石堆中映亮敌人的踪迹。

百里守约紧贴一处坍陷的水泥墙隐蔽身形，自魔枪准心观察敌人的动静。

紫黑犄角、幽蓝眼瞳、黢黑鳞甲嶙峋突出——

一路从深渊追踪他至此的，赫然是另一群恶魔。

此时距他与铠分离不过数个小时，在守护者离开后他踟蹰片刻，决定潜入人类城市打听守护者的过往，未料在潜行途中发现了另一队恶魔的行迹。在逃避躲藏与就地解决这队恶魔间，他选择了后者。

无怪乎他会如此冒险，他在这处世界流浪太久，久到他几乎以为长城的过往都是自己的一场幻梦，他原本就该是深渊恶魔的一员，不会有亲人，亦不会有同伴。辗转多时，终于得见一个故人，便是以身涉险他也认了。

说出来未必会有人相信，自成为深渊恶魔后，死在他手上的恶魔远远多于人类。

极黑深渊赐予他新的血脉，恶魔领主赐予他新的身份——恶魔中的清道夫，专职替领主铲

除异己。

低阶恶魔蒙昧如野兽，而高阶恶魔自有一套统治阶级，恶魔领主想要一把趁手的刀，于是百里守约这个同恶魔族众格格不入的异类便成了最佳人选。

至于这身份会惹来多少祸端，领主自不会在乎，百里守约也无从拒绝。

八、九、十……

百里守约潜于暗处，待数清敌人个数，只觉手中魔枪都在兴奋战栗。

可真是看得起他，不过只是领主手下一名小卒，也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他抬枪，对准一个落单的恶魔，正欲先解决一个，忽然右肩一阵刺痛，枪身歪斜，竟是脱了靶。

寂静废墟中一声空响，惊动五感敏锐的恶魔，百里守约霎时一惊，匆忙收枪寻找下一个藏身处。

似是被唤醒了沉睡的痛觉，绵密的刺痛至右肩开始蔓延至整条手臂，百里守约无心去看伤口细况，只屏住呼吸悄然隐匿。

……右肩的伤，他差点忘了这件事。

说来也是奇怪，他既是深渊恶魔的一员，但恶魔毒素亦会像侵蚀人类那样对他造成重创。他从前一直小心掩饰这处弱点，但昨日战场上他见到故人的熟悉面目，一时奋不顾身，这才被恶魔利爪抓伤。

恶魔界不会准备对付恶魔毒素的伤药，从前他也只能等待漫长的自愈，而如今他急着混进人类城市，更无暇去处理伤口。

他是狙击手，伤在右肩，其影响可想而知。

这下可真是麻烦了……听着不远处恶魔的桀桀狂笑，百里守约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03】

“和恶魔谈和？还真是和恶魔领主有关系，难道她的机械仆从已经能跑到深渊下面去了？”

短会结束了，守护者们走向各自的临时住处，同伴犹在回想城市主管分配的任务，啧啧称奇。

铠道：“若能暂时中止战争，倒也是件好事，我有些怀念过去的城市了。”

同伴闻言大笑：“‘怀念’？你不是将过去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了，还记得这城市过去是什么样子？”

铠心中微动，问他：“你的记忆有恢复过吗？”

同伴一愣，坦诚道：“我自己是没有想起过的，但听亲朋好友们反复絮叨，总也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零零散散拼凑起大概的过往，便算是过去的记忆吧。”

他见铠神情莫测，小心道：“怎么，有人对你提起了过去？”

铠摇头，未再泄露更多心绪：“无事，随口问问罢了。”

无人知晓，这最强的守护者，没有任何一个记得他过去的故人。

别的守护者或许能靠旧日亲眷拼凑起一份过往记忆，但唯独他是孑然一身，没有来时路，只有无尽的征途。

他将同伴送到住处，而后折返去往城市边境。

最强的守护者，住处不在城市之内，城市边境处有一座孤立的哨塔，那即是他的居所。

短会开始时夜幕已至，结束时孤月高悬，正是子夜。

夜风迅猛，尘土飞扬，铠早已习惯，稳步走向黑石堆砌的哨塔。

——深沉黑暗中，再度亮起两点红芒。

铠于原处停步，未曾拔出光刃，嗓音中却已含杀意。

他道：“恶魔，我给过你机会，你竟敢涉足城市？”

百里守约自阴影中缓步走出，有什么黏稠温热的东西自他身上一路淌下，待月光照亮他面庞时，铠不觉拧了拧眉。

犄角、鳞甲、长尾，所有属于恶魔的特征都在他身上消失了，恶魔脸色苍白如纸，面上大片紫色脏污极似恶魔血迹，他身上亦有大片紫黑污迹，身躯极其无力，靠着长枪拄地方才维持住站姿。

“铠，或者说守护者大人，看在过去曾是队友的份上，可否收留我一会儿？”

百里守约勉强扯出一个笑，语气熟络仿佛真是一个故人。

铠沉默不语，同他对视许久，眼见恶魔身形摇摇欲坠，方才点了头。

终于得到了答复，百里守约神情稍松，而后再也支撑不住，就此陷入深沉昏迷。

【04】

他现在就像一个人类。

铠望着床上沉睡着的青年，心道这恐怕在恶魔中也是一个罕见异类。

他记得战场上这恶魔为了救他，右肩被同类的利爪挖下一块血肉，而不过数个小时过去，这恶魔身上又多了数道狰狞伤口。

皮肉被浸成紫黑色，没有一滴血液淌下，只有不详的黑气缭绕不散——这分明是人类被恶魔毒素侵蚀的表现。

那么眼前这位，到底是人类，还是恶魔？

他自有办法去验证。

铠取出净化剂时，依稀回想起城市主管傲慢的话语。便是他曾再三强调自己身为被圣光选中的守护者不会被恶魔毒素侵蚀，对方仍强硬地塞给他一盒净化剂，附赠一句：“万一不是给你自己用呢？”

或许那女人真有什么未卜先知的本事？能算到他有一天会带一个恶魔回来，甚至打算给他用上算是恶魔克星的净化剂。

要么救回来一个“人”，要么解决掉一个“魔”，对守护者而言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他推了推针剂，将透明药液注入恶魔血管。

于是百里守约于昏睡中再度遭遇钻心蚀骨般的痛楚。

那是仿佛将筋骨碾碎、皮肉绞成烂泥般的痛，在极致的痛觉下他已分辨不清自己是在昏睡还是清醒，他想要呼痛，可连发声的力气都被剥离干净，只能无意识地蜷起身躯，利爪将自己抓得鲜血淋漓。

铠立于房间角落，静静看着他。

月西沉，日东升，待恶魔终于不再发作，已是天明。

盘旋于伤口上的黑气终于散去，创面上的紫黑亦褪了色，显露其下的鲜红血肉。铠无意识地松了口气，心道这次是他赌对了。

这个自称百里守约的恶魔，或许更偏向“人”一点。

百里守约清醒时，一身大小伤口已被处理周全。

身下是柔软被褥，四周是简单陈设，右旁窗帘尚有一半未合拢，透出白日亮光。

——是久违的人间居所。

他意识迷蒙片刻，陡然恢复清醒。

“铠——”他厉声叫出一个名字，奈何嗓子异常干涩，声音嘶哑破碎，浑似一道尖锐噪音。

“醒了？”有人推门进来，带着一个餐盘，竟是守护者为他带来了简易餐食。

百里守约怔怔看他，此刻守护者身着常服，立于白昼日光中，俊朗面目一览无余，分明与昔日同伴的面貌一模一样。

甚至声音语气也别无二致。

铠并未介意他稍显唐突的打量，将餐盘置于床头柜上，而后向他递来一杯水——“既然是第二次见面，那请容许我问一句，你说的‘铠’是何人？”

一杯温水饮下，百里守约终于得以正常发声，他收回同守护者对视的视线，低声道：“是我从前的队友，长城守卫军的一员，木兰姐带回来的‘异乡人’。”

铠道：“长城守卫已是几百年前的事，若是寻常人类，必不可能活到现在。”

百里守约心中艰涩，面上苦笑，自嘲道：“看来若是成为恶魔，倒是能平白多活不少年。”

铠察觉他话语破绽，疑道：“你是说，你曾是人类，后来才被同化为恶魔？”

百里守约默然颔首。

这倒是出乎守护者的意料。

世人皆知，恶魔生于人类的贪欲与罪恶，来自深渊之下，寻常人类遭遇恶魔，或是重伤或是死去，从未有过被恶魔同化的先例。

他确实没有想错，眼前的恶魔，是异数中的异数。

“继续说，长城天灾是什么，你是如何被同化为恶魔的？”

百里守约再度苦笑：“在你口中的‘几百年前’，长城遭遇一场天灾，陨石坠落，大地坍陷，其实说是天崩地裂也不为过。天灾之后长城剧变，魔种趁势入侵，队长召集我们抵御魔种，未料战场实在混乱，我和同伴就此失散。”

他停顿片刻，似乎想起什么，再开口时嗓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是人类的守护者，那你在人类阵营，可否听说过‘百里玄策’的名字？”

铠摇了摇头：“毫无印象，未曾听过。他又是谁？”

便是在意料之中，百里守约亦觉心中一空，他低声道：“是我弟弟，也是长城守卫军的一员。”

流离至此，徘徊多时，一开始他不敢在深渊打听百里玄策的名字，但后来也思念至狂，只是不知是幸抑或不幸，恶魔深渊中，未曾有过百里玄策的名姓。

然而人族城市亦没有。

这么久以来，他也只见到了铠一个故人。

铠道：“我可以替你在城市里打听打听，但不一定会有结果。人类城市众多，说不定他会在别处。”

百里守约微愕，随即真心实意地道了谢。

他咳嗽一声，继续道：“天灾摧毁了大片长城，魔种来势汹汹，待我重回长城据点时，已是空无一人。”

“我在那里守了很久，很久，但无人归来。”

“长城损毁太重，边境居民纷纷撤离前往内陆，我最后接受了他们的请求，护送他们去往中都。”

“到达中都后我始终放心不下同伴，于是再度折返长城，此时长城边境已是一片荒芜，废弃城镇中唯余魔种与少量难民。我时而救助难民，时而替他们斩除魔种……后来，大概是一次任务途中，误入一处极黑深渊。”

他顿了顿，黯然道：“在深渊里的记忆我已不甚清楚，只知道醒来时，我已同恶魔为伍。”

铠并未质疑，又问起下一个问题：“既是与恶魔为伍，为何你又会被恶魔所伤？我查看过你的伤口，昨夜你与恶魔交手过？”

百里守约咬了咬牙，看起来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回答我，”铠略扬声线，眸色冷且深，“你身处城市边境，我必须确保你不会为人类带来危险。”

“……我在恶魔界的身份，是领主手下的一位‘清道夫’，”百里守约别过头，避开铠审视的目

光，“恶魔也有一套统治体系，我负责为领主清除不服管教的恶魔。”

“领主实力深不可测，但要折断他手下的一把刀还是能做到的。我追随的领主树敌众多，我这算是池鱼之祸。”

铠沉声道：“有恶魔追随你而来，就在城市外围？”

百里守约答道：“共有十二个，被我解决了一半，剩下的恐怕还在那处战场废墟。”

“若是全盛状态，解决他们倒并非难事，可惜负了伤。走投无路之际，来你这里碰碰运气。

”

“万幸，你倒是一如既往地‘好心’。”

“不必如此热络，我从未承认自己是你的旧识。你说那些恶魔仍未离开……”铠沉吟片刻，

见恶魔一身伤痕，终究还是道，“先把你这一身伤解决了，只这三两恶魔，还过不了城市防线。”

百里守约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意，接过铠递过来的餐盘，缓慢进食。

【05】

城市中，针对恶魔领主的讨论仍在继续。

城市主管探知到深渊分为七层，每一层皆有一位象征原罪的领主，其中一位领主日渐衰弱，即将寻找新的继任者。城市主管认为人类可以有心“扶植”一位恶魔领主，借此渗入恶魔高层，达成部分城市短暂的停战。

人类与恶魔的战争旷日持久，人类社会发展已停滞多时，城市主管想借此机会获得一时休整，往后再寻时机，彻底清扫恶魔。

城市主管提了数个解决恶魔领主的办法，这是其中最疯狂的一个。

这计划实施起来难度亦不小，单论如何找到一名愿意亲近人类的恶魔就绝非易事。

守护者中亦有反对声，但多数人已习惯听从城市主管的安排。

城市主管最后道：“恶魔等级尊卑森严，若能从领主入手瓦解他们，那将恶魔赶出人类家园便是指日可待。”

铠回到哨塔时，百里守约仍静卧在床。

魔气被驱散后伤口血液恢复流动，他身上伤势太重，至今难以移动，只能盯着一个小木牌发呆。

那是他随身携带之物，魔枪被铠藏在了别处，至于这些不带杀伤力的小东西，铠倒是贴心地为他收纳在床头。

木牌似是个人形，原有尖锐棱角，如今已被摩擦到光滑，甚至连雕刻其上的面目都有些模糊。

仿佛是在暗示他的旧日记忆，最后都会随时光模糊至不可追。

铠轻敲房门。

百里守约循声望去。

“我在守护者中帮你打听了一下‘百里玄策’的名字，无人曾听过，我之后拜托了熟悉的情报贩子，希望能有线索。”

“嗯。”百里守约未料到铠真将这事放在了心上，一时诧异，迟钝片刻才又补充道了句谢。

“伤口恢复的如何了？”

“尚好，你用过什么？”

铠答道：“人类用于祛除恶魔毒素的净化剂，没想到它能对你起效。”

百里守约身形一僵，那粉身碎骨般的痛楚实在记忆深刻，原来那是净化剂在他体内生效，

他近乎无意识地握了握拳，心道人类的净化剂可以消除他身上一切关于恶魔的痕迹，若是他就此依靠净化剂伪装、进入人类城市生活……

他是否有机会能重归人族？

他一时走神，不知是否该嘲笑自己这异想天开。

铠却未留意他这片刻走神，转身又取来餐盘。

守护者的餐食一如既往地简单，即是城市中心定时分配的速食营养剂。

百里守约犹豫着接过营养剂，不合时宜地想，哪怕是在深渊，也不至于靠营养剂度日。

奈何实在伤重无法动作，他只好暗暗打算，在离开之前，总要弄一些“人类该吃的食物”。

没有接到清扫任务时，除却必要的生活采购，铠鲜少离开哨塔。

自成为守护者后，他是第一次收留人同住屋檐下。

他原本并不在意遗忘的过往，但或许是这几日接触到的同僚们都有了新的代称——往往是他们过去的名字——他便不由得，对自己的过去，多了几分好奇。

说来亦是奇怪，关于他的过往，竟只有一个恶魔编织的、漏洞百出的故事。

他与恶魔对立太久，即便眼前这位并不像纯粹的恶魔，他也未曾尽信过。

但他曾学过简单的审讯学，深知谎言重复多次便会现出破绽这个道理。闲来无事时，他也会同百里守约问询几句过往，是想反复探听对方言语中的漏洞。

然而这故事无论重复多少次也是一样——他是被长城守卫军队长捡回来的异乡人，自队长发现他时，他就已经忘却过一次前尘，那时的他亦对过往毫不在意，只拾起长刀召唤魔铠，加入守卫军小队一起抵抗敌军。

他们过去是并肩作战的战友，是足以托付生死的同伴。

曾经是拥有那样深刻羁绊的人，而如今不仅一方再度忘记前尘，更横亘着身份对立的天堑。

铠从未因被圣光选中而自鸣得意，更未曾觉得守护者高人一等，但当他看出百里守约因恶魔身份怅然失落时，却会对他心生怜悯。

但同情怜悯从来都是无济于事的，即便忘记了过去的一切、无法得知自己的过往来历，铠从来都是选择向前看。属于过往的羁绊断了，他仍能一往无畏地前行，建立起新的交际。

这样的人会被圣光选中，或许也不足为奇了。

金乌西沉，长夜又至。

恶魔是昼伏夜出的生物，哪怕是在注‎‍‌‌射‌‍‌了‌‎净化剂的情况下，百里守约白日里依旧恹恹，唯有暮色降临后才能精神几分。

终究是被深渊恶魔同化后的躯壳，单是一点净化剂，如何能将融入血骨的恶魔气息驱散。

百里守约握了握拳，银白月光下，一身伤口已是恢复如初。

他并未告诉铠的是，白昼日光会灼伤恶魔躯体，便是注‎‍‌‌射‌‍‌了‌‎净化剂的他亦会受到影响。

阳光会减缓他伤势的恢复，但他从未在白天要求合拢窗帘。

不知是眷恋这久违的光明，还是对人类居所念念不忘。

但恶魔体质愈伤极快，拖延一周，总也好个七七八八了。

他这番出行是奉了领主的命令刺杀一位小头领。目标好巧不巧，正欲袭击铠所在的城市，于战场上被守护者一刀斩杀。

百里守约亦是在瞄准镜中发现铠的身影，才一时冲动，上来替人挡刀。

他追随的领主疑心极重，单看麾下不止他一名“清道夫”便可见一斑。若是这次任务拖延太久，他只能选择永不回去，让领主认为他任务失败死在了外面。

如若要回去，那已不能再拖延。

百里守约心中忐忑，权衡不定。

【06】

“要么扶植一个愿意听从人类命令的恶魔领主，要么干脆趁领主更替之时，斩杀新生的弱小领主。”

“前者难在如何找到一个可交涉的恶魔，后者难在如何潜入深渊。” “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或许我们可以选择后者。”

城市主管召集各方守护者商议三日，最后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她想组建一支精英小队，潜入深渊，刺杀恶魔领主。

即将更替的领主位于深渊第一层，若是集齐守护者中的精锐，似乎刺杀也并非难事。

城市主管的命令无人违背，当日散会时，铠已接到任务密函。

“我得离开了。”

铠推开哨塔房门时，百里守约已重整衣装，静坐在沙发上。

他权衡了一整晚，心中仍是挣扎，但清晨时窗玻璃上忽然清晰映出了他的倒影：不知何时红瞳已褪，眸色正转为幽深的紫，而在松软鬓发间，恶魔犄角正露出一点尖端。

净化剂并非一劳永逸的灵药，他终究无法变回人类。

那再待在已成为守护者的同伴身边，只是徒增煎熬。

就这样吧，百里守约想，铠忘记了过去的一切，他也从未承认过长城守卫军的身份，兴许这真是遥远时空中一个面貌相似的陌生人，倒是他太过执着。

但这里有铠，也许还会遇到木兰姐和苏烈，甚至可能找到玄策。为了他渺茫模糊的过往，他必须一路追寻下去。

他决意离开深渊，赴往别的人类城市。

临走之前，总该好好道别。

铠闻言未觉讶异，只道：“你要回恶魔那边去了么。”

百里守约先是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地绕开话题：“现在的人类都吃什么？只能靠营养剂度日了吗？”

铠愣了一瞬，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工业污染太重，原生的动植物数量稀少，因此大多数人都靠城市分配的营养剂生存。”

倒是恶魔，本就诞生于污染，自然不怕吞食被污染后的生物。

连饮食也无法共通，百里守约心中苦笑，就此放下盘桓多时的想法。

他回首望了望窗外，此时正是午后，白昼阳光亮得刺眼，是足以让恶魔畏惧的存在。他道：“我在今晚离开。”

铠不知他为何突兀问了一句餐食，下一句话又跳回了离开的话题。他应了一声“好”，但见恶魔背影一身落寞，心中忽然没由来地一动。

——阴影中的恶魔，恶魔中的异类，他不被任何一方接纳，是彻彻底底的孑然一身。

那点隐秘的同情怜悯又涌上心头。

铠突然出声：“你若是想试试过去的食物，我可以为你领取一份食材。”

“嗯？”百里守约闻言诧异。

“守护者是有这个特权的，但我不会弄。”

他直率地道出不会做饭这件事，倒是同记忆里的故人意外契合。

百里守约愣了愣，随即笑道：“有劳。”

哨塔中本设有厨房，却从未被主人动用过。驻扎于此的第三年，哨塔终于迎来了烟火气。

铠靠在厨房门边，看着百里守约利落的动作，目光中带着显而易见的震惊。

一个只靠营养剂度日的人类，看着一个恶魔熟稔地使用人类厨具，如何不会心生震撼。

或许直到这时，铠才有些相信，眼前这个恶魔，曾经真是一个人类。

他忍不住问：“长城守卫……你们小队，是由你负责餐食么？”

百里守约答得很快：“是。从前要照顾弟弟，玄策又挑食，是要多费些心思。后来追随木兰队长，她直接让我负责了这件事。”

锅中飘来令人食指大动的异香，那是无色无味的营养剂绝不会有的味道。铠心道，或许在这一刻，他有些向往那个长城守卫的生活了。

铠带回来的不过几样平凡菜蔬肉类，端盘出来时却是样样珍馐。他原是打算让恶魔在离去前最后怀念一次人类生活，倒未想到，在尝到这菜肴后，竟是让他自己心生不舍。

“恶魔那边也会这样做饭么？”

百里守约持筷子的手顿了顿，答道：“只有我会。大部分恶魔，还是喜欢生食血肉。”

恶魔天性以人为食，这也是他们与人类纷争不止的原因。

铠默了一瞬，没有追问百里守约平日以何为食。

熟悉的果蔬，熟悉的、并非人类的血肉。

于守护者而言是罕见的美味，于百里守约而言，却是如那些营养剂一样，寡淡无味。

他面上不露声色，心脏却是被寸寸收紧。

自被深渊恶魔同化，他再未吃到过人类的食物。时隔多年终于得以品尝，却尝不出任何滋味。

——他已无法接受人类的食物。

便是能装作若无其事的吞咽，他也品不出任何味道，更不能消除心中不断叫嚣的饥饿感。

至此时，他的心终于重重落了下去。

恶魔犄角与鳞甲无法隐藏，对血肉的渴望亦无法消除。

他是彻头彻尾的恶魔。

所以他注定无法在人类城市驻留。

暮色降临，铠从封锁的地下室中取出魔枪，交还予百里守约。

递交魔枪时，铠留意到枪托处一点小小划痕，他余光瞥了一眼，隐约是刻着“百里”两字。

百里守约么，他想，或许曾经真有这样一个人类。

夕阳余晖中，百里守约眸色已转为深蓝，恶魔鳞甲悄然攀上面颊。

他面上未露伤感，只是恭谨地道了一声谢。

“感谢这几日的收留，我尚有一个不情之请，如果你在人类城市听闻过玄策的名字，请于哨塔上做个标记。无论何时何地，我定会赶来。”

铠点头承诺：“并非难事。”

百里守约再度致谢，而后身形几步纵跃，已奔赴向战场废墟。

——在废墟之中，尚有追兵。

铠转身步入哨塔，来到瞭望台。

自哨塔顶层，足以俯瞰整处废墟战场。

那天百里守约说追兵共有十二人，他负伤解决了一半。

那现在恢复如初的他，解决掉剩下的一半，似乎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夜幕渐深，守护者站在瞭望台边，身影凝如雕塑。

【07】

“嘭！”

魔枪低声咆哮，子弹裹挟万钧之力，贯穿敌人胸膛。

然而百里守约不敢放松半分，这一枪出去他的位置便已暴露，敌人是与他势均力敌的恶魔，他不敢妄自托大。

这是第三个，可为什么……

他旋身落地，贴在一处水泥块边，自瞄准镜中扫视战场，愕然发现漆黑废墟中竟闪动着数点幽蓝光芒。

岂止十二人，这分明是一小支精英队伍！

是谁派这么多恶魔来解决他？是想替那任务目标复仇的手下？还是领主发觉他有了异心、干脆让他做继任者的磨刀石？！

黑暗中恶魔嘶鸣不断，百里守约紧咬牙关，干脆虚晃一枪，潜入前方废弃的地铁入口。

——若论隐匿埋伏、利用地形优势，他自认恶魔中无人能是他的对手。

咔啦，细碎石块自头顶坠落，于朦胧投射的月光中溅起小片烟尘。

地下通道，建筑坍陷，处处皆是视线死角。

百里守约先行潜入，埋下静谧之眼，得以暗中观察敌人行迹。

敌人数量实在太多，若单靠他一人解决，难如登天。

可没有援军。

但他不能折在这里，他不能就这么死在暗无天日的废墟之中，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

无声无息的黑暗中，忽然有一双温热的手捂住他的口鼻，将他往身后带了一步。

那一刻百里守约近乎心胆俱裂，惊骇到无以复加——谁能突破他的警戒线，无声无息潜到他的背后？

恶魔中竟有这样的强者？！

而下一瞬，耳边陡然响起一个熟悉嗓音——

那声音压得极低，贴着他的耳朵，震动耳膜亦撼动心神，那个人低声道：“别动，是我。” ……铠？

百里守约如绷至极致的弓弦，犹在震惊之中，久久未能松弛。

“我猜你麻烦不小，担心你日后失约，所以打算帮你一次，权当抵了战场上那次恩情。”

“你——”

百里守约实是过度震惊，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圣光天生克制恶魔，解决他们对我来说不是难事。但此处地形不便，我在前方为你陷阵，你记得替我解决暗处的敌人。”

“……”

铠未等到他回应，眼见敌人越靠越近，又朝他凑近一分，低声道：“听到没有？”

“知道了。”百里守约终于回神，握紧手中魔枪，低声提醒铠几处“眼”的位置，告知他敌人的所在。

“‘眼’？倒是个方便的东西，难怪你是个狙击手。”

话音未落，铠一步踏出掩蔽，深沉黑暗中遽然爆发刺目白光，魔铠嗡鸣作响，一道光刃撕裂黑暗，旋即冲向不远处蠢蠢欲动的恶魔。

百里守约稳稳持枪，自狙击镜中捕捉漏网之鱼。

嘭！正中靶心，于是守护者身后一个正待偷袭的恶魔不甘倒下，旋即被光刃刺穿咽喉。

“百里！”有恶魔嘶哑怒吼，“领主如此信重你，你竟敢串通人类！”

“我本来也不属于恶魔。”

百里守约声音低不可闻，再度抬手上膛，举枪射向声源处。

敌人数量足是他们的十倍有余，然而自铠出现，百里守约却奇迹般地定下了心。

只要有一个同伴，只要有并肩作战之人——

他是蛰伏暗处的狙击手，是看穿迷雾的眼睛，只需要一人在前冲锋陷阵，他便能成为阴影中的收割者。

从前在长城时，他们亦是如此合作的。

黑暗之中，那点光芒格外醒目。

圣光赐予的铠甲坚不可摧，光刃刀风行云流水，无数恶魔哀嚎死去，紧接着又被圣光笼罩，留下铜铸般的骸骨。

那身影大开大合一往无畏，亦如长城边抵御魔种的姿态。

最后一个敌人是由百里守约解决的。

魔枪饮足了血，枪身滚烫发热，不住嗡鸣，百里守约不得不轻敲魔枪数下，方才止住它的激动。

“你这把枪，是有生命的？”

守护者收了魔铠，光刃归鞘，四下环顾了一番战场，走向百里守约身边。

“嗯，”百里守约道，“这把枪陪我从长城到这里，后来被领主赐予附魔，变得极端嗜血。”

似乎又扯出了什么不好的回忆，铠心中没由来闪过一丝内疚。

他转开话题：“这次应该帮你把追兵清扫干净了，算是还清人情。”

百里守约收好了枪，闻言一怔，抬眼笑道：“铠，你真是一点没变。”

看似通情达理，却又顽固守旧，与人来往也要一来一回算个清楚，非要维持个互不亏欠。

铠心中仍未认可属于长城的过往，但不知为何，并不想在百里守约面前直言否认。

一时静默，月光穿破阴云，又自屋顶裂隙投下。

隐约可见遍地狰狞恶魔尸体与狼藉血痕。

铠的位置极好，全身皆被月光笼罩，卸下魔铠后的身躯未沾染半点血污，那点银白月光便似天神眷顾，明亮且圣洁，亮到刺眼。

阴影中的恶魔原是想上前再同他攀谈两句，见状忽然心生退却。

他没再靠近那月光，站稳了身形，自阴影中同守护者对视。

“谢谢你，帮了大忙。”百里守约道，“还有，再见了。”月光照不到他，铠却能看到他面上一片落寞寂然。

一时冲动，铠忽然开口：“若是恶魔那边不容你，你——”你什么？

身为一个守护者，他能为一个恶魔做到何种地步？

守护者鲜少如此缺乏考虑，陷入罕见的失语。

百里守约却似知道他想说什么，笑了笑，道：“还是阴影更适合我。”

踏出地铁站口，天色一半深紫，一半正逐渐过渡至浅蓝。

原来竟是酣战一整夜，如今曙光都要到来了。

百里守约仰头望了望天色，回首转向西方。

“再见了，”百里守约再次道别，“我还有要找的人。” “……再会。”

铠一如旧时不善道别，到最后也只吐出这么两个字。

东边穹幕渐渐烧起金红色，那是曙光将要来临。

于黎明的曙光中，守护者一路向东，走向人类城市，而恶魔一路向西，追寻着夜色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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