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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tters From The Sky - Civil Twil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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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曾是我的光,你曾是我的未来,你曾游荡在我的噩梦与美梦。
我们已死去,我们改变了,我们得现在就做出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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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是在一天夜里。他被唤醒,那声音很熟悉,但不是近来萦绕在身边的那个。唤醒他很难,他睁开眼时正被用力摇晃。
这时吹雪已经在考虑用枕头闷住他的呼吸,闷到他身体接近死亡开始抽搐挣扎。他坐起身,房间里的灯总是很暗,便于生存于阴影里的那些潜藏。他看到吹雪,她身后站着两名部下。
过了一阵,他清醒过来。恶魔并未陪在他身旁。
吹雪费了大工夫寻找他,积累了不少怨气。你居然不通知协会?这座城市的分部离这房子就几百米远。我们先前都以为你被困在更偏僻的地方。我们甚至都找到山里去了。
他耸耸肩膀,协会是他最不想回的一个地方,这选择他想都没去想。他现在已经是成人了,不需要寄居在别人屋檐下,被照顾着,才能生存。对此吹雪表示了一点理解。但你为什么不和任何人联系?她问,她去到镇子时,把和他相识的幸存者问了个遍。
嗯……他挠挠压乱的头发。没有通讯工具。一直处于恶魔视线内,他没有这个机会——或者没主动去寻找机会。我是让他们的城镇变成这样,害他们受伤、甚至死亡的人,就算联系上他们,我又要说些什么?他躺下时,在那里生活的回忆反复碾压过心里。他仅仅有点儿想再回去一次,再看最后一眼,几眼。那是个好地方,已被毁灭,他所遇见的所有好东西都要很快被毁灭。然后,现在,他只能再次悄悄离开,去找一个新的城镇,那里没有人知道他。
也许他还可以去人更少更偏远的地方。甚至到一个就算他不尽力控制自我,也不会伤到任何人的地方去。听起来不是挺不错的么。
你和这事有什么关系?吹雪皱眉。
嗯,我……嗯?埼玉抬起头来看她。
城镇是被火烧毁的,突然发生,无法抑止,可能是非人力量所致。连着周边一片森林都被烧光了。
但那是我——不,不是我——我和——
她眯起眼,什么时候你又有了新能耐?他没有回答。他感到头痛,感到自己呼吸忽然变得不畅,仿佛张口要冒出硝烟。真是每当他以为自己已经休整好了,就会出点这样那样的小毛病。
他头痛是因为他发现,他对那天发生的事的了解,完全基于恶魔告诉他的一切。他听了就全都相信了,没怀疑过。
有人从门外走进来,与吹雪小声说话。吹雪让他们先离开房间,准备好出发,然后转过头来,想要快速结束与他之间的谈话。现在我们有别的急事要去处理,吹雪看了看他,感觉将他单独留在这里,不过一会儿他就会溜走了,你得跟我们走,等事情解决后我们一起回协会去。
为什么我要回去?他说。他很厌烦。我又没出什么大事。现在这些我自己能处理,不管他是不是真的能,反正他这么说。以前我走的时候不是跟你们都谈好了么?
你觉得你没出什么事么?吹雪回头瞪着他,然后眼里又透出几丝哀怜,一同让他陷入迷惑。你在这方面简直比普通人都迟钝,吹雪说。你的灵魂已经死了。
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精神都出现了错位,复杂拼装的部件开裂散落。
这么久你居然还浑然不觉。有某种力量阻延了正常进程,但那不过是将尸体放进冰库保鲜,只是拖延时间,复生是不可能的……她说着,然后想起了什么,而他正解开了睡衣扣子,碰触查验自己肩膀,它以某种他不可辨识的形式,将他与他人联系在一起,不容分辩讲理。
那个恶魔,她急切道,他去哪里了?我也想知道,他收回手。他一直没离开过,没离开这个房间,没离开他身边,只是今晚例外。恶魔还有什么事瞒着他?他真是特别擅长什么都不说。
他跟着吹雪离开房间,那扇门轻轻闭合。他坐上车,吹雪靠在另一边车窗旁。气氛凝重静默,心里都满是问题,但无法说出,不能解答。
你将你的仇人杀死了么?
我将他彻底烧尽了。
他望向车窗外,想起恶魔的道歉,那时的声音与神情。他渐渐没有那么生气了。本就没有多少怒火。他看自己的手,在飞逝的灯影下,阴暗与昏黄匆匆交替,看上去与常人也没有什么不同。他闭上眼睛,思绪逆着时间,飘回之前的某些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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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魔无声地,像鬼魂、像一条游过墓碑碑文的蛇,沿着公路向前,直到到达一个新的灯光聚集处,它们是团团火焰如繁星般。夜晚是带着些温馨喧闹的静谧,是明亮的。
那吸引了他无意识的注意——他朝房屋走去——就像阳光。逼迫人又想避开,又想去爱。他不应该对活着的、多少幸福着的人们有什么不满,遇见善意微笑的陌生人,应当同样礼貌谦逊相待——如果他还是个人类的话。但他不是人类,已经不是了。向他们走近,烧掉他们拥有的一切,包括他们享受着的生命,包括灵魂。单纯的摧毁。他以去这么做的欲望存活,他以完成毁灭的工作存活。你不用想很多,你没有束缚。
他可以快速让火焰蔓延开去,让道路变成岩浆之河,让房屋垮塌、熔化。人们受到折磨,从脆弱的身体到无防御的灵魂。他们只能痛苦地跋涉与哀鸣,无法离开,无法从烧灼中解脱。夜晚降临后,又一座城镇被笼罩,从地面的裂隙中,升起了地狱。
他不知道他现在维持着什么样子,似乎不再在意伪装。他像冬季的野兽,饿成骨架上拖的一层皮,在荒野中向前走去,每一步用上的都是最后一丝力气。盘踞在脑中的只有对满足的渴求,但温暖的无比短暂的喜悦过后,留下更广阔更深邃的空洞,从胸中一处延伸向四肢百骸。
他抬起头颅,他四周的夜空都已被映红。他会将整个世界沉入那座空洞,直通往地狱。将船只烧成灰。落入海中,就将海水全部蒸发。将山顶轰平,从岩石上炸出的洞口向下坠。一直坠落。穿过地核,飘入太空。他会毁坏迎面而来的一切,不由分说。
没人来阻止我的话。
稚嫩人类被扭曲、破碎的尖叫声,传遍了脑内。他停下来。他转身,望向那啜泣的源头。他见到一个灵魂,瘦小的、半透明的,年轻的、柔软的。被恐惧困在原地,手足无措,受了一点伤就哀嚎不止,无法克制。弱小蜷缩时,保护他的人却不在此处,无人再能牵他的手,安慰他、带他走。
恶魔缓慢地朝他走去,直到距离够近让他发现。恶魔低下视线看这个孩子,他惊慌不已,双臂护着胸前,从恶魔的眼中看不出他会怎么做,那光芒刺在人身上都要穿透过去、留下灼伤。
恶魔抬起一只手,也许不能算是手掌了,给他指出一个方向。他望过去,望那条路,又转回来,再看看恶魔浑浊无法读透的眼睛,只有眼睛。然后他就向那条路奔跑过去。火焰低低燎过他的脚边,不再形成屏障。到某个地方,他不再感觉害怕,而是变得喜悦。他逝去了。
恶魔放下自己的手,脑中最后一丝尖叫声,肥皂泡一样完全破碎了。他要继续往前去,继续延展这片火海。然后他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从那条路的尽头走过来,不是灵魂那样轻微朦胧,是实实在在的。他转回身时,就变成了人类的样子。
尾与眼睛与尖锐的指甲收不回去。没有关系,他什么都藏不了了。
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契约者问他。仇人被消灭之后,他回答。我在那时就被你烧死了,是吗?是的,与他一同。你的道歉也包含了这件事吗?是的。恶魔回答完这句,神情不再游离恍惚,不再像犯了错被审问的孩子,笑起来,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你说不再离开,结果我睡着以后就不算数了?
你想我了吗?恶魔朝他的契约者走过去,拥抱他。
是的,我在想你,契约者回答。一直都在想着你。
——想着快些将你忘记,想着离开你,想着你去死。没有别的了。只有这些,没有别的了。
不用担心,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恶魔回应道,发出轻易被满足的轻叹。我会一直保护你。
——我会保护你,直到将你吞噬干净。只是在那之前。在那之前。
杰诺斯感到对方也伸出一只手,回搂他的腰。他们的动作都很轻,不拥挤,但给他了最好的感觉,一份令他虔诚的礼物。你要逮捕我吗,先生?
是的,你被捕了。埼玉回答。
他抬起空出的手,那把刀捅入杰诺斯的腹部,刺裂完美的躯壳上唯一一道缝合的裂缝,曾经把内脏都捡拾进去,然后缝起来。杰诺斯的身体抖动了一下,然后缩紧了怀抱,将流出的血都蹭到了对方的衣服上。
这样不行的,他说,我死的时候挨了三刀。他咳了咳,口腔里盈着血,开始止不住地笑。
原来是这样么?埼玉在狭窄的怀抱里活动手臂,将刀一点一点磨蹭着拔出来,滴了一些血在地上,汽油一样燃起火苗。我什么都没感觉到,他说,看来我将渐渐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不会的。杰诺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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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除契约的方法,需要取主控方的一小瓶血,与你自己的血,准备一份他眼睛颜色,真实眼睛颜色的灵性颜料,然后等到一个对他有克制性的时刻,比如至寒的日子,在夜里……
太麻烦了,他打断道,没什么简单的办法么?
有的……
过了会儿,吹雪说,你确定要这样做?
他做了这些恶劣的事,也应该被消灭。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她说,我以为你们……没什么。他们各自盯着车窗外,在说话时也一直如此。
杀死恶魔的方法是让他以相同的方式再死一次。这次他不会愈合了,不会复活了,他会普普通通地死去,就像人类,只是尸体会直接变成灰烬,因为那留在了他第一次死亡的时刻。在变成了一个起点前,那本应是他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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埼玉刺进第二刀,受到的阻力缓了许多。他感到杰诺斯的血溢出口腔,继续全都淌在了他身上。他感到液体的黏稠,但热或冷已经没感觉了。
他继续往回抽,血已从刃流向刀柄,染上了他自己的手。因为头越过了他的肩膀,他看不见杰诺斯的表情。杰诺斯还会痛,还会因此颤抖,同时锁得更紧,让埼玉感觉,就算他死了,尸体也要在自己身上挂很久,难以弄开。快结束了,他说,他安慰道。都是最后了,他想怎么样,就让他得到这些吧。
嗯。杰诺斯回答,扬起头,血染在金色头发上变成另一种颜色,是会夺目的。然后他咬了下去。这时他感到,死尸一样沉静的对方,终于也颤抖起来。你不会失去感觉。越过骨骼,越过甜饮的血,他的牙终于找到了灵魂。从边缘一点点舔舐啃咬。他听到哽在喉咙里的痛声。你开始变残缺,你开始融化。你将被我完全消化,变成我的一部分。
比我想象的感觉好得多。或许等待增添了实现的、拥有的这一刻的满足感。这满足感要令他剩余的血液都加速流失,离开身体就变成火焰。不知道远处的一切如何了,在身边,他们被由他的血燃起的最后一些火包裹了。刀尖一寸、一寸,可爱地忍受着,前进着,伤害他腹腔中的脏器。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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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下雨,火焰顷刻间全然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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