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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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见到管家,我特地问了狗的事。
管家道,蒹葭不想要小狗,但当听到是我说大型犬可能有危险时,他便改了主意,直接说不要了。
不要便罢,家里少添个吵嚷的活物总是件好事。
只是仍然不知蒹葭眼中的狼与兔源自何物。
我联系医生,问他有什么办法能知道蒹葭幻想的原型,他也很为难,说换作旁人他可能会尝试催眠,但蒹葭的大脑创伤严重,催眠极可能诱发潜在风险,末了也只能建议我,幻象与身边环境息息相关,劝我从周边寻找线索。
那便是无计可施。我刚想挂电话,医生又补充道,我之前的头疼源于精神压力过大,而适度催眠可以帮助缓解压力,蒹葭做不了催眠,我却可以试一试。
我将信将疑,但最近确实还会头痛,便答应了医生做一次催眠。
这一次我叮嘱医生不必上门,我选择离开蒹葭的视线去完成这次催眠。
来到诊所时,我问医生:“有没有办法在记忆里定向搜寻信息?”
医生道:“你想找什么?”
我答:“狼,我感觉我应该见过一只狼,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医生面色古怪:“蒹葭提过狗,你就想到了狼,其实这很可能是你的幻想。”
我苦笑,只让他放手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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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循着医生的话闭目冥想,恍然觉得意识飘忽,像是以旁观者的身份俯瞰这具肉体凡胎。
冥冥中似有指引,牵着这无定魂灵坠入记忆的长河。
仿佛有重锤敲下。
我睁眼,被人群环绕,我倾听,是无数嘈杂私语。
有一道面容扭曲的影子拽着我上前,停在另一道影子身边。
牵着我的影子以怪模怪样的声音说:“叶家的小儿子……空有几分颜色……”
数道影子重叠又散开,有人走了过来,我侧身,见到一双熟悉的眼睛。
我原以为再度见到这双眼时我会流下泪来,然而当狼的眼睛长在人的脸上,就平白多了几分阴鸷。
在场众人除却我跟他,全是扭曲的黑影。
人形的狼样貌英俊,眉宇间却隐含煞气,我似乎都能从幻境中闻到他身上尸山血海的味道。
这样的危险与锋芒才符合狼的意象。
哀戚的,悲伤的,踟蹰不前的,那是狗。
狼走到我近前,漫不经心道:“多日不见,不知大少可还安好?”
影子喏喏道:“安好,安好……只是快入冬了,大少体虚,还要静养。”
狼笑了笑,不再多言,拽着我穿过人群,就这么大喇喇离开了。
我看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是我被当作一件礼物赠予给狼。
原来我曾经也是一件玩物。
我的出身是那样卑贱,怪不得车祸至今都在潜意识逃避回忆。
叶家只有一位少爷,有段时间谣传狼与叶家少爷过从甚密,于是一夜之间叶家便新添了位“小少爷”。
我就是那个糊里糊涂被找回去的私生子。
被认回去后也没过过几天富贵日子,很快就在某个场合被叶家长辈转手送给狼。
我从惊喜到惊讶,从惊讶到怨恨,也不过是转瞬间的事。
只恨命如草芥,人如蝼蚁,不能与虎狼相抗。
狼欣然接受这份礼物,他不像我对白兔那样徐徐图之,第一夜就将我拆吃入腹。
我心中恨极怨极,却无处发泄,甚至还要在狼面前小心掩饰,不敢暴露恨意。
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叶家回不去,更早一点的家也被叶家切断联系,我若要活命,只得依附这只喜怒不定的狼。
托那位连面也没见过的叶家少爷的福,他有幸成为狼可望不可即的明月,使得狼格外看重我这张脸,虽说在情事上百般折磨,但到底是留我一副残躯,省得日后无处寄情。
阴暗地带蝼蚁者众,于他们而言只有讨好更强大的存在才能苟活。
从狼的只言片语,从他手下的无意交谈,我终于发现狼就是这阴影国度的王。
我甚至不知该不该松一口气,毕竟讨好狼一人便胜过讨好许多人。
我从此追随于狼,曲意逢迎百般讨好,无论他是个人,还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生。
而狼只是可有可无地将我带在身边,于情事的热情也日渐消却,我心中惶恐,却也毫无办法,后来他终是换了新人,但大概还是看在这张脸的份上赏了我一个手下的活,不至于如前几任玩物那般下场凄凉。
我像只被丢弃的家养宠物,误入野兽丛林,以血泪为代价重新学习生存的法则。
再次见到狼时,我已经爬到了一个小头目的位置上。
狼仍如旧时风光,行走在肉食者的国度,施施然披着人皮。他见到几近脱胎换骨的我似乎有些意外,但顷刻又面露不满。
他轻咳一声,转身就走,我正在奇怪他来干嘛,他的手下便低声告诉我,是狼又需要床伴了。
虽然地位悬殊,但在那一刻,这双已经沾过血的手非常想刺穿狼的胸膛。
到底还是地位悬殊,我无从拒绝。
我拼尽一切就是为了活下去,无论活成怎样的姿态。
这次狼却克制了许多。
我不想去细究他在性癖上的变化,然而闲杂人等的碎语却总是在不经意间闯入耳朵。
有传言说,叶家那个病秧子少爷去世了。
哦,我木然地想,原来狼是在怀旧。
想象一只狼在对月空嚎,突然觉得甚是好笑。
我曾动过模仿那位明月的心思,奈何一面也没见过,从别处打听,也只道那人先天体弱,鲜少露面。
这样一个病秧子,享完二十余年富贵命就撒手去了,生于淤泥的我却还在苟延残喘。
命运不公,实在可笑。
无处能学,那便不模仿了。
我知自己肯定与那位明月相去甚远,因为狼总是毫不掩饰他的鄙夷与不满,但大概是叶家再搜罗不到第二个私生子,而死人的地位总是无可撼动的,这一次狼竟然对我表示出几分容忍。
我难得能在狼这里讨些便宜,简直喜出望外。
但狼的容忍是非常有限的,大概他又嫌我碍眼,或是终于想起我还有个作为下属的身份,有一天他召我过去,不是因为床事,而是让我去完成一桩任务。
我单膝跪地,狼以手杖挑起我的脸,轻慢道:“给你一个复仇的机会,要不要?”
当然是要的,我没有拒绝的权利。
可凭我的地位并无几个仇人,我正思索会是谁时,狼给了我一个意料之外的对象。
他道:“那就去把叶家收拾了,缺多少人,你去调配。”
适时正是几方势力胶着,狼到底年轻,难以撼动一些根基深厚的世家,但他一心想要独大,自然要四处征伐。
我只是意外,狼的明月出身叶家,我还以为他会留着叶家做个念想,结果他吞并起来倒毫不手软。
想到这里忽然惊觉自己这张脸恐怕也撑不久了,趁着狼现在对我还有兴趣,我必须加紧为自己捞些筹码。
我想要尽可能完美地完成这桩任务,于是仔细调查,精心策划,万事都想做的周全,以求能在狼的面前搏个表现。
中途发现一桩意外的事。
那位明月虽然深居简出,但这么寻根究底地查总能翻出些资料来。
我拿着他的照片,不可谓不惊讶。
明月患有白化病,我和他的长相肯定是相去甚远的。
我和明月搭得上边的只有一个出身相同,难道这也值得让狼移情?那他还要把叶家吞并。
狼的心思实在叵测,我也无处可问,只能按部就班地完成任务。
收尾时到底还是好奇明月,跟随手下踏入叶家主宅,想去看看这位被狼记挂的人是何种风采。
主宅中却早已没了明月的痕迹,听手下汇报,明月的死也藏着世家的龌龊阴私。他先天不足注定活不久,叶家嫡系又只剩他一人,往些年全靠狼的照拂。但总有人漠视狼的威慑,觊觎明月掌控的权势,于是促成了明月的死亡。
眼下在叶家大宅坐着的,可不就是明月的几位叔伯。
既然关于明月的一切都被清理干净,那叶家便无甚好看的,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算叶家的哪个旁系,对此地实在没有感情。
我转身欲走,忽然跪伏的人群中有一人认出了我,不掩讶异地大喊:“叶情?!”
已经很少有人会叫出我的名字了,我不由回首。
那人面容模糊,渐渐扭曲成一道瘦长的黑影。
他震惊道:“真的是你?”
我静静看他,心道你是在白日见鬼吗?
他又吼道:“你在替郎越办事?你成了他的走狗?!”
明明是你们将我送给狼的,为什么我替狼做事会让你们这么愤慨?
他的目光渐渐怨毒,最后几近歇斯底里道:“你怎么敢?!叶家大费周折把你找回来,可不是让你对付自己人的!”
叶家把我找回来,可不是为了替代那位体弱多病的明月吗?我从未享受过叶家带来的便宜,倒是因为这身份在狼那里吃过不少苦头。
他兀自咆哮,我不接话,只居高临下地看他。
当日被叶家找到,见此人一身锦绣,拉着我攀亲道故,说尽日后荣华,我信以为真,以为有了自沟渠中跃过龙门的捷径,满心雀跃随他来到叶家。
未料尘芥还是尘芥,蝼蚁还是蝼蚁,转手就被当作货物赠人。
而今风水轮流转,他成了我脚下哀嚎的蝼蚁。
这时突然想到,不知是不是该感谢他将我送给了狼,至少当狼的手下还有狐假虎威的机会,若是落到旁人手里只怕早已成了炮灰。
我自嘲一笑,踹开那道黑影,大步离开了。
又隔几天,狼将我找过去,言明他对叶家一事甚是满意。
他心情极好,竟许诺可以达成我的一个要求。
我喉头哽了数次,终是咬住舌尖,告诫自己已经回不去从前的日子了。
但大概是被狼罕见的亲切影响,我一时恍惚,提出一个贪心至极的要求。
我说,我想要接管叶家。
我想要把那些曾经视我为草芥的人踩在脚下,我想要将他们的权势财富据为己有,我也想摇身一变,成为高高在上的叶家少爷。
回想之前在叶家大宅,原来我竟是在享受他们怨毒嫉恨的眼神。
狼听闻我的要求不可谓不惊讶,但转瞬之后他又露出一个玩味的笑。
他意味深长道,也好,你本就是叶家的小少爷。
昔日叶家那几人为将我送出去,随口抬高我的身份,他们恐怕也没想过会一语成谶。
三言两语间,此事落定。
我从狼那里离开,房门刚合上便觉得双腿一软。
我不禁背靠墙壁瘫坐下去,后背已是冷汗淋漓。
我这才反应过来提了一个多么逾距的要求,而更荒唐的是狼居然答应了。
我看着自己的手心,心道狼给了我一个绝不会施与玩物的东西。
他给了我地位。
我终于从随意转赠的货物,成了俯瞰众生的人。
权势如美人,天生让人心向往之。
我汲汲营营,殚精竭虑,不仅是担心狼随时可能对我失去兴趣,更是想尽快逃离再为蝼蚁的命运。
狼定然发觉了我的心思,却从不阻拦我,甚至在床笫间更加温柔,不再施展他那些稀奇古怪的手段。
我为他这点慈悲而暂得喘息,毕竟最早遇到狼时床事于我更像是单方面的调教折磨。
但是心间疑云更重,我不知道狼又在谋划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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