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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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才迟钝发现,是狼的新颖游戏。
自我开口要了叶家,除却被狼召去便是忙于清理事务,我有心想扶持自己的势力,至少在狼再度厌弃我时不至于重新跌落尘埃之中。
狼像是在玩什么经营游戏一样,见我将叶家收为己用,又让我替他吞并一些小的势力,这次他直接慷慨地将这些势力赠予我,说我尽可替他管理。
我心中惊疑,不知狼是如何看待我的私心,也许狼是觉得我这点动作不足为惧,想要借此嘲讽我?
但狼是信任也好,是嘲讽也好,我总是无法拒绝的。
这样的日子一晃好些年。
狼彻底崭露头角,吞下大片河山,成为阴影世界唯一的掌权者。
而我不知不觉替他收揽下不少势力,在外人口中被称为狼手下的一把刀。
我与狼的名头彻底绑在一起,当我发现旁人算计狼也不忘带上我时,竟不知该不该感慨自己地位超然。
狼树敌诸多,但撼动狼的势力难如登天,换作折断他最趁手的刀却容易许多。
我的命从来不好,而狼大概受我影响,一次外出狼非要与我同行,于是往年从没受过伤的他在伏击中与我同陷险境。
其时狼伤的比我轻,但他伤在腿上我伤在腰腹,他无法行走,还是得由我撑着他,一步一顿地远离车祸现场。
走到看不见火光的地方,狼突得发笑,鼻息扑在我耳边,轻声道:“怎么不放下我?你这样走,追兵很快就追上来了。”
我暗骂追兵解决了你难道不会再解决我?旁人都知我是你的鹰犬走狗是你手下的刀,难道你死了我就不会被追捕?
此刻方知一条绳上的蚂蚱是何等心情。
我撑着他,无心再掩饰烦躁,生死之际终于在狼面前快意一回。
我喊他:“闭嘴。”
狼被我这句话惊住,好半晌才止不住地笑。
笑起来又牵动伤口,他只能伏在我肩侧不住抽气,发出怪异的气声。
我不再理他,只恨面前树海无穷无尽,找不到出口。
前方不远处,林中忽有异动,似有人来。
我于原地僵住,狼也立时止住笑声。
我慢慢将他放下,令他背靠着树坐着,朝他打了个手势。
我以口型道:如果是敌人,你自己跑。
狼以眼神问我:你想如何解决?
我摇头,心里却在自嘲,狼若死了我无法独活,我死了于狼却是无足轻重。
到底还是我在依附他。
我拔出枪朝前走,恍然觉得身后视线无比炽烈。
但狼也只能予我一道目光,即便我与他心知肚明,刀口舔血这么多年,这点伤绝对不至于让狼完全丧失行动能力,但他还是选择留在原地,就这么看我为他陷阵。
狼的意愿,我从来都是无从违背的。
那次林中伏击的有十二人,被我杀死十人,余下二人大概是被狼自行解决了。
我本就重伤,与那十人几近以命相搏,后来卧床大半年,生死线上反复辗转,终于捡回一条命来。
倒也不至于对狼就此寒心,毕竟我从未对他有过什么期待。
狼却似乎觉醒出一点良知,我身边的陪护告诉我,在我昏迷的数月里狼时常来看我,往往一坐就是许久。
但既然是昏迷,怎么说都可以,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等我终于恢复,方才察觉狼的态度越发奇怪。
他身边的流莺少了,他予我的权势多了,当他带我外出时,会向别人介绍我的名字了。
社交场合上,狼于满场哗然中安排我在他旁边坐下。
我犹自恍惚。
脚下是芸芸众生,身边是我唯恐避之不及的狼。
我如何……就到了与他比肩的位置上?
狼在床笫间与我戏言,说分你半壁江山如何?
我那时甚是困顿,思维都没了气力,只当他在胡言乱语。
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我只是他手下的刀,而一只天生拥有獠牙的狼其实是不需要刀的。
但狼的这次游戏实在是旷日持久。
我原是以一件礼物的身份来到他身边,他最早待我也就如待一件物品。
而今他学着事事关怀,柔情蜜意,实在令我不适。
更何况还有个明月摆在前面,我如何不能去猜测是死人在狼心中成了永恒的白月光。
狼不知我的这些心思,他似乎觉得作弄我尤其好玩,清闲时还会带我去往某个海岛,称之为度假。
日光灼眼,海浪滔天,多么光明的人间景象。
狼搂着我仰躺在遮阳伞下,笑着说,就这么过下去似乎也不错。
我心中发寒,同行地狱道,何来如此奢望?
再往后,谣言又有了微妙变化。
是有好事者想起来叶家曾送了个小少爷给狼,而如今,我正光明正大地顶着叶家小少爷的名头出现。
另有有心者,发现我是狼唯一找过的回头草。
狼曾与叶家大少“过从甚密”,而今大少不在,小少爷却是狼面前红人……
刀还是刀,却不再只有锋锐,而是带着旖旎入骨的艳色。
哪来这么多闲来无事嚼舌根的人,即便有,也不至于在狼的耳朵里响了这么久。
是狼的授意,还是狼的默许?
他的游戏又要进行到何时呢。
我追溯这条记忆长河直至尽头,那里趴着一只浑身雪白的鹿。
我隐约觉得眼熟,又觉得奇怪。
我与狼的世界只有狰狞野兽,哪里来的这么纯洁无瑕的鹿?
鹿没有搭理我,见我行至此地,站起身来蹦跳着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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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浑浑醒来,望着雪白墙壁,不知今夕何夕。
医生已经不见了,不知道将我的记忆听了多少,难道是太过惊骇被吓跑了?
我想苦笑,却连牵动嘴角的气力也无。
我推门离开,路上遇到一个相熟的护士,她担忧地看我:“叶先生,你还好吗?要不要休息一会儿,你的脸色很差。”
我摇头,连找医生封口都懒得去了,此刻只想尽快回家。
……家?
家中有蒹葭。
我站在原地,忽觉有一道惊雷炸下。
这段被我刻意逃避的记忆里并没有蒹葭。
而且这些记忆其实和我现在的身份是冲突的,我以为自己是受兄长照顾得以捞个闲职寻欢作乐,但我并没有兄长,唯一可谓是兄长的明月早就死了。
那我现在是以什么身份活着?
蒹葭在我的过去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万千疑问,尽系于蒹葭。
我回到家中,蒹葭候我已久。
他以美丽忧伤的眼睛看我,说医生告知他我去做了催眠,不知我恢复了多少记忆,有没有想起过他?
我不敢同他对视,含糊道隐约想起一些,但实在累的厉害,只想尽快休息。
蒹葭凑过来小心牵着我,说他不放心,想与我同睡。
有那么一瞬间,我心头忽然暴躁火起,只想甩开蒹葭,让他不要再靠近我。
但脑海中始终有根弦在绷着,一道声音冷如冰泉,不断重复道蒹葭是不同的蒹葭是不同的……
我猛地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终于调整好了表情,朝蒹葭微笑道,好。
我与蒹葭倒在床上,蒹葭还是抱着我,一副没有安全感的样子,不停找我说话。
我耐心答着,心道这明明是我在哄他睡觉。
蒹葭的声音渐渐迷糊,半梦半醒间,他说:“你不在时,我总是睡不好。”
我揉揉他的头发,温声道:“睡吧,现在是我陪着你。”
蒹葭抓了抓被子,又道:“你去找医生……压力还是很大吗?为什么你总是这么忙。”
我以笑声掩盖心虚:“自然是为了好好养你。”
蒹葭声音渐低,仿佛已坠入梦境边缘,我不得不仔细去听,才分辨出他最后一句呓语。
蒹葭呢喃:“可你我都是窃贼,坐在狼的财宝上……”
话语未尽,蒹葭已然睡去。
我却是毛骨悚然,望着蒹葭如见恶鬼。
你我都是窃贼,坐在狼的财宝上。
我才从催眠的长梦中醒来,此刻再不敢将蒹葭的梦话当作无心的呓语。
狼确有其人,他叫郎越,是我挥之不去的阴影。
而蒹葭的第一句梦话是在问我:“狼是怎么死的?”
每次想到这句话头就会针扎似的痛,此刻也不例外,但或许是因为已经适应,现在好歹还能保持些许神思。
其实想来也是,如果狼还活着,我必不可能与蒹葭安然生活。
可蒹葭是如何认识狼的,狼的死是否与他有关?
我忍着噬骨的疼痛,终于捱到蒹葭睡熟,悄然起身。
我想再去看一遍蒹葭的日记,在我恢复部分记忆后我想知道能否看出新的线索。
蒹葭的屋子仍然是黑漆漆的,角落里点着熏香,由门缝光亮隐约照出缭绕的白雾。
我径直去往书桌,却发现桌上干干净净,那本日记并不在原来的位置。
我鲜少进入蒹葭的房间,不知道那本日记还会收在哪里,只好去翻箱倒柜地找。
抽屉没有,书架没有,床头也没有……蒹葭的日记到底放在哪里?!
我烦躁地踹着柜子,柜格倒下来散落一地病历单,那本日记始终无迹可寻。
头痛愈演愈烈,视线都变得模糊,我咬着舌尖,无力地瘫坐在一地狼藉上。
满眼纷飞白纸中,忽然飘下一张泛黄照片。
我眼皮一动,心中不知为何突然警铃大作,但即便直觉那张照片潜伏无尽危机,我的手仍然不由自主伸出去,违抗着我的意识,将那张照片举到眼前。
那是一张三人合影。
多么熟悉的三个人,狼、我、与蒹葭。
狼交叠双腿,一手手杖点地,另一手支着下巴,傲慢地坐在唯一的座椅上。
在他的右方,我回避着镜头,侧身站着。
唯有蒹葭半跪着,他默然垂首,屈膝于狼的左侧。
平地起惊雷,将我彻底炸成一堆齑粉。
我愣愣地举着那张照片,只觉尘封记忆如潮水翻涌,冲袭脆弱不堪的头颅,仿佛要就此将意识湮没。
痛觉累积到极致反而再无感觉,只是觉得身躯轻盈,而魂灵正一点点脱体而出。
嘭。
有人以很重的力道关了门。
我木然地抬眼望去,是面无表情的蒹葭。
蒹葭见到遍地狼藉却视若无睹,他在一地混乱中跪坐下来,一手放在我肩上,另一手覆住我手背,举着那张照片至我眼前。
他的语气是那样温柔缱绻,如同情人的私语。
蒹葭说:“原来你是在找他,你终于找到狼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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