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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附加课程:千万不要错失;话是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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埼玉睁开眼,先发觉到白天。这个地方对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但又有层层叠叠的错觉,让他误觉得不是来到了这里,而是回到了这里。
他走在街上,心里没有目的地,四处看,但不兴致勃勃。总有经过身边的人会回头多看一眼。因为他是一个人。有个人冲他打招呼,他看了又看,怎么想也不认识。对方问他:你的家在哪里?他想到几个地址,但那些都不是他真正的家。他逆着这一生从终点往回追溯。他说出一座城市,一条街道,一栋房屋的门牌号。
这样,那个人轻皱起眉,面色依然温和,看他的眼神里增添担忧。你离家很远了呀。
很久以前,他就离那个地方很远了。他觉得这么久了他都该忘了才是,对生存下去并不重要,想到时只会让心脏紧缩一下,往胸腔中扩散开一片冰凉。越想抹去越记得深刻,越频繁记起。我想要将那些都抹消,将力量抹消,想变得微不足道,想平凡地死去,一个人也好。在很早的时候,我就这样想着了。
他告别友善的陌生人,继续往前走。天气很热,按他的感受,应该是午后。他一直毫无遮蔽在太阳下走着,一开始是觉得暖和,相比之下自己像刚离开冰窖似的;现在汗水已经浸湿了衣服,感觉从额角流下一条湿迹,他抬手擦了擦。
他走到一家店外,有咖啡、凉风、冰淇淋的甜香从玻璃门缝钻出来。他从口袋里找出几枚硬币。他行事欠斟酌,匆忙慌张,导致了身处陌生地方时的窘况,这种事就这么发生过。他扭头透过玻璃看店里。金发绿眼睛的年轻人坐在靠窗的座位,正看着他,待视线相接,就有点玩味地笑了。完全像一个人类那样、孩子那样干净。
玻璃上映出他自己比对方更幼小的面貌。
他们内里是认识的,知晓一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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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公平。埼玉边吃着杰诺斯出钱给他买的冰淇淋杯,边抱怨。很好吃,他在这个岁数时是喜欢这个的,等他长大后也许还怀念这香味,但改变的味觉已经不可能尝到了。而现在他又可以了。
这是我死的前一天,杰诺斯说,你在十二岁时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噢。埼玉说,然后继续吃他的,底下与玻璃杯相接的部分已经开始融化了,他想快些吃完,不想浪费。
杰诺斯趴伏在一旁桌沿,歪着头,不追问他。看他露出舌舔了舔勺子。看着他吃。像好奇窥视的、慵懒的、温驯的野兽。这曾是他不会假想到之后发生的任何事的一天。天啊。多给他这么一天,这事情简直好得令人心虚,惧疑会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他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他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已经到底了。他伸手去摸黑色头发。比成人时要蓬松软和。长大后总是像钝刀一样硬质。他给摸得乱七八糟,干扰了人家吃东西,被瞪了一眼。眼神也不够锐利,现在他的——幼小的人类,做什么都体现不出威胁感。
他伸手,猝不及防夺过了向前伸的勺子,往玻璃杯底部插,挖走了一大块,一口吃掉后咬着它不还他。埼玉扑抢了一阵,没用,坐回原位,不看他盯着桌沿,有点气鼓鼓的。
过了会儿,他说,这时候我已经有力量了哦。
杰诺斯也停下来,将勺子拿回手里,认真注视他。
我们养了一只兔子。它咬我的手。我很慌张,把它捏死了。
反应过来的时候,染上血的毛皮包裹着骨的碎片与挤压变形破碎,汁液外溢的内脏。后脚不再挣蹬。眼睛还和活着时一样,不会再闭上。和还活着一模一样。
杰诺斯一手搂过比他低一截的肩膀,另一边将勺子插回那堆外表已大片融化的东西上,他的脸凑到埼玉面前,看了看他,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把我也打成碎片吧?他说。
埼玉没有回答他。过一会儿,他靠在十五岁的身旁,手臂从他的肩膀上滑下,直到轻轻将腰握在蜷曲的指间。他睡了个午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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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是休息日吗?他问杰诺斯。不是,我逃课了。他们坐在湖边。这么一天怎么能耗在学校里。杰诺斯拿了一片,边塞进口里嚼边把零食盒子递往身旁。我想你就是这种学生,埼玉一次抓了一大把去。恰好相反,以前我从来不这么做的。他挪了下自己的位置,对方跟着,都坐得更舒服点。那你呢?埼玉将那一大把零食一片一片吃完,然后才扬起头,说,不怎么记得了。
他们可以看见湖中远处有一艘木船,带着水波摇晃,不接近也不远离他们。他们看不到湖底都沉着藏着些什么。有人攥了一把野草,一瞬间看到有飞虫从中跃走了。太阳在水平线上落了大半时,他们离开了那里。他们原路返回,经过杰诺斯喜欢的铁轨、常去的音像店。在天黑之前,他们走到杰诺斯的家门口。
杰诺斯从冰箱里给自己的所谓朋友拿了一听饮料,将他安顿在客厅沙发上,然后到厨房帮忙去了。埼玉四处张望,又不敢走太远,看上去会很奇怪。他从视野中每件东西里寻出生活的痕迹:架子上的杂志与相片,按键磨损的遥控器,压在一支笔下的购物清单与写了一半的便条。他想起他自己的家,但他想不起细节了。它们像些存储坏点,一触碰就会产生难受的感觉将探求的人推离。他在一个普通的温暖的,还什么坏事都没发生的家中。他知道。但他不属于这里,没有权利去享受。
晚上,他跟着杰诺斯走上楼,走进他的房间。看他的房间,他确实不像一个他想象中的那种学生。书桌上放着半成的机械模型。杰诺斯坐在椅子上,转过来一半,边摆弄它,边和他说话。你以前有什么感兴趣的事吗?没有,我不记得。埼玉坐在床边,抽出书架上一本书,翻了翻,看不太懂。这对十五岁反而不艰深么?他放在一边。
这之前的事,我都不太记得,埼玉说。因为这是孩童的时期,留在他记忆中的只有无忧无虑的愉快感觉,在日后不断去怀念。在这之后,他继续说,力量显现后,好事都不再发生在他身上了。
我在协会呆了一阵子,在那里认识了一些朋友,比如吹雪,他说,想起那个女人,使杰诺斯不满地瞥他一眼,他装作没撞见。只是除了他们几个外,很多人是不友善的。这可能是由于他拥有的力量,也可能是由于他的性子。再加上他们的管理者……所以,到有办法离开的时候,我就离开了。他将自己奔波徒命的成长期,用短短几句话概括下来。在他说这些之前,他也没想过,发生的事情其实就这么简单。他并不恨谁,并不后悔,不会为旧事咬牙切齿或哀怨。他只会起身离开走远。
杰诺斯起身朝他走来,十五岁身体还未完全长成,但对现在的他而言,也已有大半的压迫感。埼玉猜测他大概要做什么,好让自己不被吓到,但被抱起来时,呼吸还是暂停了一下。坐在他的手臂上边,像倾斜的长椅,他的身体只能往杰诺斯面前靠,为稳定平衡搂住他的肩膀。
他只是个人类,动作也没有攻击性,只是将人拥进怀里而已。他的身体不会将人灼伤,只是给予普通的温暖气息而已。你干嘛?他努力将身体撑直一些。想接近你。杰诺斯说。抚着他的背,让他放心倚靠下来。
(想注视你、想听你的声音、想在你身旁。想知道你的过去,想继续了解你的未来。这都很简单啊,用双手、用身体的一切触觉去感知你的存在。确定你存在于此处,你的目光会转向我,这就将我的一切,将我的行动、我的思维、我的感情都改变了,都偏向了你,像被恒星的引力牵扯了过去。)
(我没真正失去你过,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我死过,还不止一次,我知道死亡的感觉。但我宁愿再体验它,也绝不要失去你的那一刻。)
(你不能理解也没关系。)
……莫名其妙地流眼泪了。他抽了抽鼻子,眨眨眼,干咳了几声,假装是受了凉。一定是因为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还没变成另外的东西的十五岁,表现就像十五岁,和之后很不同。所以他这样,也不是他自己的问题。如果我在这个年纪,有人这么抱着我,也许我也会流泪。因为还没长大,还拥有这个权利。
我想真在这个年纪捡到你就好了,杰诺斯说。你傻了,埼玉回答,那也是我捡到你才对。
杰诺斯转身时,他慌忙问,去哪儿?杰诺斯打开壁橱,今晚我们要睡在这里。为什么?端详单人床的大小,就让他心里忐忑不安了,这地方还要更窄。因为我是睡在床上被杀的,杰诺斯说,他一直绕着那张床走。他关了灯,就只有窗外透进的一些光勉强照明了。他爬进壁橱,将门关上,就完全陷入了黑暗。他的手往一旁挥了一下,慢慢摸过去,手在半空里边挪动边颤抖着。他摸到了另一只手,小一号的,是伸过来抓住他的。他回握,然后就不再有令人不安的事了。
一开始他们蜷起腿并排坐着。过了会儿,杰诺斯说这样太累了,非得躺下。他一躺下,就没留给另一个人多少坐稳的空间了。埼玉一开始干脆就坐在他侧躺的身上。过了会儿,觉得总还是坐不踏实,提着重量,挪到杰诺斯头旁边的空隙里。理所当然地,杰诺斯伸手,将他搂近了一点儿,他感到头发,应该是金色的,戳着他的腰。一开始是有些痒的,他的头总是凑过来啊,靠近脖子、脸颊或是后背,习惯了感觉也不那么扎人了。他也往回伸手摸了摸,听到一丝笑声,用上力胡乱揉了揉。
杰诺斯挪了下身子,给埼玉多腾出一点空间。待在学校里的今天,他说,我知道了有个低年级的女孩喜欢我。你应该很受欢迎,埼玉回答。我是说,就像我喜欢你,但程度肯定不及。怎么样呢,你准备接受吗?我不知道,杰诺斯说。
后来我还在这里游荡时,看到一个陌生男人总跟着她。他的包里装着一沓偷拍她的照片,还有刀吧,可能还有别的我忘了。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反正,他说,我将他的尸体丢进那座湖里去了。这是我杀的第一个人。
噢,埼玉说。他不想说“干得好”之类的话。不该鼓励。你杀过很多人么?在遇到你之前,没有很多。所以说也是有一些的。因为我已经不是人类了,他说,那时候我不会觉得有什么错。
有好一会儿,他们都没说话,只有呼吸声。
我没说你哪里错了,埼玉说,我也害死过很多人。你记得一些新闻么?都被当作地震、轰炸事件、差不多的事情,那样报道了。你造成的破坏其实比我,他又想了下,最后和我也差不多。
等了会儿没有回答,你睡着了?他放轻了声音问。没有,杰诺斯回答,这里很黑,他看不见埼玉,但他想是能看见的。你也躺下来吧,这样坐一夜会很难受的。
他躺下来,将空间刚好填满,蜷起手臂,与对方挤在一起。头发,要是女孩们的那种长发,会纠缠在一起的吧。呼出的气息错在一起,空气很燥热。他们都和死者一样平静,没有抱怨。
我杀的第一个人,那时比我大一点。我害死了一只兔子。他在路上虐待一只猫。他想起这些事时,总会想着,我恢复意识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这样将责任推脱开去。其实我都记得,他说,皮肤下骨头破碎时的触感。好像他令一栋建筑倒下来,看见它砸在逃走的人身上,他也有触感。
杰诺斯的手捧着他脸颊,触碰着骨骼上覆盖的皮肤,伸向他脑后,将头按近自己一些,
然后我就逃走了。然后,每次事情发生以后,他在狭窄的空隙里含糊道,我就匆忙逃往另一个地方。一个接一个。
杰诺斯搂着他的身体,让他贴自己更紧一些,挤压的感觉更真实一些。
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他说。他们再也没任何事需要担心了。想见一见那个时候的你,他说。也许我可以走上前去,这样拥抱他。也许他也会拥抱我,握住我的手。也许吧。
我们可以一起到什么地方去,由我们自己,一起做决定,在我们还没被更多东西牵绊时,还未沉没时。
到什么时候那家伙会来?埼玉问。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是在夜里,杰诺斯回答。也许他这次找不到我们呢。那接下去会怎样?不知道,他回答。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但他丝毫不害怕。在他拥抱着幼小的人类身躯时,他可以让自己以为自己已经得到了。
好吧,埼玉回答,闭上眼睛。我们就这么等着。或许能等来黎明。他有体态的优势,可以完全陷在怀抱里,像回到自己的被窝里。像回到自己记不起布局的小房间。
(你在这里是一件好事。我会感到厌烦,偶尔,但当你不在时,我会觉得你在时更好。与其它外界的因素都没有关系。)
(因为你,我回不到过去了,是该指责你呢,还是感谢呢。)
从楼梯上传来倾轧的脚步声。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他睁开眼,空荡荡摸到一片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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