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兔(2)
-----正文-----
我从未带人回过家,蒹葭能与我同住,除了他世间罕有的皮相还有他于我的恩情。
年前我与他遭遇一场车祸,蒹葭与我都伤得极重,但听医生说他比我更惨烈一点,因为车祸时蒹葭以身护我,由此保得我重伤濒死却终得续命。
蒹葭的头受到重创,从此他眼中的世界与常人的大为不同。
在这与众不同的世界里他称自己为蒹葭,称呼我为白茅,除此之外便是各种光怪陆离的物事,再无旁人。
我能看在这份救命之恩收留他,召集医生医治他,但面对蒹葭越发严重的癔症,难免心生不耐。
眼下蒹葭发来的讯息里,说他剖开了我的心肺。
如若换个人在我面前这么说,只怕他的心肺立马就被捧到我面前来了。
然而这个人是蒹葭,他有绝美的皮相和救命的恩情。
所以我也只能容忍他,将这条讯息与过往所有蒹葭发来的讯息一样,置之不理。
又是好半晌过去,待我的心情逐渐平复,浴室的门终于打开了。
门开了,露出一只湿淋淋的兔子。
白兔脱下西装,裹着浴袍,紧张地绞着衣带,站在浴室边一动不动。
但大抵是被蒹葭打扰,此刻我真是一点兴致也无,只好披起人皮绅士到底了。
我没有过去,翻着手机头也不抬道:“差点忘了,我叫客房送了衣服,你先吹好头发再出来。”
白兔喏喏应了,似乎已听到门外响动,仓皇逃回浴室。
等到一切收拾妥当已是深夜。
原本是为了某些企图而选择的大床,此刻忽然就变得不尽如人意了。
但我还是叫白兔去床上睡着,左右这床足够大,更何况白兔只把自己蜷成一团,大半身体都悬在外面。
我背对着他,闭着眼,忽然想听人说话。
听一点正常的,不是幻觉臆想的胡言乱语。
我问他:“你是怎么被卖到红门去的?”
白兔又缩了缩,嗫喏道:“家里人欠了赌债跑了,债务便转到了我身上。”
“红门选‘上台’的人一向挑剔,怎么会让你匆忙过去?”
白兔顿了好一会儿,才委屈道:“我不知道……我以为他们就是找普通侍应,我想尽快出场就能多赚点钱……”
“那种数额的债务,靠你做侍应来还?”
“嗯……”
纯良到这种程度,果真是不谙世事的天真白兔。
他这样的天真懵懂,又让我想起了蒹葭。
蒹葭平素的表现单纯到不可思议,可他是因为伤及大脑影响了记忆,若非如此,若非如此……
我愕然发现,我竟然不记得蒹葭本来是怎样的人。
但转念一下,也没什么奇怪的,像我这般作风,蒹葭在过去也不过是我一时的猎物,我自然是不会对一个猎物上心的。
只是好奇心起,我突然迫切想知道蒹葭以前是个怎样的人。
白兔显然还是不安,他的胆子也是一会儿大一会儿小,见我沉思又试探发问:“叶先生,那您打算让我如何偿还债务?”
我记挂着蒹葭,心道走到这地步,真正吃了你又能如何?
但还是因为蒹葭,想到白兔与蒹葭相似的天真,一时荒唐地想干脆当是积德,救了只白兔,希望蒹葭的病症早点痊愈。
于是我答:“不用还了,逗你几次差不多了。”
白兔震惊,突然坐起来大声道:“真的?”
他这样激动的样子又不像蒹葭了,蒹葭从来是安安静静的。
我有些烦躁,随手打发他:“现在是真的。”
以后就有可能是假的了。
白兔到底还是能听懂潜台词,乖乖地蜷成一团不再发话。
白兔似乎睡着了,我却一夜无眠,欲望不断冲撞,脑海里却始终有根弦绷着,拦着我不让心中猛兽出闸。
晨曦薄光透过纱帘时,我只觉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清晨时白兔犹在酣睡,看他这副毫不设防的表情,似乎是把我的话当了真。
又天真又蠢的兔子。
我没叫醒他,留了张便签,揉着胀痛的头走了。
到家时尚是蒙蒙亮,楼上楼下一片寂静,佣人们也不至于这么早起来。
我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不知为何不想被人发现我的夜不归宿。
我放轻脚步上楼,正转过楼梯拐角,忽然发现面前伫立着一道阴影。
微光朦胧,那人半身陷在阴影里,白衣之下的肤色亦是不见天日的白,浑身上下除了白,便只余头发与眼眸的黑。
黑白分明,这样纯粹。
竟然是蒹葭,他握着二楼走廊扶手静静俯瞰楼下,面色青白,唇无血色,不知站了多久。
我停下脚步,心跳没由来地剧烈起来。
他显然发现了我,空洞的目光凝在我身上。
“早,蒹葭。”我朝他微笑,加快脚步,只想尽快从他旁边走过。
错身而过时,蒹葭突然扯住了我的袖子。
他力道很轻,我却因为一夜没睡神思混乱,恍然间觉得像是地狱里伸出了一只骷髅鬼爪拽住了我。
我停在原地。
蒹葭轻声道:“你的衣服换了。”
衣服?哦,衣服。
出门时那套衣服留在了红门,后来又在酒店里换了一套,此时身上这件自然是蒹葭没有见过的。
我反手握住蒹葭,食指在他冰凉的手背反复游移,笑着哄他:“应酬回来睡不着,干脆换了身衣服去晨练了。”
“你很少晨练。”
“所以今天是一时兴起。”
蒹葭嘴唇微动,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突兀道:“我出来倒杯水。”
他的话前言不搭后语,我早已习惯,就像他这样鬼魅般地出现在某处,也是家常便饭的事情。
蒹葭身边是有看护的,但他很少使唤人,这个时间佣人都睡着,他便自己出来了。
我拍拍他肩膀,劝道:“先回卧室好吗,我下去帮你倒水。”
蒹葭却摇头,执意陪我下去。
那便一起下去。
接完水回来,蒹葭站在自己卧室门口,忽然道:“白茅。”
我总是很难反应过来这个称呼是在叫我,过了好几秒才应声。
蒹葭道:“你会背叛我吗?”
他问的如此平静,仿佛这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我按住他的肩头,给他一个温柔绵长的吻,确信此刻自己眼中盛满情意。
我在他耳边深情道:“永远不会。”
蒹葭闭上眼,等我放开了他才推门回到自己卧室。
终是安抚好了蒹葭,我倒在床上,只觉困倦疲乏前所未有。
猎艳多时始终没有合意的猎物,好不容易遇到个白兔,又是个天真纯情到不知该如何下手的。
对于一个天性风流的人来说,或许身边摆着个能看不能吃的蒹葭本就是一种刑罚。
实在疲惫,连头与腰都隐隐作痛。
难道我已经失去寻欢作乐的资本了?那可真是个噩耗。
翌日休整一天,到了周一还得按时去点个卯。
承蒙兄辈庇荫,得以捞个闲职,能让在我纵情声色时不至于囊中羞涩。
我在办公室翻开一本名册,一半过去,尽是庸人之姿,实在乏味。
但再翻过一页,一张熟悉的照片闯入眼帘。
阮图。
我还没有忘记白兔的本名。
我奇怪于他不是被卖到红门去了,再细看他的资料,实在哭笑不得。
他的爹娘一个将他卖到红门,一个将他卖到我这儿,也不想想这么一只瘦小白兔够不够两只饕餮分的。
不过这么算来,他本就欠我一笔,我还替他还了红门那边的债务,这只白兔实在欠我良多。
我盯着那几行资料反复阅读,越想越觉得我与白兔甚是有缘,忍不住又想笑了。
我吩咐下属将白兔喊来。
话到嘴边又想到今天是周一,为了照顾学生,还是下午再叫他吧。
傍晚时房门被叩响,门开又关,一只白兔再度来到肉食者的国度。
“叶老板,关于我父母欠的债……”
白兔进来头也不抬,张口就是辩白。
然后在认出我时,万千解释都被迫咽了回去。
“叶先生?”他的表情很难判断是惊吓还是惊喜,一句话梗了半天才挤出下文,“怎么是你?”
我靠在沙发上悠悠看他,将茶几边摊开的名册朝他推了推。
白兔看着那页资料,脸色忽白忽红,末了垂下头去不敢看我,只低声道:“可是您……您不是答应帮我解决债务了?”
话到最后自己也心虚,气声不住地飘。
我看着他笑,心里却冒出个突兀想法:若是蒹葭,此刻说不定就是理直气壮的了。
奇怪,为什么我会想到代入蒹葭?
但现在面对的人是白兔,这点疑窦转瞬即逝。我逗他:“可我也没想到你会欠我这么多。我不想白做买卖。就像之前说的,与其卖给一群人,不如只卖给我一个,你觉得如何?”
白兔肯定觉得不如何,因为他此刻眼眶都要红了,一副泫然的样子,倒是更好看了。
他嘴唇颤动,可好半晌也没能说出一个不字。
我端详他,以打商量的语气道:“你不拒绝,我就当你答应了?”
白兔死死咬着唇,忽地猛然擦了擦眼,恨声道:“好。”
他这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也十分有趣,我正想趁势多讨些便宜,可刚一起身,蒹葭那句“你会背叛我吗”如闪电般划过脑海。
蒹葭那时面容平静,眸光冷然如终年覆雪的山崖,既是纯粹,又是锋锐。
其实想来也很奇怪,我与蒹葭现在只是同居人的关系,甚至连情人之实也没有,为什么蒹葭偏偏要提一句“背叛”?
但不得不承认,这句话的后劲实在是大。
我作弄白兔的好心情瞬间消散,此刻盯着唇色被咬得艳红的白兔,突然没了一亲芳泽的兴趣。
可也不想就此放手,我捏捏白兔的脸,道一句来日方长,便把满脸讶然的白兔送了出去。
这天竟是按时回了家,到家却未见到蒹葭,佣人道他又犯了病,已经睡下了。
蒹葭是病人,作息与常人不同,我听到这消息心头倒是一松,此刻我并不想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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