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的时候,张婶惊喜地迎了上来,一边帮我拿包一边说:“鸣鸣回来了!快歇歇,再过一小时就能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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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来的时候,张婶惊喜地迎了上来,一边帮我拿包一边说:“鸣鸣回来了!快歇歇,再过一小时就能吃饭了。”
我点点头,径直走向房间。张婶跟在我身后,帮我把包放好之后却没走,站在门边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我对这种表情太过熟悉,没等张婶酝酿好就摆出一副累极了的样子,说:“我想多睡一会儿。”
张婶自然没有意见,替我带上门走了。
屋子显然经常打扫,还有着淡淡的清香剂香气。屋子里的摆设没人动过,窗台上摆着两个铁皮机器人。
我看着它们出了会儿神。
被子应该昨天才晒过,松松软软地像云朵,我仿佛闻到一阵熟悉的味道,迷迷糊糊睡着了。
这是我这段时间唯一的一次还算优质的睡眠。
醒来以后天已经全黑了,我惊喜地近乎落泪:
好久了。
越接近这个日子,我的内心就越发紧绷,每天闭上眼睛隐隐约约出现一个身影,他慢慢走向我,接近我,好像伸出了手,我闭上眼,再睁开却是一片浓重的黑,那人好像融了进去,我的眼皮睁不开,我的嘴巴张不开,甚至于到后来,我连呼吸都困难。
黑暗如潮,包裹住我,半梦半醒间,一双漂亮的眸跳脱光影,忽隐忽现。
我张了张口,声音喑哑:
哥哥。
这种状态时时缠住我,每日每夜,每分每刻。
我就快要撑不下去了。
我迫切地想再见到他,再往深处却不敢想。干旱的天,渴极了的鹿死在湖泊一百米外。
张婶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我回过神,打开了灯。
晚饭时间早就过去,桌上的饭菜热了又热,原本残余的一点水分彻底散失,我机械性地咽了一口饭,避开张婶的目光,再次回到房间。
我贪恋那种久违的安稳感。
事与愿违,这次一夜无眠。
第二日一早我就起了身,张婶在厨房做饭,看见我时,她正领着一个保温桶。
我瞟了一眼,没有去管。
张婶好似终于鼓起勇气,犹疑开口:“鸣鸣,你要不要去看看你妈妈?”
我皱起了眉,道:“不去。”
“再怎么说,她也是你妈妈呀。”
我知道,但我不想去理。所以我假装应下,张婶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我却并没有很轻松。
哪知到了晚上,张婶急匆匆拍打我的房门,语气惶惶:“鸣鸣呀,你快去医院吧,你妈妈不好啦!”
这下我不得不去了。
——
我已经将近七年没有见到她。
她就躺在白色的病床上,样子从未有过的狼狈。我能看见她空荡荡的病服下枯槁的身形,颊肉都凹了下去,像一具骷髅。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似是感觉到了什么,艰难睁眼,看见我时,眼角沁出一滴泪下来。
鳄鱼的眼泪。
“鸣鸣……”我听见她叫我。
“我只是回来替你收尸。”我这样说。
“妈妈错了……妈妈错了呀鸣鸣,鸣鸣原谅妈妈好不好?”她急着想抬手抓住我,我躲开,她到底不好动,无力地垂下。
我就这样看着她,又好像没有,她酒红色的卷发掉了许多,能看见头皮,就这样还不肯剃掉。
死性不改。
她絮絮叨叨说了许久,我统统没听,过了一会儿,她停了下来,我想离开,刚刚转身,就听见她说:
“我知道你喜欢沈玉锵。”
我顿了顿,听见她因为用力发出的“嗬嗬”声。
“真恶心。”
“我怎么生出个你这样的儿子。”
我笑了起来,低头看她:“是啊。”
“跟你一样。”
这次没有停顿,我离开了。
——
张婶见我回来,没有问什么,桌上有三道菜,我塞了两口,拿着外套出了门。
我驱车到了熟悉的那条街。
街口的橘猫好像还认识我,叫了两声就跳下来蹭我的腿,我觉得好笑,抱起它掂了掂,它轻车熟路地窝在我的怀里,冲前方喵了一声。
我顺从地抱着它向前走。
走了约莫十分钟,我停了下来。前方是转弯口,我不敢再向前走,便停在这里出神。
怀里的猫咪挣了两下,我放下它,它便一溜烟跑了。
不知看了多久,看得眼睛都有些酸涩,我收起烟,打算离开,却不想看见一个熟悉的人从那栋房子里出来。
我下意识地转身想逃,就听背后的人叫我的名字。
我只好停下来。
沈琳琅几步冲上来,拽住我的领子,大声质问:“你来干什么?你怎么还敢来!”
我声音晦涩,几乎发不出声来,只好低着头不说话。
“我们家被你妈害成这样,你怎么还有脸来这儿!”
我只是麻木着一张脸,任由沈琳琅的唾沫星子四处喷溅。
突然,我余光瞟到那栋房子二楼的窗户旁,出现一道身影。
我身心都震了震,再听不见沈琳琅的叫骂,只懂得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道身影。心口仿佛被一双手攥着,越攥越紧,到后来,我再不敢看过去,只怕下一瞬就拨开沈琳琅,径直冲向那栋房子,
冲向沈玉锵。
我真恶心。
在发生过那种事之后,我竟然还敢抱着这种心思,还敢肖想他。
我真恶心。
不知道什么时候,沈琳琅骂够了放开我,我麻木地离开,麻木地开车回去,又麻木地躺在床上。
我再次陷入了那个梦境。
我的期末考拿了年级第一,沈妈妈还是那么高兴,说要带着我和沈玉锵出去玩。沈琳琅由于初中部补课,嘟嘟囔囔地要我带特产回来,我答应了她。
他搂着我的肩拽开了沈琳琅,一边要我别听她的一边讽刺她的成绩,说着就算再给她十年,她也考不上第一。
沈琳琅嘟囔,十年过去谁还上初中。
沈玉锵恶劣地笑,说,你也不太笨嘛。
沈妈妈带我俩到邻市玩了三天,回去的时候正好是周末,送了些吃的给沈琳琅,又买了些菜一起回去。
盛暑天,黄昏时。客厅里纠缠的两具身体。
沈妈妈扭头跑出去,沈玉锵想都没想追过去,只有我腿脚发软留在原地,突然一阵眩晕,趴在房门呕吐。
车辆,碰撞,血肉淋漓。
沈妈妈的葬礼我进不去。沈琳琅堵在门口,眼睛发红。她的哥哥躺在医院没有醒。她掏出我那天才送出去的铁皮机器人砸向我,在我的脸颊刻出一道血痕。
“滚出去!”
我捡起它,走了。
——
那个女人死了。
我叫了十七年妈妈的人。
我和张婶收拾了东西,房子空荡荡的。我屋里的东西一样没动,张婶问我怎么打算。
“卖掉吧。”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我托人在中介挂了名,办手续需要个几天。我给张婶放了假,一个人留在这里。
她的东西我多半都烧掉了,倒是有本相册还放着,它被封在抽屉最底下,太久没人动过,已经积了一层的灰。
翻开,我看见我爸爸的照片。
爸和沈叔是战友,从小两家就在一起,连孩子的名字都一起取。
玉锵,璆鸣,琳琅。
沈阿姨教高中语文,这名字是她替我们取的。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当时的沈阿姨笑着解释,“本来只取了两个,哪知又多了个小琳琅。”
沈琳琅生气于她是多出来的那一个,差点一整天都没和我们说话,还是沈阿姨许她多喝一杯果汁才哄好。
想起那时候,我有些想笑,扯了扯嘴角,却笑不出来。
我不配叫这个名,可我舍不得改,我不想放过任何和他有关的东西,更何况这纠缠绑缚的四个字。
是我害了他,害他在大好青春里失去了双腿,害得他的家庭支离破碎。
我有罪。
这份罪孽就算她死了也无法彻底还清,余下的日子里,我只配离他远远地,一辈子活在阴暗角落,好求得上天分他多一点点阳光。
——
不知过了几日,沈琳琅找到我。我有一瞬的讶异,随即冷静下来,问她:“什么事?”
她不说话,我只好自己来:“我妈死了。我过段时间也会搬走,不会再打扰到你们。”
她应该提前知道,并不惊讶,良久,才咬牙切齿地说:
“我哥要见你。”
我没由来地抖了一下,随即身体变得僵硬,许久才恢复正常。我清了清嗓子,良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知道了。”
——
约好的前一晚,我再次睡不着了。
这些日子因为那人的离去,我勉强又求得几分安心,这些安心在这一晚统统散去,只余下一心的惶恐。
我怕沈玉锵,我恨不得双眼瞎掉,这样我就不用见他,我也就能……换取一些放松。
这种卑劣的心态一丝丝蔓延开,我一时间竟真的想瞎了了事,或者干脆,死了干净。
我没有办法,因为只要一见到他,我的心一定会自动长了手脚,乐颠颠地要跑向他,只可惜,沉重的镣铐锁住了它,越缩越紧,勒出血来,还不肯清醒。
我睁着眼过了一夜。
第二天,我喝了三杯浓咖啡,好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狼狈。
毕竟就算再无可能,我还是想保留一些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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