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如此不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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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如此不可吗?”信徒双手攥成拳,丝丝缕缕的鲜血自掌中滑落。
他不语。不说谎是他的原则。沉默表明了一切。
他在静默之中闭上眼睛,避开信徒痛苦的神情。他深深为这样的自己感到不齿——谁会如他一般,唆使最忠诚的人背叛自己呢?
“您知道我无法拒绝,所以就这样利用我,是吗?”信徒的声音开始透出绝望来。
不,不是,并非利用,只是必要的牺牲。
他在心中默念。如果有其他办法的话,如果……我也不会让你如此。
天父的棋盘里,你我都是棋子。
嗒嗒嗒。信徒接下来的话语被淹没进雨声中。他的思绪随雨声飘出屋外,他见到豆大的雨滴砸在龟裂的土中,乌云铺满了天空 ,狂风扬起灰黄色的沙尘,狂舞似酒神的祭女。他想起被乱糟糟的各种梦境缠绕的幼年时代,想起流落在战火之中饱尝人间疾苦的青年时代 ,想起三年传道的艰辛和悲欢喜乐,想起接到天父启示时自己的惶惧。
等今晚过去,一切将如他料想一般,一切都会结束……
“主……”
“主?”
“愚者先生!”
信徒不知何时伏在了他膝下,包裹膝盖的布料上有湿意沁进肌肤。他想伸手抚上信徒的脸,迟疑片刻,又默默缩回。
他又闭上了眼睛 。他怕看见信徒脸上的绝望。他深深为自己利用了最忠诚的信徒而羞愧。
他想起遇见他的那天,也是一个雷雨夜。
嗒嗒嗒。
豆大的雨滴砸在龟裂的土中,乌云铺满了天空 ,狂风扬起灰黄色的沙尘 ,一声惊雷在天际炸响。
风尘仆仆的他接过主人递过来的烤饼和干果,言语中的谢意真挚诚恳。
很快随行者们都去歇息了。雷雨声中,暗淡的屋檐下孤灯摇曳,光影摇晃之中,是主人和来客孤独的影子。
田地的主人问领头的他,你们是谁,从何处来?
他答,我是传道者,其他十一人是我的门徒。我们从先知预言的救主诞生地而来。感谢你让我们留宿,敢问如何称呼?
我没有名字,我只是耕种这些田地的人中的一个。如今这世道乱作一团,自称救主的人太多了,我记不清你是我遇见的第多少个。
他笑了,他说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我总是做很多梦 。他严肃起来,看着主人的面庞问道,你愿意和我们一同走吗?从此你就有了名字,你是我的第十二位门徒。
新的门徒沉吟片刻,说道:我预感你会被我拖进祸患之中。
祸福相倚,祸患在心。你不会的。年轻的传道者拉起他的手 ,“雨停了,和我一道走吧。”
于是他们在沙漠里行走,在海洋边行走,在繁华的城市中行走,在忙碌的乡野间行走。他们向河边的施洗者传道,向老人和小孩传道,向被人扔石子的女人传道。
人们赞颂他 ,先知们宣称自己的预言已被印证,他就是人们的救主。
声望愈高,他却愈加忧虑,第十二人问他,主啊,您为何忧愁?
他说,我收到了天父的启示 ,天父要我死 ,而你要协助我。
他讲完,门徒变得沉默,最后问非如此不可吗?
兜兜转转,他悲切地发现,自己兜转回了故事的开头。
雨已经停了 ,不知何时打理好自己站在了一旁,眼神空洞如行尸走肉。他歉然,看见信徒咬破的唇角勾起一个惨淡的笑容:“如果这是您想要的,那我就去做。”他行了最后一礼:“我爱您,您知道。”
一夜后 ,他们在歇息的园子里分食了最后的晚餐,他说了临别赠言,直到他被前来捉拿他的人带走。乱哄哄的一片中,门徒和被镣索铐住的他对视,然后向相反的方向跑去。
三天后,他从死地复活,天使簇拥他回归天国,他的十一位使徒立好了传,救主的故事广为传颂。
第十二位门徒在他们笔下是背叛者,他因悔恨而自尽在绞索,为众所唾弃。
自杀者的灵魂不得入天堂,他找遍了人间,地狱,炼狱,所到之处天使和魔鬼都纷纷摇头。
不在,我的主,他们说 ,您要找的人不在这里。
于是他行向天父所在的山,却看见山头被沉沉的雾气遮掩。
他惶然,他震恐,他竭尽所能也驱不散雾气。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我利用了我门徒,让他遭受了不该受的结局。
你希望他是何结局?雾气中传来洪钟般的声音。
雾消云散,巍如山岳的身影立在他跟前,似乎在笑:“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圣父圣子圣灵是谁,你的那些梦里又有谁?”
他遽然呆住,眨眨眼睛 ,又眨眨眼睛。山上空无一人,只有他自己。
手中多了一样东西,他认出这是手机,输入栏旁的字体一闪一闪,他键入几个字母,空白的框里立刻有了字迹:《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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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明媚的下午,花园里芳草葳蕤,花香四溢。蜜蜂追逐着花香,被酒杯反射的亮丽光芒吸引,扑进了窗子,在阳光镀进地板的光芒当中欢欢喜喜地扑跳。画家霍华德·巴兹尔坐在阴影下画着静物,一边涂涂抹抹,一边和亨利勋爵闲聊。
“我觉得我们在克莱恩·莫莱蒂身上打的赌,谁也没有赢。”
“为什么这么说?我觉得是你赢了。”亨利勋爵懒洋洋地躺在一旁的沙发椅上,抽着水烟,用他那一贯漫不经心而又不可一世的语调答道。
“因为他没有被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影响,不是吗?”
“这世界上有一些人是不会被外人施加的影响干扰的,他们只会自己决定自己该前往哪个方向。”
巴兹尔惊讶地停住画笔 ,探出头来:“
从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人不是独立存在的生物,没有人不会被他人影响。”
“哦,我亲爱的巴兹尔,我什么时候绝对相信过什么东西了,我一直是个怀疑一切的人。”他向着门口瞟了一眼,发现仆人给他打了个手势。开口笑道,“你瞧,我们谈论的人来了。”
……
“什么叫做在画上倾注太多自我?”
“抱歉?”
“怎样才能在画中倾注自我?”
巴兹尔·霍华德很疑惑的看着眼前的少年,少年正在画布上飞速涂抹,神情非常专注,刚才的问题似乎只是一个走神间的疑问。巴兹尔觉得,自他从何牛津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人了。毕竟,他第一次邀请克莱恩莫雷蒂做模特的时候,可没想到他会变成自己的学生。
巴兹尔不是个广交朋友的人,艺术家通常都不是,朋友需要谨慎选择,克莱恩莫雷蒂就是他所认定的朋友之一。
亨利去了花园,画家开始苦思冥想起如何回答青年的问题来。
次日。
清晨的日光透过窗户撒下一片光亮的灰尘,金色的葡萄酒液晃晃荡荡,亨利勋爵翘起一条腿,闲适的躺在沙发椅上,饶有兴趣的盯着依旧不停作画的克莱恩·莫雷蒂。
他开口,语气半是抱怨半是玩笑:“我邀请你去剧院,你推说你要画画,我邀请你去格温夫人的午宴,你说你要画画,我现在专程来拜访你,你还是要画画,你究竟要画到什么时候?”
专注画画的人停下了笔,因为被打断而有些粗鲁:“那你想去哪里?”
“陪我去花园走走吧,克莱恩?再这么画下去你会发霉的。”
………
“我和巴兹尔都觉得你变了。”
“是吗?”和他一起在花园中散步的少年,漫不经心的踢了踢脚边的石子,给予一朵正开着的水仙花的注意力比给予他的多得多。
“是的,以前的你就就像冬天的花园,人人都知道花园有多么美,却都不敢靠近。”
克莱恩默默地听着,没有接话。
送走亨利勋爵之后。克莱恩莫雷蒂打发走了仆人,在自己的房间继续画画,直至终于完成。
他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抱着干透的画起身,用一把几乎没有用过的钥匙打开了房里最隐蔽的一个隔间。他走进隔间,把画放在架子上。画上,穿风衣戴礼帽的年轻男人黑发棕瞳,面目冷峻。
“我知道你在。”克莱恩双手把住左右画框,定定地注视着画中人,对着他的脸在空气中挥了几下拳头。
然后克莱恩停下了。
“你捅了我一下,又救了我一次。也算是功过相抵。”声音低低的,有些感慨。
“你……”克莱恩欲言又止。
“算了 ,回去再问你。”
他拿出手机在发光的屏幕上“请输入书名”一栏中飞快的打出几个字:道连·格雷的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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