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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子桓放学路上撞到一个卖瓜的。

本文中除了南京、洛阳两个地名,以及南京的部分景点名称外全部虚构,建业x中、铜雀台美容中心、汉宫秋色大酒楼、小公园、棚户区等纯属作者的想象,事件也是全部虚构,选择南京为背景只因为这里是孙吴首都。

此外2003年的物价、学校的教学是作者询问长辈、百度,再加上自己的想象写的,除了葛军数学卷,作者并不知道2003年到底什么样。

-----正文-----

【一】

曹子桓放学路上撞到了一个卖瓜的。

说撞可能不太合适,因为那瓜贩子的小三轮还没和他发生实质性接触,他就晕倒在地了。

曹子桓记得很清楚,那天是6月5号。由于7号高考,而他们学校是高考考场,所以除了高三,全部放假回家。

当天他值日,扫了教室擦了黑板,从停车棚里规规矩矩地推着自行车走斑马线过了马路,结果遇上个卖瓜的踩着三轮逆行,屁股着了火一样横冲直撞。

他看见对方横眉立目地对他大叫让开,但是他仿佛被鬼压床了一样,眼皮子都眨不了。等到眼皮能动的时候,他的大脑也随即断线,倒在了大马路上。

然后曹子桓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醒来就拥有了曹丕的记忆。

那个魏文帝曹丕。

是的,此前16年,曹子桓一直觉得自己的名字,还有弟弟曹子建的名字都属于巧合。他生于1987年,央视版《三国》尚未播出,在广大非高知人民中,曹丕曹子桓的知名度可能还不如琼瑶阿姨笔下的何书桓。

但是现在他明白了这绝非巧合,而且还清晰地叫出了病床边那个瓜贩子的大名:

“孙权。”

瓜贩抬头:“诶,在。”

这名字脱口而出,瓜贩子也随即应声。其实曹子桓梦里并没有出现过孙权的脸,但刚才曹丕只看了一眼,就莫名确定了眼前这个身穿白背心短裤衩,肩膀上还搭着个破毛巾的年轻瓜贩子,就是孙权。

他曾经的大魏吴王。

“不对啊。”瓜贩子愣了一会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曹丕翻身下床,大脑刚才睡一觉的功夫灌入了太多记忆,他还有点头疼,陡然站起来的时候打了个趔趄。瓜贩扶他一把,却被他抓住了领口:“孙权孙仲谋,朕……我是曹丕。”

瓜贩子把他手一扯:“……历史学魔怔了?”

曹丕还要上前,瓜贩赶紧一手护住自己已经被扯松的领口,另一手摆出一个拒绝的姿势:“这位……曹同学,这么跟你说吧,我是叫孙全,但我的‘全’是全国人民的全,是安安全全的全,可不是你说的那个孙权。还有,我没撞到你啊,给你垫的医药费得还。“

曹丕的第一反应是绝不可能,这人就是孙权。但仔细想想,他还是魏文帝的时候,也确实从没见过那位江对岸的吴王,怎么就能如此笃定?不过在他心里,又仿佛有个不容置疑的声音在告诉他,这个人就是孙权,千年前的江东之主。

他一脸迷惘地站着不动,孙全觉得这个学生看上去精神不太正常,他怕曹丕真有什么病,过会保不齐要讹他头上,总之此地不宜久留。至于目前的医药费……他勉强还能负担,最重要的是他的一车西瓜,现在还被藏在一栋烂尾楼的地下停车场里。

“额,那个,毕竟我也逆行了,虽然是为了躲城管,但医药费不用还了,再见啊~”

说完,他溜之大吉。

曹丕在医院里进行了一些哲学思考,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家里也是黑的,显然他两辈子的妈,从前的卞太后,如今的卞律师,现在还没回来。

他父母离婚了,1999年他初一升初二的时候离的。那年全世界都在奔向新世纪,而他的父母奔向了没有对方的未来。根据离婚协议,弟弟子建跟了父亲,而他跟了母亲。

提出离婚的是卞律师,当时南京有家律所邀请她来做合伙人,而她的丈夫不同意,这是导火索。不过正如萨拉热窝事件绝非一战的根本原因,导火索之前,她和曹总的婚姻已经积重难返。

曹总需要宜其室家的全职妻子,但卞律师怎么也不愿辜负十数载的寒窗苦读。

于是只好一别两宽。

他们夫妻俩是宽了,曹子桓却要从洛阳转学转户口到南京,老师讲课带口音他听不懂、苏教版的教材不习惯、每天回家也见不到处于事业上升期的妈……开家长会的时候更完蛋,虽然卞律师发了短信说明情况,他的班主任却依旧不满意。

“我们理解家长工作忙,不容易,但是也要抽出时间关心孩子……如果娘老子都不管,孩子的成绩光靠老师怎么上得来?”

他替母亲坐在家长会上,脑袋恨不得要埋进课桌抽屉里。

好在成绩不佳、师长不善的初二已经过去,他升初三那年卞律师拨冗请他班上的所有老师吃了顿高档法餐。同年,在老师们的帮助下,他突然对南京话开了窍,也适应了教材,以及忙碌的母亲。

现在他是建业x中一名普通的高二学生,即将高三,作业很多。

煮了一碗速冻水饺吃完后,曹丕从书包里掏出学校刚发的数份试卷,从中找出语文作业摊开。

他向来擅长这个,不论前世今生。只是看到文言文阅读,内容竟然节选自《晋书·宣帝纪》,曹丕顿时就不想写了。

司马懿、司马宣王、晋宣帝。

曹丕把卷子一推,倒在床上闷头睡了过去。

【二】

截止2000年,全国共有律所9500多家,律师11万人,而其中大部分都是男性。再缩小到卞律师当合伙人的律所,所里律师的‍‌‍男‍‌‍女‌‎‍比例就跟宋词里那句似的——应是绿肥红瘦。

但就算绿再肥,红再瘦,卞律师也要做枝头最绚烂的那朵‎‌海‎‌‎‍棠‌‍‍‌‎。

她是80年代政法大学毕业的,骨子里有一股傲气,不愿意囿于庖厨沦为曹总的附庸,人到中年从婚姻的围城中抽身而出,带着半大儿子南下,闯荡律正界。三年多来,她浮沉人世、看惯苍生百态,眼中已经人鬼分明,却依旧能维持着一张八风不动的笑脸静观魑魅魍魉。

她置身其中,却不能陷进去,她还有子桓子建。

卞律师回家的点儿,曹丕正在梦里怒斥司马宣王,次日醒来才看见沙发上躺着他宿醉的妈。曾经端庄优雅衣袂飘香的卞夫人,如今一身酒气,脸上还带着昨夜的残妆。

其实当下的不少律师,不论‍‌‍男‍‌‍女‌‎‍,夜不归宿都叫常事,不管晚上是睡在酒店还是会所,统统都是工作需要。像卞律师这样能每晚回家睡的,都属于阴沟里的白棉花球,一整个大异类。

曹丕去他妈房里拿了瓶卸妆水,用毛巾沾着一点儿一点儿给他妈擦脸,擦完又去煮了速冻水饺泡了茶,然后把茶水和饺子端到茶几上,叫醒了卞律师。

卞律师皱眉揉脸,坐了起来,神智恢复之后看着曹丕问了句:“子桓吃早饭了没?”

曹丕点头:“刚才在锅边吃了几个饺子。”

“那昨晚呢?吃了吗?吃了什么?”

“吃了,也是饺子。”

曹丕说完,卞律师沉默半晌,喝了口热茶叹了口气:“妈妈委屈你了。”

这句话听得曹丕差点掉眼泪,他脑子里有两辈子的记忆,现在看他妈都和从前只是曹子桓时不同。他想了一下如果卞太后在一千多年前对他说一句,“儿啊,你受委屈了”,他当场就要哭成一团。

但现在他要是抱着他妈痛哭,卞律师指不定以为他在学校里出什么事儿了。

于是曹丕只好吸吸鼻子,转过身去:“没事儿,妈,我写作业去了。”

那张节选了《宣帝纪》的卷子被他压到最下面,为了防止再看见什么故人的名字影响自己本就波动的心绪,曹丕决定先写数学英语。

写完半张卷子的时候,他听见他妈去冲了个澡,然后穿着高跟鞋又出门了。

中午曹丕发现茶几上留了张字条,还有一百块钱。字条上说让他自己买点好吃的,下午给他把这个月的零花钱打到卡上。

他带着钱去了超市,站在水果区看见西瓜的时候想起了孙权,或者该叫那个瓜贩子孙全。孙全真的就是孙权吗?他俩此生相遇就好比‍‍‎‎言‎‌‍‌‎情‎‎‍小说里的一见钟情——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曹子桓就两眼一黑倒地不起,然后被送去医院梦回一千年前。

或许是因为他上辈子确实对伐吴有点执念,结果今生就来了从前孙权的地盘,并且碰上了重操祖业版的转世孙权?

曹丕有些困惑。他看了看超市里的瓜,好像不大新鲜,于是用之前攒的零钱买了一串葡萄回家。

之后卞律师依旧早出晚归,曹丕干脆去图书馆写作业,写累了就翻《三国志》,终于在假期结束前大概弄明白了黄初七年之后的事情。

6月10号,他无限唏嘘地返校了,然后在校门口又看见了孙全。

瓜贩子正坐在三轮车上吆喝:“西瓜!大西瓜!包熟包甜!”

等曹丕走近的时候,他神色一变,扭过头去,嘴里的吆喝也停了。

“孙权,别装了。”曹丕抓住三轮车的把手,“你认得我,对不对?”

孙全叹了口气,组织了一会语言,一脸不情愿地看向曹丕:“第一,我确实认得你,但那是因为上周我把你送医院去了,而且还垫付了医药费;第二,我确实叫孙全,但绝对不是你想的那个;第三,我还要做生意,不买瓜你就走开……”

他话还没说完,曹丕从兜里掏出一张红票子:“我买瓜。”

那时候很多成年人的工资也才刚刚破千,一个高中生掏出一百块买瓜,属于极端炫富行为。孙全看着票子眼睛都直了,愣了一会才开口道:“你这……我找不开零钱。”

曹丕想了想:“那你先把钱收了,以后每天给我留个瓜,直到这一百块花光。”

“乖乖,你不怕我拿了你的钱跑路?”孙全心里还在纠结,但手已经接过了曹丕递来的钱。

曹丕又想了想:“那我们签个合同。”

他从书包里拿出纸笔,草拟了一份简易的合同。

甲方:曹子桓

乙方:孙全

甲方以全额付款方式支付乙方人民币壹佰元整,乙方需每日给甲方提供西瓜一只(包熟包甜),直至所提供西瓜的总价达到壹佰元。

下面还有日期和落款签名,曹丕写完又抄了一张,一式两份,把法盲孙全看得一愣一愣的。

“现在的学生,都这么厉害了吗?”

曹丕也没和他多话,把纸笔递过去:“赶紧签字。”

孙权有言而无信的前科,但两辈子没怎么缺过钱的曹丕并不会很在意那一百块,就算孙全卷款潜逃,他也就当用那钱扶贫去了。

当然孙全还是不潜逃的好。目前曹丕已经认出来自己一家,毕竟两辈子的面容或多或少有些相似,但他和孙权在一千多年前从未见过,为什么自己只一眼就如此笃定孙全是孙权呢?既然自己能想起前尘往事,那孙全能不能呢?能想起来的话,又能不能认出上辈子从未谋面的他?

他一千多年前就对孙权充满了好奇,时过境迁,到了这辈子,曹丕依旧很想了解一下这个瓜贩子孙全。

那天的晚自习曹丕一直在想这个,下了自习之后,他飞快地冲出校门,看见坐在小三轮上面的孙全,这才停下来喘了口气。

“怎么了你?”孙全慢悠悠地踩着小三轮过来,“后面有老虎追你啊?”

今日晚间并不凉爽,曹丕跑得满头大汗:“怎,怎么……我不能运动运动啊……”

“好好好,你运动。”孙全转身,从三轮车的车斗里面捧出一只瓜,“你要现在想吃,我马上就给你开。”

曹丕挥手:“开开开!”

孙全给他留的瓜确实不错,极甜的水瓤瓜,曹丕很快啃完了一块,剩下的孙全给他装进塑料袋,交到他手上之后,自己骑着小三轮,在夜色中钻进一个巷子,消失不见了。

【三】

那么一大个瓜,曹丕自己是吃不完的。他给还没回家的卞律师留了一块,然后其余的封上保鲜膜放进冰箱,准备明天带去学校跟同学分。

他依然有不少朋友,只是当年的建安七子、太子四友,这辈子他都没再遇到到过。

教室里没有空调,早读课扯着嗓子吼四十分钟出的汗并不比体育课少,课后吃一角冰凉的西瓜,感觉人都要上天。

曹丕的同桌是个脸圆圆的小姑娘,边啃着他的西瓜边问,曹子桓,我怎么觉得这两天你有点不对啊?

后排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接话,哪里不对?是不是你越看他越帅啊?

“讨厌!”小姑娘转身拍桌子,“我只是觉得他最近上课老走神,好多心事的样子……”

女人整体而言是比男人敏感的,但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还不算难糊弄。曹丕打了个哈哈:“什么心事啊?就是天热,热得我要灵魂出窍。”

放学的时候孙全果然等在校门口,照旧给他留了一只瓜。

这夜很晴朗,明月皎皎、星汉西流,曹丕提着一只瓜问孙全:“曹丕这个人,你怎么看?”

孙全一脸没听懂的样子:“哪个?是你还是……”

曹丕撇撇嘴:“魏文帝。”

“哦哦哦。”孙权一拍脑瓜,“他逼亲弟弟写七步诗!”

两辈子的修养让曹丕抑制住了骂人的冲动,他继续问:“那孙权你怎么看,三国的那个孙权。”

这回孙全思考了一会,然后憋出来一句有文化的:“生子当如孙仲谋!”

《晋书·宣帝纪》都没给曹丕造成这么大的伤害,之后几天他到孙全这里拿瓜的时候,都没再跟对方搭话。直到周五,他才跟孙全说了一句:“周末我就不来拿瓜了,下周继续。”

他周日跑了五家书店,终于买到了一本《魏文帝集全译》。

从书店回家的时候正是晚饭点,卞律师竟然画好了妆坐在沙发上,见儿子回来,她笑了笑:“子桓,换身衣服,妈妈带你出去吃饭。”

其实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妈妈带你出去蹭饭”。

吃饭的地方叫汉宫秋色大酒店,对面开了个铜雀台美容中心,两栋金碧辉煌的建筑隔着车水马龙相映成趣。

曹丕跟着卞律师进了汉宫的飞燕厅,进门的时候里面已经烟雾缭绕,几个中年男人坐在八仙桌边吞云吐雾,指点江山。

“诶哟,咱们卞主任来了,还带了个小帅哥。”一群中年老茄子里面钻出来一根小水葱,然后老茄子们齐刷刷地跟着小水葱转头。

“卞主任,不介绍一下?”一皱皮老茄子夹着烟抬抬下巴。

“哦,李法关,这是我儿子,叫曹子桓。”卞律师笑的颇为热乎,“子桓,快叫李伯伯。”

曹丕不喜欢这样的饭局,但他不做魏帝很多年,现在只是卞律师的儿子,所以只好夹着尾巴挨个问好。

李法关张法关刘触长赵科……还有小周律师。

也就小周律师笑着回了句“子桓你好”,其余那些老茄子都是抬抬下巴抬抬眼皮,仿佛嘴巴得了麻痹症似的,什么玩意儿。

人齐了就开始吃饭,卞律师以自己来晚了为由,开场就自罚五粮液一杯。老茄子们起哄,说一杯哪儿够啊,卞主任巾帼英雄,怎么说也得三杯!什么不行?哪有不行的话?你不行让你儿子替你喝!

卞律师赔笑:“他更不行,明天上学就要考试,考差了我饶不了他!”

说罢到底还是喝了三杯。

这一桌光是酒钱就要上千,几个老茄子喝大了开始吹水,李法关齿序最长头发最少,排在第一位。

“那个广阳集团的案子,卞律师你知道的。把个工程分包了就不想负责了?做他娘的梦!我当时,看了材料,就看了一遍,只有一遍啊。”李老茄子竖起指头,“一下子就看出来他娘的他们才是责任人,那些受伤的工人就该他们赔偿!”

众人跟着吹捧李法关英明,慧眼如炬。

李老茄子继续吹:“当时工人那边的代理律师,就是咱们卞律师……不简单不简单,一个女人,不简单啊……”

李大茄子吹完,轮到刘二茄子,他拉着赵四茄子吹了一通联合直法,说准备突击盐查市容市貌,然后张二茄子拍着大腿给他俩叫好。

饭后卞律师把账结了,曹丕瞥了眼账单,四千八。

李老茄子喝得醉醺醺被人扶出来,还想去唱歌。他拍着曹丕的肩膀:“小曹啊,好好……好好学习!李伯伯当初在部对,就……就爱学习……”

“对对对。”卞律师赶紧拉过曹丕,“好好学习。明天周一考试,我先带孩子回去了啊。”

“等等!”李老茄子像是突然清醒了似的,甩开扶住他的数只手,“卞律师走了,我们还唱什么歌啊……”

小周律师迎上前:“这不是还有我吗?”

说完冲曹丕母子眨眨眼,卞律师会意,带着儿子招呼一声,赶紧离开。

回家路上,曹丕想起来,今天是父亲节。

【四】

最传统的那种中式父子关系,更像领导和下级。父亲发号施令,儿子依令行事,办得好就是“此子竟可”“肖尔父”,办得不好就是一块糊不上墙的烂泥。

曹丕总觉得自己处在当间儿,或许在父亲眼里,他算是一块糊得上墙的、不那么烂的泥。至于父亲眼里的“好泥”大概就是孙权那样的,毕竟他曾经亲口说过“生子当如孙仲谋”。

那天晚上,他迟疑着要不要给父亲打个电话,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无论前世今生,他们都是一对没太多话可以交流的父子。

曹丕最终没有打电话,他躺在床上一会儿想到父亲,一会儿又想到孙权,甚至还想到了李法关……但那老茄子的形象甫一出现在脑海,曹丕就一阵厌恶,心想这种人,别说和父亲比,就是比孙权都差太多!

由于缺觉,次日早上他的精神不太好。不过好在周一并不考试,那是卞律师随口瞎掰的。他们这个月的月考定在周二。

上课的时候老师各种明示暗示,说这次月考会结合高考出题,大家要做好准备。高考卷肯定有人已经看过了,但曹丕最近没心思,他没看,准备晚自习找来翻一翻。

下晚自习他就跑去校门口找了孙全,对方给他瓜,他给对方书。

“魏文帝集全译?”孙全脱口而出,“什么玩意儿?”

曹丕哼了一声:“你好好看看吧。”

“我看这干嘛?”孙全随手翻了两下,“里面有七步诗吗?”

“怎么可能有那个?《陈思王集》里面都没有,子建从来没写过那种东西!”

仿佛是被他突然生气的样子惊到了,孙全赶紧说,我看,我看,一定认真看,谁让你是我大客户呢……

次日月考,曹丕昨天晚自习临时抱的佛脚,在那张威名远扬的葛军卷面前,显得分外无力。

孙全在晚自习后给他送瓜,很轻易地看出曹丕心情不佳,但他不知曹丕郁闷的缘由,只能说一句:“那个《魏文帝集》我看了,他写得不错……”

“哦。”曹丕垂头丧气地回答,“那挺好的。”

说完就骑着自行车离开了。

周三早上有一节数学课,下午有两节,晚上还有一节晚自修被数学老师占了,统共四节课,讲完了那张做哭了无数学子的数学卷。

曹丕已经欲哭无泪,孙全照旧来来送瓜,看见曹丕的脸色啧了一声,然后嘲讽道:“你这样可一点都不像魏文帝。”

“那你像?”曹丕呛回去。

“‘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他一个开国皇帝,这都能看开,你一次考试就想不开了?”孙全双手在胸前一叉,“我抓了两个跟你一样丧的学生,问了一下就知道了。今年高考那数学卷子,本来就不是人做的。”

曹丕的表情终于松快一点:“其实那时候我也没看开……”

他的大魏啊,怎么就被司马氏给篡了呢?

“你晚上有事没有?家里人管你什么时候回家不?”孙全问。

“我妈比我回家还晚。”

“那你要不要跟我去个地方?”孙全转头拍了拍自己的车斗。

曹丕略一迟疑,然后爬上了孙全的三轮车。其实他们去的地方也没多远,穿过一条小巷子就到了。那是几幢居民楼,看起来还没有施工完毕,在月光下像是某个时代的遗迹。

孙权把三轮车蹬到了其中一幢楼的地下车库,二人抵达地面以下的时候,一阵凉气陡然包裹全身、驱散暑热。

“凉快吧?”孙全很得意,“我偶尔会来这乘凉,在这里开个瓜吃,惬意得很。”

车库顶端高出底面的地方开了几个小窗,其中一扇小窗前,铺着一卷凉席。月光破窗而入,落在凉席上。

孙全跳下三轮车,一下子躺到在月光下:“明月皎皎照我床。”

曹丕笑了,在他身边坐下:“你真的看了啊。”

“那当然。”孙权伸了个懒腰,“我也读过高中,看得懂。他有的句子写得真的很美,我挺喜欢的,就是太过于忧愁哀伤了,什么‘忧来无方’‘人生若寄’的,明明看得那么开,他为什么还会难过?”

曹丕摊开掌心,接住一捧月色:“大概,是因为实际上没有看开吧。”

人活着有什么意义?大魏国祚万年又有什么意义?百年之后不过托体山阿,旧都洛阳、巍峨魏宫,最终都会化作黄土。

但他还是舍不得,无论如何舍不得。

孙全突然坐起来,握住他的手,目光落在他掌心的一片月光上:“这月亮还是曹子桓的月亮啊。”

人生居天壤间,忽如飞鸟栖枯枝。但总有什么还是亘古不变的。

“要我我就能看开,他的文章已经流传至今,不朽盛事他写出来了。至于他那个大魏……”孙全嘿嘿一笑,“子孙后人的事情,本来也管不了。”

此子孙事也!

那是《吴主传》中的一段注释,魏军在广陵退兵后,孙权找人来算东吴国祚,得知吴将衰于庚子岁。那时候孙权便是这样说的。

曹丕有些楞楞的看着孙全,对方月色下的瞳仁仿佛沉淀了一丝碧色,然而当他凑近去看,却又捕捉不到了。

他是孙权,他一定是。

“你干嘛呀?”孙全笑着拍他的脸,“我可不是女的,也没有那个取向。”

曹丕顿觉羞赧,抽身抽手,挪远了一点坐着。

孙全倒是不怎么在意,起身走到三轮车边上:“吃瓜吗?过会我也该送你回家了。”

从车库出来的时候,曹丕问了一句:“你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孙全答得仿佛很随意:“几年前我哥在这块工地上干过。”

【五】

孙权有个哥哥,孙全也有个哥哥。

曹丕想见见孙全的哥哥,孙全随口应了声“改日”。曹丕不放心,从三轮车上下来的时候又重复一遍,要求孙全把这件事写到合同里,作为“补充条款”。

补充条款拟定完毕,曹丕这才放心地回了家。

卞律师竟然已经回来了,她没有喝酒也没有化妆,穿着睡衣正在看一份文件。曹丕进门之后,她把文件放下了,拍了拍沙发:“子桓,过来坐下,妈妈有事跟你说。”

曹丕把半拉西瓜放进冰箱,然后坐到母亲身边:“妈,什么事儿?”

“晚自习早结束了吧?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卞律师没有直入主题,而是先问了他的行踪。

曹丕觉得孙全的事情没必要告诉母亲,于是回答:“这次月考没考好,我在外面转了转。”

“不是成绩还没出吗?”

“对,但我感觉自己考得不好。”

卞律师听后叹了口气:“你马上就要高三了,妈妈没有时间陪你,学习上要自己抓紧。”

他知道母亲是在关心自己,但听完心里还是莫名有点烦躁。

在这样一个知识改变命运的年代,高考的重要性可想而知,随着上一届学生高考的结束,曹丕这届即将升入毕业班。然而最近发生的事情太魔幻,也太消耗他的精力,再加上这次月考,他真的不需要再有谁帮自己施加压力了。

曹丕耐着性子回了个“嗯”,然后听见卞律师继续说:“今天你爸爸给我打电话了,说是希望你学法或者学金融。子建初中可能要读国际学校,以后出国学钢琴也方便,你爸的公司……”

“他为什么要打给你?”曹丕突然打断了母亲的话,“这种事情,难道不应该先和我商量吗?”

那是他的未来,但他却没有多少发言权。父亲打给母亲,母亲跟自己谈话,这根本不是商量,而是告知。

躲进房间之前,曹丕留下一句:“我是不会学法的。”

他不想像母亲一样在脏水里撑独木舟,一不小心坠落,即便不会溺亡,也必然会粘上一身污垢。

一千多年前的曹丕也没多少选择的余地,倘若父亲立了某个弟弟为嗣,能给未来的继承人留下他这个隐患吗?所以不仅仅是他想争,更是他必须要争。

当然他也不会有什么“愿身不复生帝王家”的念头,假如他还有魏帝的权力,便是不能叫海晏河清,也要把偷摸在人世间排污的败类绳之以法。

曹丕忧伤了半个晚上,觉得举世皆浊、人间污秽,曾经鞭笞宇内的父亲如今也沦落成俗世商贾,而且还逼着他去选择一个蝇营狗苟的未来……此外,对子建的偏爱倒是一如既往。

次日月考的成绩更让他惆怅,这是他数学目前为止的最低分,虽然班上十有八九也是这个情况,但好些已经研究过高考卷的,就考得不错。

这天他没等下晚自习,而是午休的时候就跑到了校门口,想去看看孙全在不在。

晌午的日头毒辣辣地照在马路上,热浪翻滚,他在校门口看了一圈,都没找到孙全的小三轮。想起孙全说过他会去烂尾楼的地下车库午休,曹丕骑上自行车就准备过去,但还没骑多远,就看孙权从校门口的小卖部里出来了。

“你的三轮呢?”曹丕问。

孙全的神色分外沮丧,叹了口气:“说来话长,你等等我。”

说完他又折返了小卖部,出来的时候抱着半个瓜。他把瓜放在曹丕的车筐里,然后往后座一坐:“载我一程吧,去老地方。”

今天的瓜在冰柜里冰过,吃起来格外过瘾。

孙全看着曹丕抱着半个瓜挖着吃,自己并不动,曹丕把勺子递给他,他也推了回去。

“今天只能给你这半个瓜了。”孙全长叹一声,“成管突击检查,车和车上的瓜都被他们拖走了,这个是我早上存在小卖部的。”

曹丕吃瓜的动作顿住了:“那怎么办呢?”

孙全摇头:“不能怎么办,算我倒霉。”

车要不回来了,瓜要么被分了,要么过两天自然就坏了,反正不可能全须全尾地回到孙全手里。

“没事的,卖瓜嘛,非得要个车?”孙全也不知道是在跟自己说,还是在跟曹丕说,“一定有办法的。”

【六】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话常见于小说话本当中,现实里其实有很多被断绝前路的人。

当然孙全还不至于此,哪怕是换成幽怨的魏文帝,把三轮车换成对大魏抵御东吴颇为重要的合肥城,那曹丕当年也不可能因为没了合肥就彻底绝望。

曹丕次日再看见孙全的时候,对方正鬼鬼祟祟地抱着一只瓜靠近一对热恋的情侣。孙全凑上前说了两句话,然后拍了拍瓜,又交谈了两句后,他掏出一把小刀,从西瓜里切出一块小三角掏出来,递给跟前的女孩子。女孩尝了一口,点点头,送到男孩嘴边,男孩吃了也点点头。孙全看得喜笑颜开,带着他们到小卖部里称了下瓜,确定重量后一手交钱,一手交瓜。

整个过程精密、严谨,有毒泛交易的风格。

孙全从小卖部里抱出第二个瓜的时候,曹丕走了过去:“你做什么菲法生意呢?”

“卖瓜呀!”孙全拍了拍怀里碧绿的西瓜,“麻烦归麻烦点,但我这么好这么甜的瓜,不怕卖不出去。”

曹丕看了看小卖部里面,地上的一只蛇皮袋里,还装着五六个瓜。

“你怎么把瓜运过来的?”曹丕问。

孙全自信回答:“那简单,我早上去批发市场背过来的呗,下午我还要再去一趟。”

他身上的白背心已经旧得有点透、有点松垮了,挡不住双肩上被磨红的一大片。曹丕心里突然一酸,这可是孙权啊,年少万兜鍪的江东之主孙权。

他哀叹自家从帝室之尊沦落至此,那么孙权呢?一下回到孙坚“孤微发迹”之前吗?甚至比那还不如。

“怎么了你?”孙全看他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把瓜往曹丕跟前一推,“走吧走吧,带你吃瓜去。”

还是那个阴凉的地下停车场,孙全啃着瓜给他讲了一些事。

这个几幢烂尾楼是当年他哥打工出事的地方,那时候孙全读高中,家里一下子没了经济来源。他父母都走得早,全靠大哥撑着,但是大哥被钢筋砸了,自此失去大部分劳动能力。大哥的伤算工伤,然而这个工程是被分包的,跟大哥签合同的那个小工程队,根本没有承包资格。

工程队操作不规范,受伤的工人不止孙全他哥一个,其他工人也一起打了官司。两年下来,他们找过很多律师,一直没有进展。直到换了个姓卞的女律师,把发包的广阳集团作为被告,法院这才判了赔偿。

然而现在执行又成了大问题,那个广阳集团前段时间宣告破产了,清算到现在,孙全他哥都没等到自己的一份赔偿金。

所以现在卧床的大哥、还在上学的弟弟妹妹,都靠孙全卖水果的收入生活。

“其实我手头还有点钱,但不能用来买三轮。”孙全狠狠嗦了一口西瓜皮,“不然家里就要断粮了。”

【七】

曹丕周末去杂货市场问了一下,一辆比较便宜三轮车大概要三百块。他手头上还有两百多零花,再凑一百,就能给孙全买个还不错的三轮。

一百块不太适合问卞律师要,更何况他也不想告诉母亲孙全的事——毕竟没有哪个家长会乐意孩子跟一个高中肄业的瓜贩厮混。

这就意味着曹丕要自己搞定这一百块,而且越快越好。

他从前在诗词里写过无数愁思,这回曹丕却体会到了另一种愁,没钱的愁。

或许这也是孙全早已体会了十几二十年的,但对两辈子都没有穷困过的曹子桓而言,这确实是一种全新的辛酸感受。

他想起前世自己也曾低声下气地问子廉叔借过钱,不过那时是为了在金市消遣,被子廉叔拒绝也叫活该了。

还有谁绝不会拒绝他?

曹丕其实想得到那个人,但他还是有些纠结,虽然黄初六年那次见面后,他们二人早将心结放下,但是……

晚上九点,曹丕终于拿起了电话,拨通后他问:“喂,子建,睡了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雀跃:“没呢!我小学毕业啦!爸爸说我可以晚一个小时睡觉。”

这就是曹丕不愿意找弟弟借钱的原因。

他关心了一下弟弟的择校问题,确定子建是要上国际学校了,他有点羡慕,但觉得这样也不错。这一世,父亲终于从一开始就杜绝了子建和他相争的可能性。

他们兄弟二人会在各自不同的人生轨迹上前行,然后兄友弟恭地过一辈子。

聊到最后,子建说哥哥好久没来洛阳了,问他哪天能过来看看。曹丕答,说不定要等到明年高考结束。对面过了一会,才回了句“好吧”,声音显然有点失落。

“你也可以问问爸,今年暑假能不能来南京过。”他到底还是不想让弟弟失望的,于是提出了这样一个建议。而子建深表同意,立马就想跑去跟曹总说。

“还有一件事。”曹丕终于问了,“子建,能借我一百块吗?打我卡上,下个月就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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